下元节的前一天,陆冀亲自来到东宫,并雷霆震怒。
再不管东宫,都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了!
这天姜恒听闻陆冀来了,便也施施然到场,耿曙闻言也亲自来到,虽然他向来说不过文官们,但有他在,便表明了军方的态度。
如今太子麾下的东宫成为了雍国年轻一代人的聚集处,所有东宫门客把年龄匀一匀,只与陆冀的孙子差不多。陆冀忽然惊讶地发现,自己老了。
“陆相。”众人维持着基本的客气,朝陆冀点头为礼。
“陆相。”太子泷施施然点头,现在有姜恒在,他已经不那么忌惮陆冀了,曾嵘不能与右相争吵,每当有分歧时,整个东宫只能挨陆冀的训斥,但姜恒可不怕他。
曾嵘对姜恒的提议毫不知情,这点让他很不舒服,但想到姜恒自归朝之后,所有的提议都站在曾家利益这一边,譬如保护山泽。也许是与父亲有过协定,这么想来,毕竟东宫以他为首,自己的人总得保护。
陆冀冷哼一声:“你们在做什么?”
太子泷答道:“准备变法,今日将提出草案初议。”
陆冀冷冷道:“说来听听?”
姜恒示意可以开始了,众人便从曾嵘起,接着是耿曙,再是周游等人,一个接一个,将自己初步设想,以及方向提出来。
姜恒认真地听着,把每个人的提案简纲作了记录,这个时候他没有空去与陆冀勾心斗角。
陆冀起初抱着挑刺找茬的态度,但渐渐地,他开始认真起来,每一道变法的方向显然都深思熟虑过,这伙年轻人,竟是要将大雍固有的一切打碎重组!
这将是改头换面的一场剧变,而所有的变革,目的明确无比,都直指同一处,让雍国在最短的时间内作出调整,参与到中原的争霸上来。
“右相?”太子泷客气地说。
陆冀难得地听完全程,没有评述。
“我老了。”陆冀忽然叹了口气。
东宫殿内肃静,姜恒搁笔。
陆冀原本有一肚子话,要狠批一番姜恒那不切实际的念头,听完之后,却让他想起了许多往事,反而无言以对。
“你们觉得对的事,就去做罢。”陆冀说。
姜恒对陆冀所为,早就作好了应对,只没想到陆冀却是改变了念头。
东宫门客散去后,接下来就是为期三个月的交互审阅时间。姜恒抱著书卷回房,路上却再次碰上了陆冀,显然这名右相始终在必经之路上等着他。
“陆相。”姜恒客气地笑了笑。
“今日朝中之言,”陆冀也客客气气地说,“各有坚持,想必你不会记在心上。”
“自然不会。”姜恒笑了起来,答道。
陆冀缓缓道:“老夫竟是想起来,十八年前,也有另一个人,与你想的很像。”
姜恒没有问是谁,雍国这么大,延续了上百年,他不是第一个说这话的人。
“后来他怎么样了?”姜恒选取了另一个切入点。
“后来,他死了。”陆冀说道,并目不转睛地打量姜恒。
“人总是会死的。”姜恒又笑了起来,那神色看在陆冀眼中,瞬间令他一怔。
“但薪火相传,生生不息,”姜恒说,“该做的事,自当有人去完成,对么?”
“说得对。”陆冀蓦然又变了脸色,沉声道,“但死人做不了任何事。”
“当然,但人也不能太怕死。”姜恒一笑,开始明白到为什么姜太后会派界圭来保护他了。转身离开后,陆冀仍盯着姜恒的背影,久久不去。
“他说的人是谁?”姜恒皱眉道,“十八年前?”
耿曙吃着午食,眉头深锁。
姜恒问:“怎么了?”
“我得走了,”耿曙答道,“下元节第二天早上。”
“啊?”姜恒诧异道,“这么快?去哪儿?”
耿曙说:“嵩县。”
姜恒与耿曙对视一眼,知道汁琮仍然没有采纳他的提议,他不愿交出金玺,并准备派耿曙绕路包抄四国联军的后阵。
耿曙说:“你呢?独自一人待在宫里?”
眼下正是变法最重要的时间段,姜恒浑不料汁琮来了这么一手,当即让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不管耿曙罢,他自己到嵩县去带兵,必须有人随军为他出谋划策。可是自己一旦去了,东宫怎么办?
