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纪云和徐天彰等人在关前缅怀哀悼了一番阵亡的守关将士和水师兵勇后,就离开了关墙废墟。
当天晚上徐天彰为了书写上呈皇帝的奏章直措辞到二更以后。
待写完奏章并交给纪云后,徐天彰又开始思虑战后抚恤、关墙重建等一系列军务,忙的是焦头烂额,因此他彻夜未眠。
直到第二日清晨他才稍有暇他顾,于是差沈龙前往去邀请纪云,欲摆宴招待。
结果待沈龙打开提督府纪云所在的客房门时,却发现房间早已空无一人,用手一摸被褥,早已冰凉,说明人早已经走了。
徐天彰得知后,也只得摇摇头,无奈一叹:
“其为太师之使,我却终究未尽到待客之礼……”
就这样,纪云未及徐天彰为其接风洗尘,仅用两日便结束了南洋事务,结束了广洲之行,径自北上回京了……
天朝历乾熙四十一年,甲寅年八月初五(帝国历1914年9月29日),京城,早朝,朝堂上
“朕,已接连半月连续收到各边疆、海关上报之表,所呈奏折皆是言夷人大举进攻侵犯我国边境。
其中我朝东海、北海诸省司皆筑有玄晶长城,守备自是无虞。但军报中藏南却已经告急,且南海至今尚无消息传来!众爱卿倒是说说,我朝该如何应对,如何御敌?”
天朝皇帝朱世靖被近日连番呈上的军机奏折压得喘不过气,此刻显得有些忧心忡忡,不由得面露焦急的问道。
一向主战的、位于百官首列最前张鸿懿此时却是只言不发,仅仅老神在在的默默站着,垂着头,眯着眼,似是在闭目养神。
主战一派的官员,见张老太师未曾开口,一个个也是并持玉板,低着头默不作声。
而此时尚不知南海战况如何的、以太傅刘文博为首的、主张以守代战的保守派众大臣们无法判断情势,所以也不好冒然献计。
因此自朱世靖发问后,朝堂上竟然一时是鸦雀无声。
朱世靖见众臣皆缄口不言,且就连平时主张颇多,甚为强势的太师张鸿懿也是垂首不语。遂顿时大为不悦,竟起身自御座站起,拂袖直下玉阶,在众臣间来回踱步斥道:
“哼!平日里诸位大臣但凡遇事,无论大小,皆各执一端,尔攻我讦,争论不休!朝堂上如市井集市般好不热闹!
怎地今日家国蒙难,大敌当前了,朕问计于诸位,尔等此时反倒变得如此团结一致,竟个个变成哑巴了!”
众臣见皇帝离座,龙颜近前且面露不悦,皆诚惶诚恐地跪下并齐声道:
“臣等有罪,臣等罪该万死!臣等乞请吾皇降罪!”
此时群臣首列,群臣皆跪、惟其独立的太师张鸿懿,眼看火候到了,差不多是时候了。
便出列向前一步,正襟赫然道:
“陛下,臣已得报南海战况,现有江南提督、广冬水师提督徐天彰亲呈的奏折,因信使言军情紧急,臣恐有所延误,故未及呈禀陛下,便差人接下并提前替陛下查阅了。”
朱世靖没有为张鸿懿越过自己先行审阅奏折而生气,毕竟从前朝起,便有不成文的规定,凡外官奏折大都先经过太师府先过滤一边,再交付奏事处,再由奏事太监过一遍,外臣奏章才轮到皇帝批阅。
“哦?如此便请张太师不必避讳,于朝堂上将奏章内容念于众臣听吧。”
“是,老臣遵旨。”
于是张鸿懿将手中奏折徐徐展开:
“外臣徐天彰今有军机奏章启奏吾皇,乞请吾皇恕臣徐天彰因军务缠缚未能亲觑龙颜之罪,臣遥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愿吾皇龙体安康:
臣于月前便多次收到我朝十数属国急书,其书皆为求援急报。
由此臣始闻西夷帝国来犯,然圣旨未到,臣不敢擅自发兵相救。
直至七月廿一日,臣乃闻西夷帝国已经征服吕宋国,正欲举大军伐我南洋。
臣恐请奏不及,迁延日久,会误了我朝军国大事,因此罪臣擅作主张,出兵击夷。
臣之驻龙门关广冬水师尽出海上,于穿鼻洋遭遇夷军,我军与夷贼激战了整整一个昼夜,侥幸惨胜,击退敌军。
因夷人舰炮之先进,实令人匪夷所思,因此我军于穿鼻洋之役损失水师战船共计一百六十九艘。
其中包括广冬水师主力之一的“威光号”战列舰,“威光号”管带水师参军校尉曹文襟将军和水师兵勇一万八千两百四十七人尽皆殉舰。
我军歼敌亦逾万人,破敌舰七十余艘。
夷军败退后整军又犯我南海门户龙门关炮台,因其舰炮威力极大极远,龙门关关墙为夷军尽破。
因此又损失水师战船三十六艘,阵亡守关将士八千九百六十七人。
幸得太师遣使设法引动兮阴真人遗留之仙物破敌全灭夷军水师,至此我军大胜。
此役臣虽侥幸战胜,但损失惨重,臣无颜面君,特以此表请罪,请圣上治臣擅自出战之罪,出战不利之罪。
“凌远号”战列舰管带水师校尉沈龙于穿鼻洋海战表现骁勇,其舰击沉夷军主力旗舰一艘,击沉护卫舰十数,请陛下按律为其加功晋爵。
另罪臣斗胆乞请陛下,在依法战后抚恤的基础上,再拨款给予阵亡家人以优待,为阵亡将士赐爵封号。
另外龙门关战后军务等等事宜……(此处省略一万字)……罪臣诚惶诚恐,再次乞请陛下圣裁!
