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健回京的时候,发现城里城外热闹非凡。
街头巷尾,到处有民众在议论纷纷,说什么物资紧俏,前线打仗,如此云云。
一路上,刘健还纳闷呢,靖王北伐不是早在一个月之前就结束了吗,怎么还打仗呢?
等到回府,才被下人告知,原来百姓们议论的不是北伐,而是南征。
刘建这个气啊,屁股还没挨板凳,就急匆匆地出门而去,直奔靖王府。
张鹤龄每日批奏折,费心劳神,只要回家,一律闭门不见客,无论多大的官,哪怕是内阁首辅,统统不见。
好不容易休息一下,还想让我加班?想都别想!
所以,刘健气冲冲地出现在张鹤龄面前的时候,还是挺意外的。
“刘大人什么时候回来的?”
刘健伸手指着张鹤龄,气得直发抖,怒道:“张鹤龄,你干的好事!”
堂堂辅政王,被人直呼以其名,张鹤龄也不恼,毕竟是在家,又不是当着外人,爱叫啥叫啥吧,直接喊名字反而还有几分亲切感。
“刘大人怎么发这么大的火,有什么事坐下说,来人,看茶!”
刘健哼了一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说道:“靖王殿下,你给老夫解释解释,发往河南的诏令是怎么回事?征安南又是谁的主意?”
张鹤龄笑了笑,说道:“刘大人吃了吗?”
刘健愣了一下,说道:“老夫刚刚回京,尚未……我们在谈正事呢,谁有闲心跟你聊吃饭?”
“马上开饭了,来人,给刘大人加一副碗筷。”
刘健站起身来,说道:“靖王殿下,你莫要玩笑,今日老夫是来要个说法!”
“哎呀,这么见外做什么……”张鹤龄上前半推半搡,将刘健拉扯到桌前,说道,“有什么事也要先吃饭啊,来,边吃边聊。”
刘健正要出言反驳,这时候,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噜响了起来,场面一度很尴尬。
张鹤龄仍是笑笑,坐在刘健身边,说道:“刘大人一路奔波,有何见闻?”
闻言,刘健又是愣了一下,说道:“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对于迁徙的诏令,百姓们踊跃报名,不惜背井离乡,确实令人匪夷所思。”
“刘大人是不是想说,人离乡贱?”
刘健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道:“不错。”
“那刘大人有没有想过,为何百姓会争相去做这个所谓的贱民?”
“无非是为了几亩薄田,凡夫俗子,不免目光短浅,被眼前的利益所诱惑,也是有的。”
张鹤龄又问道:“刘大人以为,这几亩薄田,只是眼前利益?”
刘健不以为然地说道:“不过是几亩薄田而已,又远在辽东关外,离开故乡,无亲无故,失去依靠,又容易遭人轻视,岂非眼前之利?”
“可是百姓留在家乡,为何土地越来越少?”
“殿下此言差矣,我大明的土地亘古便是这些,如何会少?”
张鹤龄反问道:“既然土地不少,为何朝廷征收的赋税却逐年减少?”
