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另一个哥哥幸灾乐祸地笑着,“你不要生气,权当我们家中选了个夫人,便教他伺候世子去,只要对我们有好处,管他呢!”
“管他呢……”这三个字从那一刻,烙在他心上。
鲁世子擢对他的恩宠,随着齐长公主的到来,如同退潮的海水一样慢慢消逝了。
齐长公主美若天仙,不愧为大周第一佳丽。
不幸她是个女人,鲁世子不喜欢女人。曾经担忧漂亮妻子会分走世子惠泽的他,发现自己的恐惧纯属多余。
过了没多久,他才又察觉,并非臆测,齐长公主已经向他暗中宣战了。
她并未愚蠢地想去逆转鲁世子爱男色的本性,而是顺应他的喜好,派出大量使者,到各国各地去寻求姣童秀女,安置在九琼台上,将自己的宫殿变成鲁世子流连忘返的乐园,稳实地、牢固地握住了鲁世子的心。
当然,他也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六年的羁绊毕竟非虚,鲁世子不管举办任何宴会,都留着他的一席。昨晚的九琼台夜筵亦是如此。
这样起了反效果。
望着昔日将自己拉上不归路的世子现今把视线与热情给了另外的对象,他忍不住内心的怨念,始终嫉妒地专注于目前最得世子爱护的一对少年——似光与若显。他们是齐长公主新选出来的宝贝,因眉目分别和声名赫赫的“光君”、“显君”稍有几分肖像,由鲁世子亲自取了名字,一左一右,半时不离。
美人、浓醴、佳肴,加上不断花样翻新的靡靡音乐和曼妙舞蹈,鲁世子一如既往地酩酊大醉,被扶入内室歇息,齐长公主以照顾夫君为由也退到内室,只剩下了似光、若显百无聊赖地和大夫泉一起观看歌舞。
看着看着,两名美少年主动接近大夫泉,三人慢慢坐到一处,推杯交盏,几十回合下来,将大夫泉灌得昏头涨脑。
接下去,他记得似光、若显搀扶他下了九琼台;再接下去,他们都上了归府的车……
……
“你们俩,快起来吧!”大夫泉揉着发痛的太阳穴,宿醉的反应很厉害,“我派车马送你们到宫中,趁着宫门刚开溜回九琼台,应该赶得上世子没醒时。”
无人答腔。
睡在他面前的不知是似光还是若显,动也不动。
“喂!”他不耐烦地搡了那少年一把,“你听到了没?!”
这一搡,他触到满手冰凉粘稠的液体。
他大惊失色,转过头,不见另外一个少年的行踪。
此一吓不轻,他蹦起来,跳到床下,哗地拉开帐幕!
似光胸前扎着一柄匕首,圆睁双目,口角流血,四肢僵直,死去有段时间了……
大夫泉脑子里轰然一声,遍体生寒,趔趄几步,跌坐在门槛上。
“来人、来人哪……”他一边遮着眼,免得看到尸体,一边颤抖着呼唤。
在他身后,有人讥讽地及时回应:“别慌,泉大夫,我们候了您有会儿工夫了。”
不必多问,他敏锐地捕捉到微微的刀兵撞击声。
这一天,到底来了……
九琼台。
丹姜坐在宽大的妆台前,指挥着侍女梳理发髻,目光从一排等待她挑选的首饰中扫过:“我要你们准备的贺礼,你们准备好了么?”
侍女们必恭必敬:“都妥当了,夫人。”
“那是给我亲妹妹的大婚贺礼,出了点差错,你们都得死。”丹姜淡淡吐出一句。
“是,婢子们记下了。”侍女们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夫人!夫人!”门口一阵喧哗,鲁世子擢红着眼闯了进来,首先一脚踹倒离他最近的一名寺人,然后拿起能够到的物什一通乱扔乱砸,“该死的,真是他!那该死的!”
丹姜镇定地歪着脑袋瞧他:“你说的什么?我一点都不明白。”
鲁世子擢拽起她:“好夫人,你听我说,泉那个畜牲,昨晚趁醉劫去了似光和若显,好在半夜若显逃了回来给我报信,嚯,那畜牲……你跟我去,跟我去!”
