滏阳河畔13 作者唐庄
兰芝娘家住在滏阳河下游三十里以外,当年志顺赶车往宁晋县送干草,走到毛山坨断了车轴,村里同样赶牲口的何老庆把志顺安顿到自己家里住,还把他的车轴卸下来弄到邻村找打铁的杨二红给接上,卸掉车上的干草,修好车再把干草装到车上,老庆带着媳妇儿和他闺女兰芝帮志顺整整忙活了三天,临走时兰芝还给志顺包了六个饼子和两个芥菜疙瘩。
从那以后志顺便认了老庆做师傅,只要赶车去宁晋就忘不了去毛山坨看望老庆师傅,老庆也是待见这个老实厚道的后生,每回去了都给志顺把牲口龙套兜带检查修补一遍,临走时不是饼子就是山药反正得让兰芝往徒弟的干粮袋里装点吃的。
第二年,志顺爹拖媒人给老庆带着二斤猪肉,二十个鸡蛋和三十斤高粮来给志顺求亲,老庆还没等兰芝她娘从邻居家回来就应了这桩婚事,临走,老庆托过来说媒的灵巧给志顺他爹捎回去五十斤棒子和两只杀好的鸡。
往常年志顺去毛山坨拜年都是赶着队上的驴车,村里没人眼气,一是志顺在队上就是赶车的,除了他毛驴跟谁都闹过驴脾气,不是打着不走,就是你往前拽它往后退,二来全村就志顺娶了个宁晋媳妇儿,没个代步的牲口,孩子根本就走不动这几十里地。
驴车让大头给卖了,志顺今年去毛山坨只能走着了,齐会计倒是有辆自行车,他也不用去远处拜年,可惜志顺和兰芝都不会骑,志顺赶了一辈子牲口车,不管走着还是停着,啥时候都是四平八稳的四脚着地,在他看来,自行车这玩意儿造出来就是要人命的,俩一寸宽的胶皮轱辘在一条线上摆着,没人扶着立都立不住,跑起来以后窜进滏阳河那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儿。
初六,天还黑着,志顺和兰芝就早早的起来,把年糕,煎豆腐,素叠子,米面燕儿和豆面煎饼烂七八糟的装了一包袱,春生比往年听话的多,没等喊第二遍就从被窝里爬出来穿好衣服看着爹娘东翻西找。
兰芝第一遍敲春凤的门,春凤喊了句:
“那么远,走不动,不去了”
志顺再跑过来喊:
“一年到头去不了三趟,你姥爷成天念叨嘞,过年都不去给姥爷姥姥拜个年,这么大闺女还懂不懂点礼数!”
“肚子疼,不得劲儿,走不动,你知道啥”
志顺不再喊叫,蔫蔫的回了屋,和兰芝春生一起大布袋小包袱挎了三身子,吹灯,关门。
仨黑影儿跟抢了财主的贼一样,出三户营西村口,上了滏阳河堤。
一条古老的滏阳河从邯郸绵延流淌到天津卫,也从隆平县三户营流过宁晋县的毛山坨,两岸的人们用河水浇地,在河里捕鱼,无论是用鱼钩还是渔网,无论是浮在船上还是坐在河滩,只要岸上的人们像这条并不宽广的河流伸手索要,它都会慷慨解囊,乌龟王八,鲫鱼鲤鱼,只要河里有的,它从不吝惜。
滏阳河水里的鱼属于住在两岸所有的人民,可到了冬天河面冰封的时候,这条河就像是扣上了宝盒的盖子,鱼虾蟹蚌通通被厚厚的冰盖在底下取不出来。
毛山坨村的人是个例外,十冬腊月他们把冰面上砸几个大窟窿,把长长的杆子一直戳到河底,杆子下端带一个比水桶稍微大点的网兜,捞鱼的人在冰面上摸着河底不停的搅和,等感觉杆子晃悠的重了,再把长杆子从河里慢慢拔出来,网兜里大大小小总会有一两条鱼被从冰封的河里捞出来。
