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墨鹤觉得自己很冤枉。所有参考书里都写,朱明学堂的考官有“器”,可以判断一个考生到底是个白丁还是个经验者,可是齐墨鹤真没想过自己会有被扔到炼器师经验者里去的一天。齐墨鹤自然不会是什么初级中品炼器师,那么唯一剩下的可能就是——陆无鸦是。
陆无鸦是炼器师?
齐墨鹤疑惑地想,如果现在回过头去看,陆无鸦虽然的确在私人物品里留下了想要成为炼器师,然后回去复仇这样的话,也虽然的确在朱明学堂里从事着拾物的工作,但是谁也没有说过这样的一个陆无鸦,一个父母双亡、命运多舛、做着最底层的工作想要成为炼器师的瘦弱少年,他就不是一个炼器师了。大概唯一的区别就是,陆无鸦为了复仇,想要成为的是一个十分厉害的大炼器师,而直到他死之前,他也只是一个初级中品炼器师而已。
齐墨鹤在心里不由叹了口气,这样一想,不由得便越发同情起这位夙愿尚未实现便已经魂归黄泉的少年了。然而,不管再如何同情和遗憾,过去的陆无鸦已经回不来了,现在的陆无鸦就是他。思及此,齐墨鹤定了定神,快步往前走去。
他已经通过了三重检验,那么此时理应在考场之中,眼看着距离考试时间越来越近,怎么此处仍然是一片荒凉,别说是考场了,甚至就连第二个人都看不到?齐墨鹤正犹疑着,忽见前方远处蓦然出现了一个人影。齐墨鹤一开始没发现他是因为那个人穿了一身灰褐色的衣服,人又瘦,衣服穿在身上被风吹舞的时候看起来跟这片荒漠上偶尔会看到的那种枯死的树差不太多。
“劳驾!”齐墨鹤飞快地跑了过去,边跑边问,“您好,请问小选考场怎么走?”
一直到走到那人的近前,齐墨鹤才发现那是一名上了年纪的女人。不知道为什么,齐墨鹤觉得这妇人的脸生得十分眼熟,仔细一想,不由轻轻“啊”了一声,原来这张脸和前面三道门上那名女童、女仙和女仙长都十分相似,一旦串起来看仿佛就是见证了一个天庭的仙女从小到大再到老的样子,只不过仙人是不会老去的,所以这女子一定是个人。这名老妇人此时微微弯腰,一足轻点,探出一手,就像是在舞蹈一般。
齐墨鹤经过了刚才三关,此时已经有了经验,就像是女童提醒自己看手里的竹篮,女仙提醒他看雄狮脚下踩踏的战利品一般,齐墨鹤跟着看过去,便发现那老妇人手里托着一口茶壶,由于她手的姿势,此时那口茶壶微微向下倾斜,壶嘴里眼看着就要倒出什么来,但又奇异地静止着,什么东西都没倒出来。
这又是要干什么?齐墨鹤实在想不明白,不得不再问了一次:“先生,请问小选考场怎么走?”
老妇人对齐墨鹤的问题却置若罔闻,只一心一意地看着自己的那口茶壶。齐墨鹤等了又等,实在是等不及了,匆匆一揖,说了句“多谢”,正要转身离开,却听老妇开口道:“三千四百七十二。”
齐墨鹤愣了一下,那声音何其的柔美悦耳,光听声音你绝对想不到那会是一名老妇人能够发出来的。齐墨鹤回过头去问:“什么?”
老妇人手里的茶壶已经完全倾斜,她抬起托着茶壶的那只手,越抬越高、越抬越高,直到从那茶壶的壶嘴里终于滚出了东西来,那是——一粒沙!
一粒沙、两粒沙、三粒沙、百粒沙、千粒沙……三千四百七十二粒沙,聚沙可成塔!
刹那间,齐墨鹤感到自己脚下所踩的地面好像朝上跳了一下,他还没反应过来,突然整个人快速地长高起来。脚下仿佛踩踏着什么活物,千万条沙龙从四面八方涌来,齐墨鹤想要移动,无奈身不由己,整个人就像是被粘住了一般,跟着双脚踩着的那两条沙龙而移动。
“啊啊啊啊!”齐墨鹤仿佛听见了别人的喊叫声,跟着便看到有个人横着朝他砸了过来,齐墨鹤赶紧一缩脑袋,就见那个人保持着那个横平的姿势掠了过去,跟着一个又一个、越来越多的人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们有的从他身边还算镇定的掠过,有的惨叫着从他脚下打着旋穿过,还有的在眼看着要跟他对撞的当口“嗖”的一声又拔高了数尺。沙龙左右上下看似没有规律的舞动,导致被粘在上面的人什么样的姿势都有,但是齐墨鹤很快发现,那些沙龙其实都有各自固定的位置,它们飞快地壮大、联结,然后构成新的结构,很快齐墨鹤便看到了一幢雄伟的圆塔形建筑拔地而起。
沙粒形成了地板、形成了隔断、形成了外墙、窗户,最后形成屋顶,当一切稳定下来的时候,齐墨鹤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一间屋子里面。屋子不算很大,里头摆着一桌一椅一张床……在齐墨鹤细细打量的时候,还陆续有沙粒从窗外飞进来组成水杯茶壶等生活用品,茶壶自己动起来,斟了一杯热茶,茶香袅袅中,很快,一间布置简单但功能齐全的考间便出现在了齐墨鹤的眼前。
聚沙成塔,原来是这个意思。齐墨鹤不由暗叹,想必那老妇人手里拿着的茶壶乃是一个神器,而他们此时怕不是就在那茶壶之中?但听窗上“笃笃”两声,原来刚才还没有装上窗扇的窗口此时已经被窗棂闭锁,齐墨鹤打开窗,发现一只沙子组成的手掌正在窗外候着,手里托着他方才通过检验门时留下的考证和一应物品。