下元节当天,汁琮在书房内召见了姜恒。
姜恒感觉到屏风后还有其他人,但他没有说,也没有试图改变汁琮的决断,从太子泷与耿曙处得知,汁琮这人在下决定前,可以朝他不厌其烦,陈横利弊无数次。但一旦他下了决定,谁再说也无用。
“所以王陛下决定,采取强攻玉璧关的方式了。”姜恒说。
“不错。”汁琮答道,“你来落雁时间尚短,对孤王不甚了解……”
“我了解。”姜恒说道。
汁琮被姜恒打断了话头,便不再说下去,静了数息后,点了点头,说:“那么,很好。”
“我只是想提醒王陛下,”姜恒说,“赵灵的门客已渗透到北方,孙英出现在灏城,就是最好的证明。我们多方追查,最后都追丢了孙英的下落,王陛下攻打玉璧关时,须得千万当心。”
“孤王会注意的。”汁琮答道,“那么你呢?”
姜恒知道汁琮已有了自己的判断,单独见他,是给他派任务,而不容他挑衅国君的任何权威。
“臣全听王陛下吩咐。”姜恒答道。
汁琮说:“昨夜孤王也好生费了一番工夫,让汁淼独自去嵩县,孤王放心不下。想让你跟随他出征罢,东宫变法,我更放不下。”
姜恒注视汁琮双眼,知道这人向来是他的劲敌,而时至如今,汁琮还未完全信任他。
但他不知道为什么,汁琮始终朝他抱着这种疏离感,也许他还记恨着当初的一剑。
“然则国事终难两全。”汁琮起身,在书房内踱了几步,说道,“眼下我们最重要的,是重夺玉璧关,长远之计,才是变法。所以你只能与汁淼前往嵩县,接管军队。”
“是。”姜恒没有拒绝。
“至于东宫,”汁琮说,“右相陆冀会亲自监管,你负责的部分,以传书方式送回落雁即可,注意信函保密,孤王相信你不需要多少交互审阅的部分。”
姜恒说:“我负责外族外务,主张在平邦令中已大致厘清了。”
“你是个聪明人。”汁琮朝姜恒扬眉,说,“去罢,东宫主导的变法能不能成功,也取决于你们的这一战,便当是提前辞别了。”
姜恒很清楚,他最急迫需要的,是威信,只有树立了威信,协助耿曙取得战功,那么朝野间针对变法的反对意见,将迎刃而解。
“那么,便预祝王陛下旗开得胜。”姜恒朝汁琮行礼,说道。
姜恒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完全接受了汁琮的安排,这让汁琮十分意外。
姜恒离开后,卫卓从屏风后转出。
“他没有申辩。”汁琮眉头微皱,说道。
卫卓说:“申辩是没有用的。”
汁琮沉默,卫卓又说:“今日不少大臣已在议论……”
“议论什么?”汁琮冷冷道,虽然他早已知道答案。
卫卓说:“议论他……不知他是否看了十八年前,先王留下的变法宗卷……”
汁琮脸色愈发难看,卫卓便不再说下去。
“你的刺客卫队训练得如何了?”汁琮缓缓道。
卫卓说:“共一百二十二人,随时可听王陛下差遣。”
汁琮说:“派人追上去罢,守在南方,找个机会,趁着汁淼不注意的时候动手,记得伪装干净,推给赵灵。”
“是。”卫卓想了想,又说,“不能让界圭陪在他身边。”
“我会差开他。”汁琮答道,“可惜了,是个良臣,就是投错了胎。当心汁淼的那只鹰。”
是日傍晚,汁琮颁布了一条特赦令,允许山泽以氐族族长的名义,暂时留在东宫,三年前的反叛则另有内情,有待查明。
姜恒知道这条命令时,便知道汁琮有自己的盘算了,先是把他以战争的由头遣出落雁,远离权力中心,又派陆冀回东宫,监督变法细节,让一切在他的控制下发展。
最后作出少量让步,允许山泽以戴罪之身留下来,以安抚亲儿子。
“你父王是个厉害角色。”姜恒与耿曙一如约定,前往城外沙洲放灯。
“我反而挺高兴的。”耿曙说,“汁泷没出来?”
姜恒说:“他待会儿到。你高兴什么?”
