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多余的言语,没有多余的动作,一个发令,一个执行,就这么简单。
堂堂朝廷正三品大员,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么轻易就丧了性命。
都指挥使司其余人也都惊呆了,什么情况啊,真的砍啊?
一个不起眼的穷酸书生,转眼间成了手握生杀大权的左副将军,说砍你就砍你,都不带商量的,上哪说理去?
有心上前评评理吧,再一看人家身整装待发的三千兵马,还是算了……
毛宪清双目如电,冷冷地扫过都指挥使司其他人,说道:“马袁为祸一方,欺压百姓,尔等也脱不开干系!”
噗通一声,一人跪倒在地,战战兢兢地说道:“毛,毛……毛将军明鉴,马指挥……不,马袁这厮平日里蛮横跋扈,独断专行,根本不听我等的意见啊!”
毛宪清低头看了这人一眼,问道:“你是何人?”
“在下,在下……贵州都指挥同知,卢文怀。”
大明朝没有一品官,六部尚书才是正二品,按理说,从三品都指挥同知,已经足够嚣张了,可是,卢文怀在毛宪清面前,却如同犯了错的孩子一般,大气都不敢出。
毕竟,人家是真的敢动手……
毛宪清又看了看卢文怀身后诸人,然后说道:“为虎作伥者,本该一并严惩,念在尔等尚有悔改之意,今日之事就到此为止,尔等日后要时刻谨记,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自今日起,贵州都指挥同知卢文怀暂代都指挥使一职,若是再有欺压百姓的时候发生,想想马袁的下场!”
卢文怀心中窃喜,赶忙说道:“毛将军说的极是,下官谨遵号令!”
毛宪清沉声道:“今日之事,本官随后会上奏朝廷,贵州都司也上一份奏折,将事情缘由说清楚,一定要将整件事的始末原原本本说清楚,不可添油加醋,歪曲事实,否则,后果自负!”
卢文怀脑子转的极快,自然明白毛宪清的意思,于是说道:“下官明白!”
毛宪清点了点头,转向奢夫人,说道:“本官即刻随军南下,土司的事务就交给宣慰使大人了,若是再有人作恶,尽管上书朝廷,自然有人为大家做主。”
此时此刻,毛宪清脸上的杀意才渐渐退去,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
奢夫人也是刚刚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当下便要拜倒,毛宪清赶忙伸手扶住,说道:“宣慰使大人身上有伤,不必多礼。”
“毛相公,不,毛将军,今日之事,对亏了将军,否则,土司的百姓就要遭殃了。”
“在下只是秉公处理罢了,奢夫人为民请愿,不畏强权,才是真的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在下由衷佩服。”
奢夫人转过身来,看了看燕儿,又看了看副宣慰使刘钦以及各寨的头人,然后说道:“土司四十八寨也是大明的男儿,朝廷待我等不薄,今日大军出征,诸位土家兄弟可愿随毛将军同赴前线,为国杀敌,建功立业?”
毛宪清所在的龙场驿站本就在土司境内,大家都知道龙场驿站有个读书人,为人和善,若是去找人帮忙写封书信什么的,人家也从不推辞。
从来没有人去打听这个读书人的来历,大家只知道,这位书生和其他汉人不同,他不将自己看作是异族,眼中那种真诚是无法掩饰的。
今日危难之时,却没想到是这名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救了自己一命,而且,摇身一变,成了朝廷钦点的左副将军。
俗话说,士为知己者死,奢夫人此言一出,众人都动心了。
以往土司出兵,大多是和大明朝廷作对,起兵反叛,或者是各族之间的内战,从来没有以明军的身份出征过。
若是一起去征安南,起码说明大明朝廷已经认可自己,土司四十八寨便真正成为大明的百姓,再也不会被称为异族蛮人。
“水西寨有五百青壮,愿追随毛将军奔赴前线,杀敌报国!”
“西溪寨有三百青壮,愿一同前往!”
“金鸡寨有六百青壮,愿一同前往!”