广冬水师提督兼领江南提督、镇南候徐天彰跪启。”
张鸿懿念完后,复向前一步躬身道:
“陛下,徐天彰及其所率水师,于此役表现可谓可嘉之至,加上军情紧急,其权变也理所应当,臣恳请陛下赦徐天彰越权之罪,并嘉奖其部诸将士!”
朱世靖点了点头:
“好,如此便追曹文襟为威永候,谥号文忠,加授校尉沈龙为安远将军。
其余水师各部均论功并加二等行赏,阵亡将士每户皆赐银百两,至于徐天彰,朕赦其无罪,另赐五千金。”
“陛下圣裁!臣带徐天彰部谢陛下圣恩。”
张鸿懿谢恩道。
“这些封赏自不在话下,太师既然上报军务,想是必有妙计,还请太师教朕,以解当务之急。”
朱世靖看向面显云淡风轻,似是胸中已有绵密的张鸿懿道。
张鸿懿确仍面沉似水,眉宇间难觅其所思。
朱世靖见张太师不为所动,又道:
“哦,顺喜,拟旨加赐徐天彰部。”
“喳——”
“陛下万万不可!”
太傅刘文博突然出列,言辞激励地进言道:
“徐天彰部水师兵勇合绿营军士足逾五万人,更是配有天朝大小强舰二百六十余艘!
以如此雄厚之师去击那区区夷贼,竟损失士卒几近三万,战船逾二百艘,所谓敌舰战力匪夷所思等等,我观之俱为妄言,此等败仗,岂能嘉奖,陛下当罚之!”
张鸿懿闻言不悦,剑眉微皱,星目含威,横瞥了刘文博一眼,并驳斥道:
“呵,南洋乃我天朝最为薄弱之地,且夷军舰炮装备先进我广冬水师数倍,你既不知,自然话不投机,休要复论。
老夫上次说太傅小儿之见,实为过于抬举,汝之孤陋寡闻,实鲜有人能胜之。”
“你……哼——!”
刘文博羞愤之余,并未与张鸿懿继续争论,而是面向朱世靖继续道:
“陛下,徐天彰奏中言及张太师遣使襄助南洋,然而据臣知晓,此事太师从未上奏陛下。
且兮阴真人乃我前朝护国真人,其并未留下遗旨允许他人染指兮阴真人的仙法遗迹,臣以为太师此行实为亵渎仙逝的真人!”
刘文博此话终于精准地戳到了张鸿懿敏感的区域,令他当即勃然变色,他险些未控制住,体内内力激荡之余,竟外泄了一瞬,致使殿内一阵震颤。
“张太师何为!”
司礼太监顺喜忙喊道,殿旁的御龙卫也是心惊的向前一步,朱世靖则轻轻摆手示意无妨。
张鸿懿面色铁青,但也只是一瞬就扼住了情绪,并未发作。
刘文博却是依旧不依不饶:
“陛下,据臣所知,张太师早就在私自培植地下势力,其耳目越过陛下遍及天朝乃至诸国。
有人亲眼目睹过前锦衣卫指挥使——纪云曾出入太师府,微臣怀疑纪云便在其麾下做事。
陛下曾明令解散锦衣卫,所有锦衣卫不得再为官任职,太师招纳纪云,明知故犯,试问是何居心?”
朱世靖刚要说些什么打圆场,张鸿懿倒先一步开口了:
“不错,纪云现在是在我府上做幕宾,取姜墨仙物护国的正是纪云。
我已封其为拱汉将军,若无纪将军下南洋,此刻夷军只怕已经杀向江南了。
江南乃我朝钱粮赋税之国库府仓,如有失,这责任敢问是由只会狺狺狂吠的刘太傅来承担吗?”
刘文博闻言不惊不怒,继续道:
“太师尽管于大殿之上摇唇鼓舌,我朝大臣皆知道太师身份尊崇,屡行僭越之事,代皇上行事。
我天朝皇帝宽忍,不与你计较罢了。
但你现在公然培植私人势力,太师自己也已供认不讳,微臣只怕是太师心怀不轨,终有一日会僭渎皇权!”
