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昭来到了文斗馆。
由于耽搁不少时间,此时文斗馆的第一场辩论已经结束了。
苏小昭听到周围人还在交头接耳,讨论之前对辩的精辟之处,显然方才的辩论很精彩。
苏小昭悄然用手肘一拐身旁的人,打听道:“这位仁兄,我来的晚,请问方才第一场辩论题目是什么?”
“小兄弟错过了上一场的王霸之辩?唉,实在可惜啊。”旁人闻言道,“第一场的题目,是由坐馆之人,任教南麓书院的杨大学士提出的:为图南宛治安事,应该实行王道还是霸道?”
“那杨夫……杨大学士可有擢选出优胜者?是哪一位?”苏小昭问。
按照惯例,下一场辩论的题目,是由上场的胜出者所出,所以苏小昭有此一问。
“你看台上那位青衣人,他就是崔方庭,在方才辩论中最为出彩的人。”对方指向高台上,一位正执袖弯身写题目的简装男子,心悦诚服道:“崔家不亏是第一大族,连偏远旁支出来的一名庶子,出口都是斐然成章,才学过人。”
“崔方庭?”听到令人不太舒服的姓氏,苏小昭随口接了一句。
“你不知道他?莫不是外乡来的吧?他早些年就已崭露头角,出了几篇好文章,名声极佳。这次摘星阁文斗,也属他夺魁的呼声最高了。”
身边有其他人听到交谈,也凑过来说:“没错,方才他一番‘霸王之所始也,以人为本。本理则国固,本乱则国危。’、‘既南宛初定,战事渐歇,治国应以王道为本,卑礼以下天下之贤而王之,均分以钓天下之众而臣之。’的对辩,才学力压众人,难怪赢得了杨大学士的青睐。”
“估计今日过后,他该会被各方势力招揽了吧?”又一人凑近说。
“呵,毕竟人家再怎么说,也算跟崔家沾亲带故,哪里怕没人招揽呢?可不像我们这些没背景的清贫学子……”一人阴阳怪气插话进来。
“呵,阁下真是好酸的口气。”
“我看是有些人自己倒腾不出什么,跑来这愤世嫉俗吧……”
“笑话,不如阁下先拿出自己的文章,让我等一瞻仰?”
“……”
文人相轻,文人相轻!
为免殃及池鱼,在一干人七嘴八舌的对骂中,苏小昭果断挪了个地儿。
“快看快看,题目出来了!”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台上的崔方庭拿起题卷,走至前方展开,朗声道:“诸位,上一题是王道与霸道之争,秉持何种道固然重要,然推行王霸之道的人,更是关乎苍生。”
“国君,执国权柄者也。故而这一题,在下斗胆议论一国之君与百姓孰轻重。”身着青麻衣的崔方庭站在台上,目不斜视,看着手中题卷,道:“六十年前,郑国的郑惠文王好左风,一生虽无功过,却违乎伦理,时人诟病颇多。后登基,郑国一连三年旱灾,滴水未降……”
苏小昭悄悄用手一拐身旁的蓝衣男子,不懂就问:“这位仁兄,好左风什么意思?”
蓝衣男子瞟了一眼被她碰到的手臂,听到她的问题后,暗暗与她拉开了些距离,皱眉的样子就差说出“男男授受不亲”了。
“就是好男风。”
这么含蓄?苏小昭了解地点头。
“当时有高人占卜,郑国若要降雨,须亡天子。后来,郑惠文王南下,被随从的一名将士刺杀,将士也随即自刎。次日,举国得雨,连下七日方歇。”
崔方庭放下了题卷,正色道:“弑君,是为不忠,死国事,是为忠。对于那名将士所为,后人也褒贬不一。所以今日,敢问诸位若处其位,是舍其君,为社稷计,还是忠其君,而亡郑国?”
喧杂声乍起。
大多数人交头接耳的,已经在思考如何着手辩论了。
苏小昭用拐杖抵住下巴,一琢磨,感觉这题目似乎有点儿说不出的……缺德?
这点儿深长的意味,在苏小昭瞟到杨夫子似乎变得有点难看的脸色时,心思稍一活络,便想清了个大概——
不怪她在茫茫人海里就盯上杨夫子,还能透过山羊胡子和杨夫子看似稳重的面容,看清他表情的难看,毕竟是老脸孔了,而且她课堂上没少让杨夫子吹胡子瞪眼的,因此苏小昭看他的脸色一看一个准。
如果她没眼拙,杨夫子应该是雍和璧一条船的人才对。
而他这一次坐镇文斗馆,肯定也有为雍家党派排除潜在敌人的目的,这样一来,听到崔方庭出的问题,他的脸色变得难看也是情理之中了。
原本选了一个背景看起来清清白白的崔家旁支庶子,崔家又向来是中立党派,若是他先抛出橄榄枝,再稍加培养磨砺,就算不指望和崔家搭上关系,将来也说不定是个得力帮手——但崔方庭这题目一出来,普通人觉不出什么异常,利益攸关的人却能一下子听出厉害了。
什么违背伦理,什么招人诟病,指桑是前朝他国国君好男风,骂魁可不就是当今太后牝鸡司晨、窃取政权?