丹姜暗地冷笑,与他同至外殿。大夫泉衣衫不整,五花大绑,狼狈地跪在阶下。
鲁世子擢拍得几案山响:“若显,你再说一遍!”
若显获准,继续哭哭啼啼:“小奴昨晚跟哥哥看舞看得好好的,泉大夫招手要我们去陪他喝几盏,拗不过他,我们便去了;泉大夫喝得糊涂,又叫我们送他下台,我们也送了;谁料到他一到车前,喊手下们将我们绑起塞到车上弄回大夫邸,硬逼我们伺候他。哥哥不干,说:‘我们兄弟是伺候世子的,不是伺候大夫的。’泉大夫很生气,说:‘抢来的世子算得什么,眼前风光,没得后哩。’他说了一大堆不敬的话,小奴跟哥哥越听越恼火,顺手抓起枕头被褥同他争执扭打,不留神从枕中掉出个桃木人儿……这一下惹来大祸,泉大夫掏出匕首,小奴的哥哥,小奴的哥哥……”
他讲着这里,泣不成声。
“是这个玩意吧!”鲁世子擢抓起案上的小小桃木傀儡抛掷在地,“泉,你好泼的胆!”
大夫泉愣愣地盯着那傀儡,恍然见傀儡上刻了鲁世子擢的名讳。
“小奴……”若显雪上加霜,“小奴看他要紧这东西,就拼着命拾在怀里,一头撞出门,刚巧大门没落锁,下人们又不在……小奴托世子的福,一路跑回宫,唤醒世子……”
鲁世子擢以拳擂桌:“你怎么说?!你怎么说?!”
大夫泉茫然之际,一抬头恰与丹姜含冰的眼神交会,顿时大悟:“小臣冤枉!小臣是遭到陷害!如果真是小臣有心对似光、若显不利,岂容他俩跑出一个去?那么巧,小臣的院门、下人都出了纰漏?”
“明明是你将下人们支开了!”若显指责,“大门的疏忽,是神明长眼,不教你逃脱!”
鲁世子擢七窍生烟:“枉我待你不薄,你不仅行巫蛊诅咒我,还要狡辩!我非杀你不可!……连你全家!”
大夫泉本欲咬死不认,闻得此言,忽然仰天大笑。
鲁世子擢道:“你不服?!”
大夫泉笑了个够,认真地答:“不,小臣服了。小臣伴随世子有年,深知世子的脾性,世子不杀人是不会消了这股怒火的。……小臣认罪。其实,小臣不是一个人在做这件事,还有小臣的兄长……”
他平静地说出当初背地辱骂他的两个哥哥的名字。
“小臣这就去死。”他向鲁世子擢行礼,“小臣请世子惩罚作恶的我们就行,放过那些根本不知道我们做了什么的人吧。”
鲁世子擢不防他爽气地受了死罪,心中又起了不舍:“这……”
“巫蛊、诅咒,是重罪哪。”丹姜终于启口,“你肯定活不成的,可念你跟从世子一场,你的临终要求世子想必会予考虑。”
鲁世子擢咽口唾沫,站起来,怏怏隐进内室。
殿中寂寂。
“夫人,您恨我?”大夫泉坐直身子,整理衣裳。
丹姜抬起下巴:“你的问题很有趣。”
大夫泉看了丹姜好一会儿:“夫人,小臣挡了您的路?……小臣死是死在自己的愚蠢上,对不对?”