张鸿懿此时倒不是很在意刘文博说什么,但自己今天早有必须要达成的目的,况且先前他便打算好,早晚都得有这进一步的摊牌。
和刘太傅争论什么都是虚的,握有的实权必须得到保障这才是实的。
于是张鸿懿抬首俯视朝堂一圈,眼神中闪过一瞬的蔑然,随后转身面向朱世靖持手板俯首漠然道:
“陛下,恕臣冒犯直言,老臣实则早有定计,然非臣不言,实老臣恐陛下如前番那般不纳臣言,如此则老臣进言与否,尽皆无益,毕竟朝中早有大臣说老臣已是老糊涂了。
老臣承认虽已解甲多年不涉军务,却确实于暗中布置甚多。
不仅于此,老夫还私设情报机构,不止遍布天朝海内,更是远插各国,乃至夷国腹地。
老臣知道此种行径在我朝依法不容,就算以老臣亲定之法也实属亵渎朝纲,僭职越权之举。
但老臣之所为皆是出于忠于我朝,所行皆是为我朝利弊所想。
陛下若真愿听我言,则请像先帝那般完全信任老臣,再次委我为洋务大臣!容臣执掌兵机,抵御夷贼!
倘能如此,老臣就算豁上这把老骨头,也惟愿不负先帝重托,用残烛之年再辅佐陛下几年,殚精竭虑也要为朝廷大计再谋划一阵。
而若陛下不愿纳臣忠言,便请继续听信那阿谀之徒的谗言罢,就请朝上其他诸位大臣,为陛下出谋划策罢。
至于老朽,则也愿做一回老糊涂,这便解职归田,也好安度晚年,如若陛下执意纠察,不顾师生之情,怒老臣之罪,不愿放过我这把老骨头,则要杀要剐,悉听圣意。”
满朝文武闻张鸿懿此言皆大惊失色,未曾想平时虽然一向强势,但好歹也算深藏韬晦,凡事必留退路的张太师,竟然会出此激烈进逼之辞。
不仅将众君臣虽然心知肚明的底牌全然托出,更是对陛下不恭不敬,言辞中充满了对陛下不愿完全放权于自己的不满。
而且其言语之中不乏对朝上某些大臣冷嘲暗讽。
张鸿懿直接伸手要权,这不但是不给陛下留退路,也是不打算给自己留退路了。
见此抨击张鸿懿的良机,刘文博当然不会错过,当即持玉板出列道:
“陛下!微臣以为,张太师此言忤逆至极,当真是无君无父!
其言非但目无君臣之礼,更是暗藏拨弄是非之祸心,辱骂朝臣。
我朝臣子皆洁身自好,从未有献媚谄谀之辈,而如今听张太师此言,仿佛我满朝君臣,臣尽皆是佞臣,君则是不辨是非之昏君。
唯独他张鸿是忠臣君子懿,莲出淤泥而不染。能发此言,这若不是居心不臣,那岂不正是老糊涂了?”
通政使陈德忠也见缝插针的附和道:
“是啊,陛下!张太师倚老卖老,狂傲猖獗,屡出放肆之言,藐视君臣于神圣之朝堂。
其常自诩为能臣,以为国家大事没他就不成了,这等弄权之人若陛下任其继续恃权放纵,臣恐怕其日后会生不臣之心,还请陛下惩戒张鸿懿,以儆效尤!
不过其罪虽恶,但念其终究为先帝重臣,毕竟为陛下先师,也确有一些陈年小勋。
加之陛下素以宽仁为怀,臣以为应准张天师归养天年之意,削去张太师爵位、官职,贬为庶民,逐于田野即可。”
未及皇帝朱世靖有所回应,左都御史徐逢春便又站出来为张鸿懿开护:
“陈大人所言根本就是在颠倒黑白,陈大人是如何从张太师言语中听出不臣之心的?
堂堂当朝三品,竟如此曲解忠臣之言,一代首辅,两朝元辅,在陈大人嘴中,竟就成了篡逆乱臣,宵小之辈了!
更何况,张太师乃我朝栋梁,先帝在世时常谓之为中兴之臣,所立之不世功业在陈大人嘴中竟成了陈年小勋!
若先帝在世,闻陈大人此言,必赐下杖刑!”
“徐大人所言差矣,谁也没有开口说过张太师乃佞臣宵小是吧?
只是若人人皆居功自傲,恃才放纵,乃至藐视朝纲,以权压人,甚至欺君,那将成何体统?试问如此皇室尊严何在?君臣尊卑何在?朝堂秩序何在?”
驳斥徐逢春的是和徐逢春同为督察院御史的右都御史曾国庆。
朱世靖看着满朝大臣,被张鸿懿一席话点燃,竟直接越过了平日里的剑拔弩张,直接各自施展唇枪舌剑展开了火拼。
眼瞅乱作一团的朝堂,身为皇帝的他也很想大喝一声:够了!
以展示自己皇权的威严,但此时他不能这样做。
他知道张鸿懿不止是在不满上次自己没有听从他的建议,去主动与沙皇合兵击夷,以致于现在陷入被动。
他更是向自己表明了态度,说明了自己的立场。
张鸿懿是在力求复出,重掌军机,此刻是在正等自己表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