“多谢先生。”齐墨鹤礼貌一揖,接过东西后快步走回桌边。看着桌上的茶杯,他拿起来喝了一口,入口清冽,回味甘甜,端的是好茶。齐墨鹤微微一笑,把自己的东西都放好了,静静坐在座位上,等待开考。
那只又灰又肥的雀监察也跟了进来,它往墙边一蹲,便有一截沙砖从平滑的墙上凸了起来供它落脚,对此,雀监察显然十分满意,喉咙里发出了惬意的呼噜声。
伴随着一声好似美玉相击的清澈“叮”声,正对着书桌的墙上沙粒微微凸起,一部分形成了一个简明易懂的时计盘,另外的部分则形成了一列列的字,齐墨鹤凝神看去,发现那是开考指南,里头列明了小选考的安排、细则,包括考试期间除了第三天的开炉考不得走出房间、不得与他人交谈、不得用任何方式与外界联络等等,齐墨鹤读到最后发现还有一条提醒是考生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来改变房间的样貌,让自己心情舒畅,便于更好地发挥出自己的真实水平。
看起来这个壶中世界就是一个随心所欲的小世界,倘若有凡人进来的话,多半又会留下类似南柯一梦的传说了。齐墨鹤按照那沙壁上头所指示的,想着把这间房间变成怎么样,随着他的思索,周围的沙粒便缓缓地开始转动起来,改变样貌、形状、颜色……停!齐墨鹤突然睁开眼睛,转头望去,不由惊出了一身大汗。这房间此时已经有了不小的变化,屋内多了桌椅条凳,还有对窗供着的四季鲜花。齐墨鹤忽而意识到,这可以擅自改变房间内设的规矩也许也是一个陷阱,他刚才差一点点就把自己在啸风城齐府的房间摆设给摆了出来。幸好!幸好!
齐墨鹤胸口剧烈起伏,他想着那个男人说不定就在哪里通过雀监察的眼睛注视着他,便忍不住绷紧了全身的神经,一连深深吸了数口气才让自己平静下来。还好,还来得及,来得及,慢慢改。
齐墨鹤想着,重新闭上眼睛,勾勒想象。春日的景象变作了夏日,小院小屋变作了水轩荷池,齐墨鹤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坐在一片绿意之中,周围是荷叶连连,四面敞开的水轩周围悬挂着绿色的布幔,正随风轻轻摆荡,不时有水声传来,叫人心定神宁。这是在齐墨鹤还很小的时候,曾经与兄长齐墨浓偶尔去过一次的避暑之地,长大后便从未踏足当然也从未向朱磊提起过,相信就算看到了他应该也认不出来。
“大哥,你千万要和爹娘一起保佑我啊。”齐墨鹤默念道。
清风吹过,一叠纸张不知从何处缓缓飞来,落到了齐墨鹤跟前,齐墨鹤知道这是考试正式开始了,他定了定神,开始专心答题。
※
“你当真不去看了?”无为把方才那一瞬的惊讶捺下,开口道,“师兄不是一直说想去看看这回的小选考?”
朱磊停了停,方才道:“不看了,既然学堂已经派了考官盯着,我看或不看,意义不大。”
无为愣了一愣,因为就在昨天朱磊还曾千叮咛万嘱咐,说是要全程跟进小选过程,也因此无为见开考了仍不见他人才会想到来找他。无为哪里知道,刚才邝灵舒的一番话给了朱磊重重一击,以至于他现下着实有些心灰意冷。
找了两百年却还是无所得,要么就是缘分真的尽了,要么就是……他躲着他。朱磊的心口一阵闷痛,眼前又浮现出青年的面容。这些年来,他做着一个雄才大略、英明果决的城主,却没人知道他常常被梦魇缠身,无数次做梦梦到昔日的青年,梦到过去他们在一起的种种,梦里常常是前一秒两人还在花丛中、小屋内亲密地说着话,下一秒便起了一阵狂风,待他睁开眼睛,那人便已经不见了,任凭他如何寻找也绝难在天地间再找到他的一丝踪迹。朱磊知道自己道心迷障已生,长此以往,后果必然不堪设想,其实他也有法子解决这个问题,只要抹掉这部分的记忆,就像挖掉身上一块无足轻重的烂肉,那么剩下的机体便可自动痊愈,健康长寿。可齐墨鹤对他而言并非什么无足轻重的烂肉,那是……他的心!为了让自己道心圆融,他却要挖掉自己的心,他做不到!
朱磊回过神来,见无为正用审慎的目光望着自己,不由有些微恼,收敛了情绪道:“既然你特地来请,去看看也无不可。”
无为很识趣地跟着转了话题道:“说起来,今年的小选考倒是做了些变革,放在了季仙子的壶中世界举行。”
“聚沙成塔季孟月?”朱磊说,“倒是有点意思。”
无为道:“壶中世界自有乾坤,可以随心挥洒,所以今年学堂也给了考生们一项特权,允许他们依照喜好改变自己考间的样貌。”
朱磊神情微微一动。
无为接着道:“往年也有一些考生,明明天赋实力都挺不错,却因为紧张,没能发挥出自己本该有的实力,本次小选托了师兄的福,报考人数众多,想必大家压力更重,所以学堂讨论了一番,才有了这个主意,想来在熟悉的环境里应试的话,考生们也能有所寄托。”
朱磊忽而打断了他,急切道:“现在就带我去看!”
作者有话要说:欢乐的假期总是过得那么快,就像手里的存稿也总是消失得那么快,我终于开始真正的果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