耿曙难得地笑了起来,说:“离开落雁,又只有我和你了。”
姜恒实在哭笑不得,发现耿曙在这段时间里,竟是没有真正的开心过,常常皱着眉头,缘因他们要处理的事实在太多了。他们有时连用饭都不在一处用,每天匆匆忙忙,姜恒要审议变法细节,耿曙除了开军事会议,还要为军中的变法作提案。
这些忙不完的活儿,完全是姜恒给他找的,耿曙的任务更繁重,甚至连练武与指点士兵武艺都没有时间。但他从来没有抱怨什么,反而想着能不能减轻姜恒的负担。
姜恒时常在东宫待到夜半,回房时见耿曙还点着灯,认真地一笔一画,写下他的治军计划。
姜恒常常觉得,汁琮也好,汁泷也罢,虽贵为王室,却从来没有得到过部下们真正的忠诚,雍国文武百官听命于王室,统统只为了自己的利益。
而只有他姜恒,反而活得更像个天子——他至少有一名心悦诚服的臣子,就是耿曙。他说什么,耿曙都会毫无怀疑地照办,对他的信任近乎盲目。
“你做纸灯了吗?”姜恒今天很烦,但他不想朝耿曙告他养父的状了。
“当然。”耿曙说,“我没空亲手做,但吩咐将士替咱们做了。你交代我的事,我从来不会忘,你看?”
耿曙掏出一叠纸灯,分别写上了卫婆、项州、昭夫人、姬珣、赵竭的名字。
两人策马到沙洲畔,入夜时,耿曙与姜恒凑在一处,点燃了纸灯。
“恒儿。”耿曙忽然说。
姜恒眉头仍微微拧着,今日汁琮所言,让他十分介意,他待他仍有提防的眼神,姜恒也想不到,过了这么久,汁琮依旧会记恨当初刺他的一剑。
姜恒转过头,看着耿曙。
耿曙牵着他的手,似在思考,过了很久很久,说道:“我不知道……不知道怎么说。你都是为了我,才来了雍国,为雍国日夜操劳……我……有点难受。”
姜恒笑了起来,两人面对漫天飞灯。
耿曙下一句却道:“我不知道会让你付出这么多,让你这么累。”
他都清楚……姜恒不知为何,内心生出少许忐忑与感动,这些日子里,虽然自己只字不提,耿曙看在眼中,却全都感觉到了。
“对不起,恒儿。”耿曙有点难过,露出了不知所措的神情。
姜恒把他稍稍拉近自己一点,耿曙却转身,把他搂在怀里。
“哥,别这样。”姜恒有点难为情了,沙洲两侧有不少恋人依偎在一处,耿曙这么抱着他,感觉挺奇怪。
耿曙始终不放开他,说道:“恒儿,我……”
就在此刻,姜恒忽然看见了不远处的界圭。
姜恒连忙让耿曙放开他,界圭沿着河岸慢慢地走过来,在河畔放下一盏灯,灯上写着一个字:琅。
“打扰你们一会儿,”界圭说,“陛下要朝玉璧关开战。”
“我知道。”耿曙被打扰了,语气不太好,皱眉道,“所以呢?”
界圭说:“太后让我留下,保护王室,以免再有人来刺杀。”
姜恒说:“很合理,你不用陪我们去嵩县了。”
界圭严肃地点了点头,抬眉,朝姜恒说:“小太史,活着回来,否则我会很无趣。”
姜恒笑了起来,耿曙一手揽着姜恒,说:“我会保护他的。”
姜恒忽然心中一动,说道:“十八年前,汁琅是不是也尝试过变法?”
界圭神色一变,打量姜恒,过了很久很久,点了下头。
“好自为之。”界圭说道。
“哥!”太子泷在侍卫的簇拥下来了,周围寻常百姓便自发地为他们腾出地方。
耿曙难得地朝太子泷一笑,兴许明天他就要去逍遥快活了,心情也随之变好了不少。
“你俩都走了,”太子泷叹道,“又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是没想到。”
姜恒凑近太子泷耳畔,低声说了几句话,太子泷眼睛睁大,怀疑地看着姜恒,继而在姜恒期待的眼神下,勉强点头。
“一定要当心。”姜恒说。
“你也是,”太子泷说,“一定要当心。”
深夜里,又有人放起一波飞灯,灯火犹如通往天际的道路,组成了浩瀚的银河。那道银河照亮了夜空,绵延往长城另一头,深邃的黑暗尽头。
当太阳升起之时,姜恒与耿曙轻装上阵,策马绕过玉璧关,沿山峦险地,度过古道,进入松林坡,前往中原大地。
耿曙放出海东青,风羽在天际盘旋,以示周遭并无危险。
通过梁国与洛阳的国界时,耿曙朝东面看了眼。
“想回去吗?”姜恒自从多年前离开家乡浔东,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了。
“算了。”耿曙这些年里听到不少浔东的消息,答道,“迟早有天会回去的,现在不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