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年，可以没有肉，用白菜和粉条渣也可以包成美味的饺子，可以没有白面馍馍，除夕的年夜饭可以吃杂面煎饼和豆腐炖菜，可以没有院子的大门，红色的对联可以糊在柴秸扎成的栅栏上，对联是必须要有的，红纸窗花也是，可以大可以小，可以俊可以丑，即便是没有剪刀用手撕扯一片歪拧的红纸，也得周周正正的贴在窗户的中央。
这几天服务社里卖的最火的就是红纸，写春联，剪窗花，招财神，请菩萨，样样都离不开红纸，两张三张是常见的户，就连齐会计这种抠抠缩缩的老光棍儿还跟三瘦儿媳妇儿磨叽了半个钟头俩人合伙买了三张，一人分了一张半。
三九来了，她用手点了点货台上的红纸，对着连香展开右手。
连香疑惑，她不相信三九会买红纸，喜子走了才俩多月，头三天才在滏阳河滩上圆了个空坟，几个孩子守孝守着孝怎么可以在家里贴红挂彩？
连香瞪着俩眼瞅着三九，她不能确定三九的意思，她想问，又不知道怎么问？她知道三九和喜子有多好多亲，她觉得三九怎么都不可能在这个年上贴对子挂窗花，可三九的手明明指的就是红纸，一进门就是冲着红纸比划，压根都没瞅一眼别的。
三九看连香戳着不动，自己用手在台子上划了五张分出来推给连香看，连香确信这是真的，慌忙把五张纸卷起来用纸绳儿绑上递给三九，三九掏出三毛钱放在柜台上，连香把钱推过来:“不要，不要，九儿，快收起来，有钱没钱都得过年，谁家过年不挂红啊！”
三九又把三毛钱推给连香，嗓子里发出的气流声听出来似乎是:“收下，收下”
连香不肯收钱，三九执意要给，俩人把三毛钱在台子上推了几遍，连香看三九用嗓子的喘气儿发音说话太难受也太难听了，便不再争执:“得，得，不闹腾了，我收，五分一张，五张纸我收两毛，今天找出去的钢镚儿多，我这得省着点”。
三九也不再争执，从连香手里接过一张毛钱转身出去。
“三九八成得疯了，这脑袋想啥呢，守孝期间哪有贴红的？唉！好好的日子，唉！好好的一家子”
三九走后的连香嘀嘀咕咕念念叨叨，看上去更像个疯子。
晚饭以后，忙活一天的女人都早早钻了被窝，男人吹灭灯，把白天搂来的草根树叶一小把儿一小把儿的往火炕里塞，烧炕，烤火，抽烟，喝水。
三九家北屋的油灯一直亮着，三九和她的三个儿子正在忙。
大明把大张的红纸叠成厚厚的方块，二明和小三用剪子或者镰刀再把大明叠好的红纸割开，五张红纸全都分成了巴掌大的方块，小红纸片满满的摊了一炕。
三九从炕上的柜子里拿出喜子收辣椒的账本子，又找出当时记账的沾水笔，她把账本和墨水放到桌子中间的油灯下面，让大明和二明并排坐在桌子前面，一人一只笔，一人一塌红纸。
三九要让大明和二明两个儿子把他爹欠乡亲们的辣椒全部打成欠条。
“今收到，刘全真鲜辣椒五十二斤，单价一毛二分，折合六块二毛四分马金明”
“今收到，刘文周鲜辣椒三十八斤，单价一毛，折合四块五毛六分马银明”
三九要求大明和二明一人一笔按着记账顺序往下打欠条，不许他们挑拣，不许交换，赶上多是多赶上少是少。
三九的嘴不能说话，她无法给孩子们讲述接受命运安排，勇敢面对现实的道理，或者即便她能够开口说话她也未必会把这些说的清楚明白。
但是，她今天的安排是为了让他的孩子知道，很多时候命运由不得自己选择，有点像撞大运，撞上天空你就飞，撞上土地你就走，撞上大海你就游，既来之则安之，不退缩不逃避，不管站着还是趴着，无所畏惧勇往直前。
最后，三九又拿过一张红纸，自己趴在桌子上用她伤痕累累右手握着笔写下歪歪扭扭的两行大字:
三儿，你记住，你还娘欠大头一只右手和一回坐牢。
公鸡打鸣的时候，全村七十六户一万三千二百三十斤辣椒全部变成了一张张红纸写成的借条，也就说喜子生前在三户营所有的欠账在除夕之前这个的晚上全部转移到他两个尚未成家的儿子头上，在三九看来，父债子还这是天经地义亘古不变的道理，不管你是贫穷还是富有，也不管他的孩子是小孩还是成人。父债子还，夫债妇还顺理成章无须商量。
除夕的午后，天暖和了许多，太阳照的屋顶的残雪开始融化，滴滴答答的冰水从屋顶流到地上，把昨天打扫干净的街道流的干湿交错明暗斑驳。
三九带着他的三个儿子开始了他们的重大行动。
死了大人的孩子算是重孝加身，晦气太重，万万不可以进入邻家的院子。
从村东头开始，大明二明带着弟弟正对着第一户院门跪着，三九拿着欠条去到家里，见人之后也是跪地磕头，把欠条恭敬呈上，主人接过红纸看完，自然不肯接受，把欠条还给三九，拉她起来，三九再次高举红纸长跪不起，主人不忍重病残疾的三九跪在冰凉的地上，也确实拗不过她，就收了纸条，扶着三九安慰:
“九啊，喜子都是为了大伙儿，这几分辣椒没了就没了，年还不是照样过，你这么计较干啥！”
第二家，同上
第三家，同上
三九从第七十六家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除夕的鞭炮在天空响起，家家门前红纸灯笼都已点起来，远看像一团团红红的火焰，大街上端着饺子去家谱庙上供的孩子蹦蹦跳跳，把他老祖宗的筷子跑掉了也不知道，和别的孩子碰上面还相互换几个饺子边走边吃。
整整一个下午，三九带着三个儿子，拖着残缺虚弱的身子，磕了七十六个头，只完成了一个“债不过年”的心愿，说不清心里是轻松还是沉重了，不管怎么吧，这是必须的，就像昨晚大明和二明打欠条，赶上什么算什么，好受难受都得受着！
在整个中国都张灯结彩迎接新年的这个除夕，三九被三个儿子搀扶着躺到家里的炕上，点着油灯，从里边锁上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