“不,我觉得泉大夫向来聪颖,就连死都死得很明智。你该明白我等你这句话等了多长时间。”丹姜嘴角一弯,“放心走吧。”
“夫人真厉害。鲁国以后是何等模样,小臣真期冀能够看到。”大夫泉赞叹。
“成为守护鲁国的英灵,你会看到的。”丹姜说。
大夫泉起立,拍拍膝头的灰尘:“小臣不肖,却也只给世子本不光彩的名声添重些许而已;夫人敏慧,总有一日会使鲁国受用无穷……”
“承你吉言。”丹姜拂袖,“解渴的酒放在那里了,赶紧去喝。”
两旁的武士得令,拖了大夫泉台下行刑。
丹姜默默等了一会儿,走往内室看望丈夫。
鲁世子擢与先前不同,情绪变得沮丧,勾着头,反复搓手。
“他死了。”丹姜蹲在他面前,“没人再想害你啦,夫君。”
鲁世子擢注视着她:“我对他那样好,他仍然负我;我怠慢了你,你倒待我好。”
丹姜道:“我是你的夫人,我们是夫妻呀。”
“我从没喜欢过女人,女人都很讨厌。”鲁世子擢用难得的幽戚口气说,“自打我母亲死在后宫争宠中后,我宁愿和男人在一起。”
丹姜温柔地抚摩他的脸颊:“我懂,我会尽快为你挑选更好的人来侍奉你。”
“你不会委屈吗?”鲁世子擢按住她的手,“或者,我们是该至少生出个儿子。”
“没问题啊。”丹姜百依百顺。
“你能不能帮我?”鲁世子擢又道,“你知道,父君病后,政事都压给了我,我对它兴趣不大。”
丹姜面对胜利,面对辉煌的战利品,面对这一次计划的完美成功,优雅地颔首:“要是你愿意。”
鲁世子擢打量着她:“你确实是女人中的例外。……那就为我生下下一任的储君吧……”
丹姜倒在他臂弯:“在这之前,还得提醒夫君,今天的事不想外泄的话,得设法叫若显保密。”
“交给你处理?”鲁世子擢试探地问。
丹姜微笑:“好。”
汝水岸边。
“渡过去就能很快到蔡国了。”烈月手擎皮鞭,遥指前方。
“啊,太好啦!”临风的亲哥哥吕侯世子朱笑道。
世子朱个性率荡,热情开朗,这些天与妹夫处得十分愉快。一路之上他不仅衣食住行样样替上光想得周到,同乘一车时还讲了许多妹妹幼年的趣事,拉了不少家常,满心要教上光高兴。
可惜,原本应当高兴的上光实在快乐不起来。
前有父亲已上沙场,后有临风生死未卜,眼下战局又吃紧,他没有多少情绪来好好配合这位人很不错的妻兄。
幸而世子朱并不介怀,殷勤亲切地按照先前的约定,将他护送到汝水,再送至船上,甚至亲自把他舱室仔细查看好几遍,生怕半点疏忽怠慢了妹夫。临到船离岸出发的前一刻,他命人取来饯行酒,斟上一爵递予上光。
上光感激地受了,一饮而尽。
世子朱目睹他喝下酒汁,突然正色道:“妹夫,我问你一句,你是否果真如传闻那样深爱我的妹妹临风?”
上光险些被酒呛住,咳着嗽说:“这……从何说起?我岂有不珍惜她的道理。”
“多日来我待你礼遇甚厚,绝对不曾得罪你,可一提起临风,却不见你半点欢颜,只是忧伤。”世子朱若有所思,“你若果然珍惜临风,那必定是她身体尚未痊愈……她病得很重么?我妹妹她究竟……”
“她没事。”上光打断他,“她一定会很快恢复健康。我也会在这场战争结束后尽快带她来和您见面。”
世子朱端详妹夫:“……你不用向我保证。我父母最疼怜的,就是临风,如果她有意外,我也想象不出父母会如何反应。我懂,是临风叮嘱你对我们隐瞒真相,其实她太傻了,这么做只会使父母和我更牵挂她。告诉我,她在哪儿?”
烈月在旁听得,插嘴过来:“吕侯世子,您要去接您妹妹?”
“父母远在宗周,总念叨妹妹,她是我们这一家的心肝!我身为兄长,知道她在某处孤独地生着病,不能不管。”世子朱眼圈红了,“我也了解你的难处,所以,妹夫,你尽管去征战,临风由我接来照顾。”
烈月道:“不行,吕侯世子。您的国境也正在徐人可能的攻占范围内,随时会发生动乱,对病人没裨益;再者,您还得立即回程,领军保卫疆土,等待王命呢,会有空闲操劳妹妹的病?你们两个,都没能力谈到照顾临风。”
上光、世子朱吃她这一席话,皆垂头丧气,保持缄默。
“我接应晋世子的任务已经完成。”烈月一拍胸脯,“因此,照顾临风就交给我了,我即刻出发。”
上光思量些时,最终将目前临风所在,及自己安排的临风出楚路线和目的地全数说给烈月。罢了,他重复再三,惟恐她记得有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