这下子把刘健给问住了,因为这个问题涉及到大明一项很严重的弊病——土地兼并。
自朱元璋开国之日起,便尤其善待读书人,只要考上举人就会免除土地赋税,因此,考上举人的读书人会大肆圈占土地,而拥有土地的自耕农为了逃税,便将自己的土地挂靠在举人的名下,成为佃户身份,甚至是隐户,不计入官方统计的那种。
开始优待读书人是因为人才稀缺,可是,经过了一百多年的土地兼并,大明的土地绝大多数都归于不用交税的地主阶级身上,而承担着全国大多数税收的却是只占少部分土地的自耕农。如此庞大的压力,再加上恶劣的天气,使自耕农乃至小地主阶层逐渐破产,沦为流民或佃农。
因此,国家的税收越来越少,而特权阶级却越来越多。这些特权阶级像蚂蝗一样,趴在大明王朝的身体上肆意吸血,他们越来越肥,大明就像一个患病的巨人,不堪重负。
对于这项弊病,刘健心里也清楚,因为他就是最大的士绅,家里的地不比别的地主少。
问题就在于,你明明知道这个巨人病了,也知道病症在哪,却就是没办法给他医治。
因为最大的利益群体有两种,要么是皇庄和藩王,要么就是士绅。
皇庄始于永乐时期,宪宗朱见深即位时,没收太监曹吉祥在顺义县的土地,作为宫中庄田。宣德以后,亲王庄田逐渐增多。他们占田多通过钦赐、奏讨、纳献、夺买和直接劫夺等手段,成为明代最大的地主。
仅次于皇庄的是藩王,朱元璋是乞丐出身,从小就忍受饥饿,这种经历让其难忘,因此发誓一定要给子孙一个良好的生活环境,所以他创造性的发明了藩王制度,给自己的儿子封地,让其发展壮大,要钱给钱,要兵给兵,待遇十分优厚。
后来,朱棣夺权,他汲取自身教训,夺取了各藩王的兵权,让其不得干政,但对其的待遇依然没有降低,其藩王每年可以什么都不干,就领取俸禄一万石,而且能够获得土地,每天养尊处优,活的十分自在。
然后藩王的嫡长子就是世子,能够继承藩王的所有,藩王的其他儿子,则封为郡王,郡王的嫡长子可以继承郡王的所有,其他儿子则被封为将军,虽名为将军,其实只是个空名号而已,并没有实权,但可以享受朝廷待遇。
要知道,这种分封方法,其皇室子孙数量可是呈指数增长的,最后随着时间推移,雪球越滚越大,皇室子孙数量越来越多,而且增长速度在变快,这也是当初老朱始料未及的。
据统计,到明朝末年,皇室子孙有十五万人之多,他们全都没有自己的正式工作,其生活全靠朝廷养着,而且他们占领的土地非常多,当时大概有一半的土地,被皇室子孙所占领。
藩王不但不交税,朝廷还要发钱养着,而供养他们的压力,最终都落到了那些平民百姓头上,这就成为一项恶性循环,也是终结明王朝的一个重要原因。
除了皇室和藩王,还有一个群体,就是士绅,士绅是什么?说白了就是文官集团。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家里有一个人当了官,那村里的土地就开始一点一点被这个家族吃掉,如果官位够大,全县的土地都捏在手里也是可以的。
过分的是,这些士绅不但土地上的税不交,别的税也不交,比如说明朝十分低的商税,这些特权阶级依然不愿意交纳。他们有办法,就是与官僚勾结,大肆损公肥私。
虽然知道问题症结所在,但是,你能怎么办?
你能对谁下手?皇室?藩王?还是士绅?
皇室你肯定得罪不起,天下都是我的,怎么,还想让我把地给你让出来?
年轻人,我劝你耗子尾汁!
藩王是肯定得罪不起的,自从靖难以后,朱棣对削藩已经削的够狠,军政权一股脑给你削没了,还不给人留点土地?
士绅虽然听起来比较容易对付,但是这个群体大啊,你动了其中一人,其他人就不干了,因为大家是个利益共同体,不可能给你开这个先例的,谁知道你今天动了他,明天是不是就准备对我下手了?
两个最大的地主群体都动不得,所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明朝的土地兼并日益严重,却没有人敢把这个问题拿出来说。
如今张鹤龄突然问起来,刘健也只能沉默。
这时候,饭菜端上来,张鹤龄便招呼道:“先不说了,来,吃饭!”
刘健真的是有些莫名其妙,我是来找你理论的,怎么就变成吃饭了?
不过……你还别说,靖王府的厨子手艺还不错,这几道菜味道都不错。
“王爷,谢大人求见!”
张鹤龄嘴里嚼着饭菜,呜呜地说道:“又来个蹭饭的?”
刘健一口米饭刚咽下去,闻言又呛了出来。
咳咳咳……
张鹤龄不好意思地说道:“刘大人不要多想啊,我没说你是来蹭饭的。”
刘健气得脸色通红,差点咳的眼泪都流出来。
你明明就是说我是蹭饭的!