…………
处理完贵州都司的事,大军开拔,毛宪清随着赵铁锤前去和张懋汇合,不同的是,身后多了两千多土司兵马,身边还有一个燕儿。
赵铁锤一路欲言又止,到了晚上扎营休息的时候,这才单独和毛宪清说道:“毛先生,你带了土司众兵丁参战是好事,但是,那名女子……哎呀,我老赵说话直接,战场上有规定,不得携带家眷,你是靖王殿下的学生,我也不跟你绕弯弯,这件事,你要知道其中的利害,作为长官,必须做到以身作则,才能服众。”
毛宪清却是不急不慌,慢慢说道:“来的时候你也看见了,燕儿是贵州宣慰使大人钦点的土人首领,她可不是什么家眷,是这两千多人的长官。”
“可是……”赵铁锤皱起眉头,说道,“她一名女子,如何能做长官?”
“人家和汉人的风俗不同,宣慰使还是女子呢,又怎么了?”
“这事……”赵铁锤也是无奈,只得说道,“就是感觉别扭至极!”
毛宪清说道:“可不要小看土家女子,很多寨子的头人都是女子,这是人家的风俗,习惯就好。”
这时候,门口帘子被撩开,燕儿伸头进来,问道:“毛相公,你们聊什么呢?”
毛宪清笑了笑,说道:“赵将军说了,土家兄弟们愿意为国出征,此乃大义,定要禀明朝廷,到时候打了胜仗,给你们多讨些封赏。”
“是吗,大个子将军挺够意思啊!”燕儿迈步进来,兴冲冲地给赵铁锤来了一拳,说道,“若是得了封赏,请你吃酒!”
赵铁锤有些哭笑不得,只得说道:“你们先聊,某去安排夜间巡营的人手。”
燕儿问道:“不是还没到前线呢吗,还需要夜巡?”
“当然了,大军出征,要随时保持警惕。”
说完,赵铁锤出门而去,燕儿嘟囔着嘴巴说道:“军营里这么严格的吗,是不是我们也要安排人巡营?”
“那倒不用,赵将军既然亲自去安排,定是将土家兄弟的营寨也一并安排好了,等我们与中军汇合后,将会统一调派,到时候跟大家说清楚,一定要遵守军纪,不可任意妄为。”
“放心吧,阿娘都交待好了,谁要是不听指挥,就不要回寨子了。”
毛宪清微笑道:“有燕儿大将军在此,谁敢不听指挥?”
燕儿脸蛋浮起一层红晕,嗔怒道:“你是在取笑我吗,不理你了!”
“在下可不敢。”
燕儿看着毛宪清和平日里一般,面色和善,哪里像是一怒之下斩了朝廷三品都指挥使的大将军?
“朝廷让你当这个左副将军,莫非你真的是状元?”
毛宪清笑笑,说道:“在下和燕儿姑娘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千真万确,不敢隐瞒。”
“那你为何来到这么偏僻的地方当驿丞?”
“我不是跟你讲过吗,我做错了事,该当受到惩罚。”
燕儿点点头,又说道:“今天真的好险啊,你放过其他的官员,就不怕他们串通一气,去朝廷告你的状?”
毛宪清倒了杯茶水递过去,说道:“不会的。”
燕儿好奇地问道:“你怎么知道不会?”
毛宪清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水,然后说道:“你来说说,谁要告我的状?”
“当然是那个指挥同知啊!”
“为何告状?”
“你杀了指挥使马袁,他们是一伙的,定会对你报复。”
毛宪清依然面带微笑,继续说道:“那他们是怎么成为一伙的?”
“这个……”燕儿却没想这么多,沉吟片刻,然后说道,“定是马袁给了他好处,他才会帮着马袁一同欺压百姓。”
“也就是说,他们之间是利益相关了。”
“没错!”
毛宪清吹开杯中的茶叶沫,浅浅喝了一口,然后说道,“恩师曾教过我一句话,这个世界上,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既然马袁是靠利益拉拢人,现在他倒台了,这个团伙也就散了,都指挥同知卢文怀等人为何还要继续维护他,为他复仇?”
