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惊,像是做了坏事的孩子一般怔怔地看着他,一挣眉,小声否认说:“奴才没有!”
他“嗯”了一声,淡淡道:“聪慧如你,难道还看不出来现在的形势?”说着,他朝我挣了挣眉,目光始终静静的盯住我,片刻后,又道:“即便没有李莲英在老佛爷身边撺掇,老佛爷也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能给朕以打击的机会。”
说完,载湉忽就敛起了面上玩意,不禁沉沉地叹息一声。
我问:“旅顺口那边……怎么样了?”
他摇头,“战报消息上说,六日时日军击溃连顺、徐邦道等部,进占金州。七日,大连守将赵怀业闻风溃逃,日军不战而得大连湾。十八日,日军前锋进军土城子,徐邦道的拱卫军顽强抗击。十九日,黄仕林、赵怀业、卫汝成三统领先后潜逃。”
我讶异,“皇上前些日子刚处置了方伯谦、吴敬荣还有……翁同酥,”不解问,“这些人竟还顶风作案,不知所谓么?”
载湉无奈,“随着之前在黄海一役中的大清北洋水师节节败退,其实朝廷内部主和派已占了上风,这些人在各处大肆宣扬投降活动,东一榔头西一棒地,朕想管也管不了,”还未说完,他言语中就已经透出莫大的担忧,苦楚的吁出一口气,继续道,“若是旅顺口失陷,那么日本海军便会在渤海湾获得重要的根据地,从此北洋门户洞开,北洋舰队深藏威海卫港内,大约战局更是要急转直下。”
其实载湉说得一点没错,事实也就是这样,在这种时候其实我应该出言安慰他两句,好让他心里感觉舒服一点,但我就是说不出口,我第一次讨厌自己这样不会撒谎!
一时我和载湉都沉默着不说话,屋子里悄然无声,向月窗外看去,仿佛连月亮都是疲倦的,躲入愈加厚重的云层中没有踪影,外面一片昏暗,只有院子里几盏宫灯散出来的橘黄色光芒映在白茫茫的雪地上。载湉忽发笑两声,我扭回头看他,他轻轻然出声道:“朕跟你说个笑话吧!”
我点头,“嗯”了一声。
他将左臂枕在自己的后脑勺下面,随即嘴角轻轻一翘,“道光二十年五月,英舰队在广东海面集结,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时,宣宗竟还不知道英国所在何方,以为不足为惧,就好像如今老佛爷看轻日本是弹丸小国一般。”
我笑问:“皇上也信?”
他目光凝滞在小架上的琉璃八角灯上头,低声说:“并非无中生有,宣宗曾问过一句话:英吉利至回疆各部,有无旱路可通?”
虽说这话问得讶人,但提到第一次鸦片战争,我仍记得初中时在历史课上学完这一章后心中的愤懑感觉,印象深刻。
于是,此时信口就拈来道:“六月,英军北犯定海,疯狂屠杀,占领定海,七月,英军直抵天津,当时的直隶总督琦善与义律在大沽口会谈,最后向英人妥协,宣宗迫于英军气焰,竟将林则徐、邓廷桢交军机处严加议处,十二月,琦善擅自与义律订定《穿鼻草约》,私许割让香港,开放广州,赔偿烟价,道光二十一年正月,英军攻陷虎门沙角、大角炮台,宣宗被迫下诏向英军宣战,道光二十二年五月,英军攻陷长江吴淞炮台,江南提督陈化成力战牺牲,上海失陷。七月,英军舰侵入南京江面,钦差大臣耆英与英驻华全权公使璞鼎查在南京江面英舰上谈判,答应英国一方提出的全部条款。宣宗批准中英《江宁条约》,答应割地、赔款、五口通商。”
载湉淡淡道:“的确是不平等条约,”黯然一笑后,他又道,“还有后来中英、中法、中美、中俄签订的《天津条约》、《北京条约》,”说着他目光一凛,一把抓到我的手道,“眼下局势,朕真的很害怕不久后朕也要面对签订这些条约的羞辱。”
这是必然的,并且这一天载湉不会等得太久。
载湉问我:“你有没有觉得朕是在重蹈宣宗当年的覆辙?”
我忙道:“皇上,不一样的,皇上是皇上,宣宗是宣宗。”
载湉一声叹息,随后道:“朕那时听及太监宫女笑谈起宣宗不知英国在何方的话本以为是大清四库七阁并未曾绘制收录世界地图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后来朕也特意去过四库七阁询问,结果朕竟发现早在清圣祖时就大清已经绘制过世界地图藏于四库七阁中,也频频进行过修改,上头明明白白的标注英国、法国、俄国的位置所在,朕这才恍然大悟,并非是没有,而是从无人去想过要看一看。”
我心头疑惑,小心翼翼问:“宣宗真的这般懈怠吗?”
载湉回道:“并非宣宗十分懈怠,而是清人的整个地理认知,长期都陷淖于一种‘地理不可知论’的怪圈里,面对林林总总,数十年累积下来的许多混乱地理命名还有不同地区的文化互相碰撞的世界观,最后四库七阁大多也只能‘姑录存之,备参考焉’。代代忽视,自然,宣宗也不会突然想起四库七阁中还有那些世界地图。”
我道:“所以重点是大清人的思想局限。”
载湉无奈说:“可什么都好改变,最难的偏偏就是这有识却无形的思想。”
我“嗯”了一声。
稍过了一会儿,我忽歪过头盯着载湉问:“那么皇上一定痛定思痛,早仔仔细细看过那些世界地图了?”
载湉点头,随即又愧然一笑道:“朕一向自视清高,原以为自个儿做的会比宣宗要好一些,但结果还是一败涂地。”
见他说这样的话,我心蓦然一软,挺一挺身子,掰过他的脸轻声道:“皇上,一切还没结束,不要说这样的丧气话。”
载湉摇头,捏一捏我的手说:“朕心里清楚,败局是能预料到的。”
我凝视着他道:“皇上,败局根本不仅仅在外,更是在内啊!”
载湉回望住我说:“朕晓得,”又茫茫道,“可惜上天给朕的时间太少,许多事情都还来不及去做。”
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皇上,千万不要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