但是这一题的险恶,在于它的意图,并不是要指着太后雍宁的鼻子,暗嘲热讽上一番,而是借他国之史,引导众人去造出可能日后对太后不利的舆论形势,计谋深远,还把自己撇得清清楚楚。
这对雍家党派来说,自然并不是好事。
果然,第一个站出来的人,身着灰黄衣的男子就顺着这个路子开口道:“汤放桀,武王伐纣,于传有之。郑惠文王既失民心,虽非桀纣,也是天子危社稷。郑国三年旱灾,民不聊生,为社稷诛一人,非弑君也。”
苏小昭点头:妙啊,这番说辞高举了当代“心怀天下黎民”的核心价值观,大力挥动“仁”字鲜明旗帜,意图让想辩驳的人无颜以对。
显然是一个迎合了在场大多数人心理的观点。
只是杨夫子的脸色更难看了一些。
“在下不能认同。”很快还是有人反驳道:“郑惠文王并无触犯刑法之罪过,更不同于桀纣残暴之流,身为人臣,自当是‘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怎能因天降旱灾,便不顾臣道而弑君,如此置王法于何地?”
苏小昭再点头:也妙,这是少数派的法学家派,推崇□□主义君主集权,重法轻道德,可惜不符合当代核心价值观,难免被群起而攻之。
果然有人站出来反唇相讥:“若不如此,又置黎民百姓于何地?天子失德,则失民心,逆民,则倾其朝……”
这厮一番长篇大论,一些法学家派的人几次欲辩驳而不得打断,憋得脸红脖子粗的,只等他话音落下,便寻其言语漏洞攻之。
苏小昭三点头:正中下怀,看吧,到头来还是会拿郑惠文王的德行来说事,只要围绕着这个点发酵下去,不论孰胜孰负,都会合出题者的居心。
再看,杨夫子脸色已堪比锅底了。
……
唇枪舌战中,有人附耳,对杨大学士道:“杨大人,可要让我们的人上去……”
话未完杨夫子便摇头,挥退了来人。
看着馆内辩论的走向逐渐失控,杨大学士脸色笼了一层沉重。
不是他不想挽回局面,但这一题,无论选择哪一个立场,都无法于道德上自圆其说。忠义两难全,但凡聪明一点的、心里门儿清的人,都会选择缄默不语,免遭人指摘。
杨大学士心里满是气愤,与悔意。
气的是此时场上滔滔不绝的,都是一班子想卖弄才学的蠢材在卖蠢,还是被人当枪使的蠢材。悔的是这崔方庭是他老眼昏浊选的,恐怕难以向雍家交代,而雍公子此时又在棋斗馆与人对战,□□无暇。
正当杨大学士捻须急着想对策时,一阵敲铁声穿刺入辩论的空隙中——
趁着众人一霎的停顿,一个清朗的嗓音抢话道:“我有不同的见解,诸位听我一言!”
明明憋足了气准备抢发言权,却被这打铁声给抢了去,一干人只好愤愤咽回即将喷出的唾沫,沉住气,瞟向一拐一拐地走出来的灰衣青年。
“国君与百姓,犹如舟之于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况且,从来只见千帆过尽,哪见过长江水枯?论轻重,舟的地位怎能与水相比?”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彩!”
“彩!”
不过是些嚼烂了,又混和了新口水重新嚼的陈词滥调。杨大学士只瞥眼一看,心下哼了声,遂捻须锁眉,继续思考对策。
※※
棋斗馆内,雍和璧在与这轮胜数最高的一人对弈。两人相对而坐,有侍人立于一旁,依照二人的落子,以竹竿将棋悬挂于上方的大棋盘上,供馆内人观看。
“白子三六。”
“黑子四八。”
……
“白子,雍公子胜。”
在满馆的喝彩声中,雍和璧举手一揖,整衣而去。
文斗馆的辩论应该比棋斗馆早结束,不知谢筠二人打探得如何了?
如此想着,雍和璧入了阁,已等候多时的谢筠与另一名幕僚,便迎上前说:“公子,此人辩才实在厉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