没多久,谢迁气冲冲地走进来,看到面前这一幕,顿时愣住了。
刘健也看着谢迁,手里还端着饭碗,不知道怎么解释。
我说我是来找靖王理论的,你信吗?
张鹤龄站起来,对下人说道:“这么没眼力见呢,去拿副碗筷来啊!”
谢迁说道:“谢了,在下是来……”
张鹤龄又是半推半搡,将谢迁拉到自己身侧的座位上,说道:“先吃饭,边吃边说。”
然后,谢迁看着手里的碗筷,又看了看刘健,顿时明白了刘健的处境。
“靖王,你……”
“来,吃这个,”张鹤龄夹了一块鸡腿塞进谢迁的碗里,说道,“走地鸡,很有营养的。”
谢迁一脸懵逼,走地鸡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有飞的鸡吗?
张鹤龄扒了两口饭,说道:“谢大人可是为了那份招股书?”
谢迁咬着鸡腿,说道:“正是!”
“有什么问题吗?”
谢迁刚刚平复的心情又激动起来,嘴里鸡腿都不香了,将碗筷放在一边,说道:“堂堂郡王,竟然明目张胆搜刮百姓钱财,成何体统?”
此言一出,刘健也不由得皱起眉头,问道:“此话当真?”
谢迁从身上摸出一张纸,摆在桌上,说道:“刘大人请看,这是靖王发出去的招股计划书。”
刘健赶忙将嘴里的饭菜咽下,然后拿起招股书仔细看起来,上面的大致意思是,招纳庄户迁徙流鬼国,开垦土地,面相全天下招募运营资金,落款是靖王府。
按理说,流鬼国并不属于靖王府的土地,你有什么权力招募庄户?
还要招募资金,这不是巧设名目,搜刮百姓钱财?
更出格的是,还要招募青壮,组成护卫队,这不是变相的招兵买马吗?
刘健的脸色越来越黑,抬头看着张鹤龄,说道:“殿下,请解释一下吧。”
张鹤龄已经吃的差不多了,又喝了一碗汤,这才放下碗筷,说道:“两位大人有哪一条是看不懂的,尽管问。”
刘健用手指着招股书,说道:“任何一条都看不明白。”
张鹤龄又看了看谢迁,也是一脸的怒气,便说道:“我这不是为了大明和天下百姓们考虑么,两位何必发这么大的火?”
谢迁说道:“请恕在下愚钝,请殿下明言,这份招股书中,哪一条是为了大明,哪一条是为了天下百姓?”
饭菜已经撤了下去,有下人端了茶水过来。
张鹤龄端起一杯茶,吹了吹,然后喝了一口,看着刘健和谢迁都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便说道:“两位大人,喝茶。”
两人都没有动,死死地盯着张鹤龄,生怕他转眼就逃了一般。
张鹤龄无奈,只得说道:“方才与刘大人提到了土地兼并,这个问题想要解决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可百姓却等不得,所以,在解决土地兼并问题之前,先要解决百姓吃饭的问题。”
刘健和谢迁对视一眼,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说法?
可是,这份招股书看上去明明就是搜刮钱财的手段,说什么招募资金,招募庄户,不都是招募到你靖王手底下了?
张鹤龄看得出两人的疑惑,继续说道:“关于流鬼国的事,我也跟谢大人谈过了,可是眼下大明准备出兵征安南,没有精力去经营流鬼国,所以,我就想了个办法。”
“流鬼国地处极北之地,但是也并非一无是处,大明想要拓展航路去黄金洲,流鬼国的港口是必经之地,另外,还有山林、矿产、草场、粮田,每一处,都有价值,但是,这些都需要人,没有人,所有的事都无从谈起。”
谢迁说道:“靖王休要顾左右而言他,我只问你,流鬼国并非你的封地,你有何理由私下招募百姓?”
张鹤龄说道:“谢大人莫急,先听我把话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