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三二章飞蛾（下）
（……有人到你的家里欺负你的家人，那就和他拼命！有人要褫夺你的传承你的尊严，那就和他拼命！我们的战士不知道什么叫政治斗争，什么叫主义，但他们明白最基本的东西；他们就是坚持着这样一些最基本的信念去拼命，完全不顾生死……摘自《我的抗战回忆——曹小民》）
南京的秋夜，当晚风带走了最后一丝燥热，秋寒就在不知不觉间笼罩了大地。（_《》）《》%网
“刚才那两声真的是蝉鸣吗？还真没留意，原来晚上知了还会叫……”一个士兵靠在水塘边的柳树上，看着月色下在夜风中一环一环散去的水光，也不知道是在跟谁说话。
“会的，特别是在燥热忽然转向秋凉的几天里，也许是它们在做梦被冷醒了吧，知了总会在那一段晚上忽然鸣叫几声……”“狗鼻子”答道，他不知道是谁挑起的话题，但他听见有人问他就回答了。离开了这座城市将近一年，他才发现自己原来如此深爱这座城市，每个晚上魂牵梦萦的都是这座城市，那些躲着他的流氓、被他作势吓唬闪过一边但却从没真正害怕过的小贩……当他踏进仪凤门的一刻，他才明白自己真的不想走了，这是他的家！
有人的地方才是家，他原以为这个城市已经再没有他的牵挂了，他的弟兄们都已经死去了。但是当他带着他的部队一直在苏北作战，他才发现每天晚上自己居然都是睡在江对岸的，在梦里。因为有人才有家，他的弟兄、他的至亲都在这座城里；他们离开了他但却从没离开这座城市……
“自从明朝开始，这里就是兵家必争之地；以前的军人开挖了很多水塘，后来的小孩就在当年他们浴血奋战的地方玩耍，小时候每年的夏天我都会跳到水塘里避暑，直到那一天我穿上了警服，开始不让小孩往水塘里跳……你说以后的孩子还会在咱们埋骨的地方玩耍吗？”“狗鼻子”一个人在述说着他的故事，周围没有一个人回应，但他知道他们都在听，有过家的人都会在听。
“你们不知道当我知道这一仗在南京打的时候那种心情，那就像是告诉自己离别多年的母亲，我又回来了……”“狗鼻子”忽然忍不住鼻子一酸，再也说不下去了。
“队长，打完了，我们还要走啊……”一个士兵忽然不识趣地插了话。
“是啊，回来了，回家了，但孩子长大了还是要往外边走的……”“狗鼻子”伤感地回道：“但是我们还是要时常回去看看的，让我的家人知道我好好的……对了，这次回去后，以后你们谁有空就多替我回家走走吧……”
没人回话，太不吉利了，为什么要弟兄们替你？难道你就不能自己回去吗？但是没有士兵会这样质问，他们也明白，这一晚的任务后可能真的没人能回去。
大地沉默了，因为官兵们沉默了。
大校机场不时会有一两架飞机起降，但是始终没看到什么行动讯号，一百多人静静的等着，他们相信讯号始终会出现。
“老大，那件事咱可不敢答应你，今天晚上之后谁敢说自己能够回去？”忽然一个士兵笑了起来：“想回去探家，自己去吧。”几个士兵笑了起来，是那种老兵明知道九死一生时才会发出的笑声，特别坦然的笑声。
探家？……“狗鼻子”是个警察，他比一般人小心也比一般人懂得应对危机，在他混进南京城的那天他就回家了。他没有马上进自己的家门，他发现从巷口开始每户邻居的家门都是打开的，他先进去看看。
每一间屋子里都是一片狼藉，有的屋里看到被凌辱至发呆或者疯狂的女人和被迫站在旁边看的丈夫、长辈；有的屋里看到的是被杀光的一家，即便这样屋里的女人还没逃过被凌辱的命运。自己的家呢？
从家里出来，他就没家了，他以后的日子都是在警察局里过的。他无法忘怀看见妻子的一刹那，他无法原谅那个连一件衣衫也没扔下自己转身走出去的男人；那个男人在自己的女人最需要安慰的时候离开了，在孩子最需要保护的时候离开了……三天后他再回家，家已经没了。