“啊?这个……”
燕儿脑子有些转不开窍,顿时陷入沉思。
毛宪清继续说道:“我们换个思考方式,从这件事的处理结果来看,收益的人是谁?”
“当然是土家四十八寨的百姓。”
“还有呢?”
“还有……”燕儿歪着头想了想,猛然间,好像抓住了问题的关键,说道,“还有就是都指挥同知卢文怀,他升官了!”
“不错,”毛宪清淡淡一笑,说道,“既然他是受益者,为何还要替马袁出头,跟我拼命呢?无论结果输赢,对他而言有什么好处吗?”
“是啊!”燕儿仔细琢磨着毛宪清的话,说道,“马袁已经一命呜呼了,他就算把你扳倒,也拿不到什么好处。可是,其他人呢?除了卢文怀,若是有其他人对你不利,该怎么办?”
毛宪清摇摇头,道:“不会的。”
燕儿很是不解,问道:“你为何如此肯定?”
“若是有人想要扳倒我,那就是废除我下的命令,你觉得卢文怀肯答应吗?”
燕儿这才恍然大悟,看似一个小小的举动,背后竟然藏着这么多的弯弯绕绕!
当场干掉马袁,可以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其他人再想效仿马袁,都要先想想马袁的后果。
提拔卢文怀,使得卢文怀得到实质的好处,他便会拼命袒护毛宪清,递奏折的时候,定会往马袁头上大泼脏水,将毛宪清这个出格的举动说成是为民做主,大义凌然。总之,卢文怀为了坐稳指挥使的位子,一定不会允许任何人对毛宪清不利。
这样一来,该杀的人也杀了,却完全不必担忧此举的后果。
想到这里,燕儿不禁感叹,读书人的心机实在是太深了,真是深藏不露啊……
甚至感觉已经不认识毛宪清了,这还是当初在那个小破驿站里连碗筷都买不起的穷酸书生吗?
“你们读书人都这么阴险的吗?”
“这怎么能叫阴险呢?”毛宪清摇摇头,说道,“古人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你想要赢,就要摸清楚你对手的底细,恩师曾经教导过我们,做贪官要奸,做个清官更要奸!”
燕儿不理解,问道:“做清官不是要忠吗,为何要奸?这是何道理?”
“你若不奸,怎么斗得过贪官?”
燕儿不禁笑道:“你那恩师真有意思,说的很对,想要对付贪官,必须比他们还要奸!”
“所以,对于那些该杀的人,绝不能手软,但是也不能完全依靠杀戮,该安抚的也要适当放一放,做到张弛有度。”
燕儿想了想,问道:“话虽如此,可是,若是人人都这般不按规矩行事,天下岂不是要乱套了?”
毛宪清笑着摇了摇头,说道:“规矩是人心中的底线,不是羁绊,只要对得起天地良心,规矩便不会乱。”
燕儿琢磨了半天,这才说道:“我发现了,你们读书人心机太重了。”
毛宪清:……
“我现在反悔了。”
“什么?”毛宪清疑问道,“你们又不愿意出征了?”
“不是,我说的是……”燕儿迟疑了片刻,然后小声说道,“我突然不想嫁给你了。”
“啊?”毛宪清满脸问号,“为什么啊?”
“你心机太重,我怕哪天被你卖了,还要帮着你数钱呢!”
毛宪清:……
“我回去就跟阿娘说,你们读书人太可怕了,我还是去寨子里找个阿郎嫁了吧。”
毛宪清脸色纠结,说道:“其实,我们读书人也没那么多的心机……”
“正三品的朝廷大员都栽在了你手上,我想不出来还有谁比你心机更深的。”
毛宪清小声嘀咕道:“那你是没见过我的恩师,内阁首辅照砍不误。”
燕儿没听清楚,问道:“你说什么?”
“我是说,大明朝廷是有律法的,无论身份高低贵贱,犯了错法就要受到惩罚,这是必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