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他,轻轻“嗯”了一声,“宠妃”二字听上去仿佛是一片光明坦途,实际上这些古人又哪里知道“宠妃”这二字背后所深藏的凄然注定,过了一会儿,我忍不住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不是真子兮的?”
志锐嘴边划过一丝笑来,“子兮琴意极好,从小跟我一起,自然也知道留香乐馆,可她,却从不会研究《离骚》,再加上你那些奇奇怪怪的表现,还不够我疑心的么?”
我轻笑了笑,垂眸道:“志锐,你果然很聪明,你既然早就已经察觉,今日开了口,我自然也不想要继续瞒你,因为我根本无从辩驳,但是许多话今晚你问过了,我也如实答了,就请你不要在别人的面前再多提起一句,否则就连我都不知道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
志锐眉宇间皆是不解,“我还是有些不明白。”
我对他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有些事我也不明白,反正此事你必要对他人三缄其口,这样对你,对我,甚至对所有人,都最好。”
志锐静静地看着我,过了会子,缓缓点头,蹙眉道:“好,我答应你就是,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又无奈一笑,“面对你,我总是会输的,”他语气渐渐宛然,“旁人如果听到你以后会是皇上宠妃的这个消息或许会觉得高兴、荣耀,但我却反倒希望你永远不是。”
我面上浮现出浅浅的笑容,问:“为什么?”
志锐叹道:“宠妃哪里是那么好当的?”他神色恍然变得忧虑起来,“后宫的争斗纠缠,古往今来,时有发生,这种争斗会让你时刻身处在风口浪尖上,危险至极,我不希望你最后会成为皇族斗争中的牺牲品。”
我不置可否,低眸看见架上的烛光正轻轻摇曳着,底部是温暖的橘黄,火尖上闪着幽幽的红光,“若有一日,我果真如你所说处在风口浪尖上无法自救,到那时,你会帮我吗?”
志锐抬手狠弹了一下我的额头,“你觉得呢?”
我摇头说:“我不知道。”
志锐低声说:“无论你是不是子兮,我保护你,都理所应当。”他说这话的语气中满是宠溺,我晓得这种宠溺不是对真子兮的,而是对我的。
我看着他真挚的眼神,半晌无语,心中一酸,泪水又潸潸而落,伸出手去,“志锐,能在这里认识你,我真的很高兴。”
志锐拍了一下我伸出的手,又凑近捏了捏我的脸说:“我也很高兴。”
我定了定神,端详着志锐,与他视线交汇的瞬间,我的眼泪竟已不受我的控制,眼前一片模糊,这些日子以来,心里的恐惧,担忧,委屈都在这一瞬间交织喷涌。
“志锐。”
我声音很轻。
志锐应了一声,扶住我的肩,轻轻摩挲安抚着我,温和嘱咐道:“进宫后要千万小心皇后,她是老佛爷的亲侄女,当然,更要小心老佛爷,你这么聪明,必定明白的。”
我啜泣着点头。
过了一会儿,门上两声轻叩。
我低了低头。
白歌进来屋子道:“时候不早了。”
我渐渐平静下来,对志锐柔声说:“确实不早了,你说的我都记着了,但你也不能忘记,你答应过我的话。”
志锐退了两步,满脸不舍之情,深深地凝视着我。我定了定神,让白歌送了志锐离开。望着他的背影,我又不由得蹙紧眉头黯然流下两行泪来。
半晌过去,眼睛甚觉酸胀。我知必是不能再哭了,只得把心里溢出的悲伤和感怀再重新压回心底。
明儿一早,我就要进宫了,但此刻我却一点睡意都没有,不顾白歌劝我就寝,披上锦绣披风独自踱步至小院中。
晚风悠扬,围着小院走了一圈,从缺口那里绕进去便到了子玉所住的稻栖阁,看着夹路上的一草一木,泥土香味馥郁鼻尖,心里忽然无比留恋起这个我已经居住了六个月的府邸,一时竟有些抑不住的感伤。
在现代我从没发觉自己会是这样感性的人。
正走着,余光无意间瞥见稻栖阁的月台边隐约矗立着一个凄伤的人影。我以为又是霁月躲在那里难过,走近了才发现站在那里的人并非霁月,而是子玉。
她正双手合十仰面向着明月祈祷着什么,我立即停住脚步,退到一棵苍树后,月上中天,皎洁温柔,柔和的月光把迷离夜晚烘托出一片难得的平静与祥和,月亮的光落在树丫上,漏下一片斑驳的黑影,枝叶的影子宛如绣纹一般投射在子玉身上,越发显得她姿态凄清落寞。
夜音如此清净,光色如此惨淡,耳边似乎能稀疏听见子玉极力压抑着的断续啜泣声,我晓得她此刻思念的沉重,或许她现在脑海里的回忆正像洪水般翻涌,铺天盖地席卷着她的意志,啃噬着她的灵魂,掠夺着她的快乐……心里只能假装那份美好的时光自己从不曾挥手告别过,因为惟有这样才能麻木自己,人,才能保有一丝的冷静和理智,才不会痛到癫狂。
原来无论是谁终究都逃不过命运的枷锁,无疾而终的情爱终会被埋葬在现实中,眼前如子玉,方才如志锐。纵使子玉对那人有万般情,千般意,恐怕今生也已经注定是有缘无份了,志锐对我之情亦然。
我静静望着子玉的这番情景,心里不禁觉得还真是应了那句“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的话。
绿珠原是西晋富豪石崇的宠妾,传说她“美而艳,善吹笛”。赵王伦专权时,他手下的孙秀倚仗权势指名向石崇索取,遭到石崇拒绝。石崇因此被收下狱,绿珠也坠楼身死。只是我并不希望子玉和那人会走上如石崇绿珠一般的不幸命运,其实许多事情正史都不会有所记载,最后全部都无声无息地被湮没在历史的洪流中,至于子玉,就连我也不清楚她的感情究竟会怎样发展,又何去何从,不免为她心生担虑,又突然觉得其实在某些情况下相濡以沫真的倒不如相忘于江湖。
若是子玉和那人真在紫禁城中干出些什么破格的事情,那不仅是毁了他们自己,更是闯了弥天大祸,必要殃及两家府邸上下几十口人。
每每想到这里,我的心就像是要跳出来一般,但依照这两天的情形来看,我却更相信子玉不是那种容易被一份感情冲昏头脑的人,在关键时刻,她是能够保持理智的,至多是如唐琬那般的叹一句: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叹息了一晌后,回到闲汀阁,白歌已经帮我铺好了床,我静静地平躺在被子里,不知究竟怎么回事,分明感觉全身疲乏难耐,可是却整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头脑中的意识无比清醒,直到天色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