不知道毛山坨哪一代祖先发明了这种捕鱼方式,也不知道已经流传了多少年,别的村里也有人在滏阳河上砸过窟窿,可是捞上来的除了水草就是河泥,他们跑到毛山坨的河面上瞪眼瞅着人家把鱼弄上来拿走,到老底也看不出个稀稠,问问吧,所有毛山坨的打鱼人一个都不会说,而且,他们每次只捞三四条鱼,够吃了拉着杆子就走,你如果赖着不走他们可以送你两条鱼,打鱼手艺概不外传,鱼也不卖,这是毛山坨从古至今传下来的老规矩。
何老庆家招待女婿外甥自然少不了鱼,一尺多的滏阳河金鲤在不大的饭桌上摆了两条,鱼汤炖豆腐也上了一大盆,志顺带来的素叠子是老丈人最爱吃的隆平特产,自然不能省着,满满的切了一大碗,浇上葱末蒜末调成的醋汁,把何老庆舒服的边吃边吧嗒嘴儿,吃饺子的方法和隆平一样,先是把猪肉粉条熬菜烧好,再把新包的饺子下到熬菜锅里,熬菜炖饺子,在这里也是叫作“疙瘩汤里外香”。
春生吃饱了,看爹和姥爷东南西北边吃边唠说的正带劲,按照姐姐昨天交待给他的计划,他现在该着“肚子疼”了,可他不知道怎么开这个头,又怕装的不像让爹看出来他是不想回三户营,心里扑通了半天也拿不定主意,看姥爷和爹念叨的兴致正高,他决定出去溜达一圈回来再开始演戏。
春生来到滏阳河边,看到河面上大大小小的冰窟窿,正是晌午吃饭的时候,捞鱼人一个都没有,他上了河面,看着冰窟窿里汩汩的河水,脑子里突然想出一个比春凤让他“肚子疼”更好的主意,他环望四周,确信没有一个人看见自己,把头上的帽子摘下来丢到冰窟窿边上,爬上河滩,顺着滏阳河堤一溜烟没了影。
志顺和老丈人吃好饭,吆喝春生和兰芝收拾包袱回家,发现春生不在家,左邻右舍找了一圈都说没看见,赶忙发动乡亲们满村子到处喊起来。
不大功夫,一个人拿着春生的帽子慌慌张张的跑到老庆家里:
“老庆叔,你看看这是你家外甥的帽子不?”
“是啊!在哪儿找到的?”
“河上,就在冰窟窿边上”
“老天爷呀!”
何老庆一屁股蹲在椅子上。
毛山坨彻底乱了,一村子人都上了滏阳河,所有的鱼杆子都下到冰窟窿里,年轻的老的轮着班在河底划拉,鲫鱼,鲶鱼,鲤鱼捞了一河面,在冰面上翻过来蹦过去,谁都顾不上搭理这些倒霉的鱼。
兰芝和他娘坐在河滩上哇哇大哭,志顺在河面上这个冰窟窿把把,那个冰窟窿看看,在冰冷的河面上焦急的跑来跑去,就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何老庆毕竟是毛山坨见多识广的长老,到了这种时候还能保持基本镇定,他在河面上走来走去给每一个帮他打捞外甥的乡亲拱手作揖。
河里的鱼都捞完了,就是看不见春生的人影儿,甚至连一只鞋都没捞到,大家都精疲力尽,问:
“老庆叔,你说咋办?要不要砸冰?”
何老庆,停顿了一下,看着河滩上哭的死去活来的兰芝和他娘,看着只想从冰窟窿跳下河去摸儿子的志顺,把心一横:
“砸,砸冰,今天就是滏阳河翻个底朝天也得把我外孙找出来”
不大功夫,从河面上回村的乡亲们都又回到河面上,男女老少呜呜泱泱,榔头,三齿,铁锹,木棍,一起上阵,把一条滏阳河砸的嗡嗡作响。
春生从东边走过来,问滏阳河上砸冰的人:“你们在干嘛?”
回答:“我们在找人,你是谁?你干嘛呢”
春生:
“我是这村的外甥,我在找我的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