每个长官都喜欢用那些从南京逃出去的人，都说他们不怕死，说他们和鬼子深仇大恨……但是谁知道从南京出来的人中，有多少人背负着一辈子不能救赎的自责呢？谁知道有多少从南京出来的人在刚刚庆幸完毕自己的生命依然存在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不如死了算了呢？原以为时间终将埋葬掉自己的一切内疚和悲伤，至少能把它们转化成仇恨；但是最后他发现没有，他的内疚与悲伤与日俱增，从不曾有过半分磨灭。
这次回来，“狗鼻子”不打算走了，虽然军统方面会打开一切特别通道保护他们离开，但他真的不想走了。
“你们每个排长都知道袭击后逃亡的路线和接头暗号，你们都能回去；答应我，有时间有机会的话，到八字山上去坐坐，听听风声；那里的风一定还在说我那些警察兄弟的故事……”他没提自己的家人只提兄弟，因为那是他的耻辱和秘密，就像所有人都在掩盖的秘密一样；“狗鼻子”忽然变成了一个伤感的行吟诗人，他说的弟兄们都听不明白。
“长官，你说啥呢？是说……”一个士兵挠着头问道：“是和那些什么爱国，什么主义有关吗？那个咱真不懂……”但是士兵在如水凉夜中忽然也变得带点感性了：“你说的我不懂，我只知道当我回家后再也看不到家里人我就该和鬼子拼命……也够了，这一年来，我杀了六个鬼子，比咱家还要多一口……”士兵顿了顿道：“其实也不会多，就算是给别家杀的吧，不是每家人都能出来个杀人的种……”
“怎么还没开始？”另一个士兵忽然插话了，作为一个军人，他不习惯听见或是说出这样的话。男人嘛，哪来那么多婆婆妈妈，别人欺负到头上就和他拼命，就那么简单。
大家又陷入了沉默。
远处的天边忽然又传来了飞机降落的声音，今夜起降的日机真多，是明天他们就要出击吗？但是我们的行动讯号呢？要是没有讯号，我们还动手吗？当九死一生的任务真的要开始，虽然视死如归但是对生命珍惜的人类本能还是让官兵们感到一丝紧张……
“轰隆！”忽然，冲天的火球照亮了半天，那架降落的飞机竟然直接撞进了大校机场的仓库里，那个存满了航空炸弹的仓库里！
“轰隆隆隆！……”目瞪口呆的官兵们一时忘了任务，他们没想过大爆炸竟然可以达到这样惊人的地步，强烈的冲击波竟然能诱爆已经挂上了飞机的炸弹！连续的殉爆竟然把排列整齐的一大批日机给炸得支离破碎，接着是指挥大楼开始火光冲天，不断有爆炸把大楼里的东西带着火甩出来……
大地在颤抖，准备袭击机场的官兵竟全被震得趴跌在地摔了个嘴啃泥！当他们抖着发麻的四肢一个个不知所措望向“狗鼻子”的时候，“狗鼻子”猛然一醒：这就是讯号，行动的讯号！
“弟兄们，出发！”“狗鼻子”下令了，这时已经久经战火的弟兄们也才醒悟过来，那一下撞机不是偶然，那就是讯号！
光是南京城里就有六个机场，几乎全部在差不多的时间里遇袭！有的是先由空军决死撞击开始，有的是在其他机场遇袭后莫名其妙也遭到打击，在城外的五处临建野战机场也无一漏网，全部遇袭！袭击的人们炸飞机、炸仓库、炸跑道、炸一切可以炸的东西，他们还冲向飞行员宿舍杀光每一个看得见的人……
正在南京的日军司令部乱成一团的时候，他们很快接到上海的紧急通报：上海市内市郊六处机场遇袭！接着是无锡、苏州、杭州……一夜间袭击二十四处机场，在这一晚上的“飞蛾”行动震惊了全世界！
乱成一团的日军指挥部都明白第二天的空军行动一定是要取消了，同样乱成一团的各处机场守军很多人却在睡梦中被冲击波震烂了内脏，晕头传向的日军官兵在哭爹娇娘的一刻只要看见来增援的部队都完全没了警觉性，他们很多人直到被枪打成筛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而那些第一批赶到的“援军”冲上前去救火的时候，却忽然从背包里掏出七个一捆的集束手榴弹……
那一夜的大爆炸震动了南京、上海，震动了整个江南，也直接震动了沿长江展开的整个战区——日军的空中力量在短期内依然处于一片空白！
曹小民看完了完整的战报，口中却只是自言自语：但愿老弟兄们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