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健对河南的奏折尤为关注,除了灾情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他自己就是河南人。
本来也是一片好心,却没想到,自己的好心很可能会酿成大祸。
回到文渊阁,刘健立刻吩咐书吏,将近年来旱涝之灾的奏报,尤其是两者时间接近的,全部翻出来。
这可苦了底下办事的,虽然奏折都有誊写存档,但那都是按照地域和年份分类,现在你只给了一条线索,我去哪给你找?
最后,连翰林院都出动了,所有人一条一条去翻,还真找到几本。
一本是弘治元年,也是河南大旱,紧接着就是暴雨,黄河决堤,泛滥成灾。
还有一本是成化十五年,江西南昌和九江一带大旱,然后暴雨,鄱阳湖直接倒灌,鱼米之乡一夜之间变成泽国。
其他的都是单独呈报旱灾或者洪灾,看不出明显的关系。
“刘阁老,天色不早了,还找吗?”
刘健摆摆手,说道:“行了,去告诉大家,不用找了。”
得到命令后,众位翰林和办事的书吏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消停一会儿了。
也不知道刘阁老今日是怎么了,翻箱倒柜找这些东西做什么?
下值之后,刘健没有直接回府,而是拿着两份奏折,来到谢迁家里。
虽然内阁几位大学士相处的还算融洽,当然了,焦芳除外。
但是,李东阳和杨廷和毕竟都和靖王有过一些交集,甚至站过队,只有谢迁,不但没有挺过靖王,还曾站出来当着百官的面出言指责,所以,刘健最信任的还是谢迁。
“刘大人,这么晚过来,是出了什么事吗?”
谢迁不敢怠慢,刘健大晚上一个人往自己家里跑,绝非小事。
“于乔啊,你来看看这个。”
说着,刘健把手中的奏折递了过去,谢迁接过后,大致浏览一遍,不由得皱起眉头。
“刘大人的意思是,河南真的会发生洪灾?”
刘健点了点头,慢慢说道:“这件事,恐怕靖王是对的。”
谢迁想了想,说道:“民间曾有传言,大旱之后必有大涝,但也只是传言而已,没有人去研究过两者的关系,今日听靖王阐述缘由,虽然言语甚是晦涩难懂,但是细细琢磨之后,觉得有几分道理。”
“若是真如靖王所言,河南不日即将暴雨成灾,现如今又掘开黄河大堤,怕是下游一带的百姓要遭殃了。”
黄河下游人口密集,若是发生洪灾,甚至都来不及疏散。
“那……”谢迁也是百般纠结,“该怎么办?”
刘健忧心忡忡,他与张鹤龄只是政见不同,但是两者对百姓的态度都是一样的。
“这样吧,我亲自去一趟。”
谢迁完全没有准备,赶忙说道:“刘大人,你可不能走啊,内阁诸多事务还靠你主持呢。”
刘健叹了口气,说道:“此事是由我而起,我不能坐视不理,我走以后,内阁事务暂由你来主持。”
谢迁神色凝重,道:“刘大人,你再考虑考虑吧,我这才刚刚入阁几个月,怕是难以担当大任。”
刘健正色道:“现如今靖王已经回朝,自当继续主持大局。”
“可是……”
“于乔,我说句心里话,靖王确有治世之才,虽然做事手段有待商榷,但是并没有大奸大恶之举,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们遇到事情多和靖王商量,凡事三思而后行,特别是自己不懂的领域,切不可擅自做主。”
听到刘健这样说,谢迁知道,这位老兄是真的心中有愧。
毕竟黄河决堤这件事非同小可,如果真的出了事,将有万千人死于非命。
而且,刘健是出了名的倔脾气,他打定主意,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刘大人一路辛苦,在下替河南万千百姓谢过大人!”
“你不要这么说,只希望那西,西什么亚……”
“西伯利亚。”
“对,就是西伯利亚,只希望那西伯利亚的冷气团走得慢些,让暴雨晚些来。”
谢迁拱手行了一礼,道:“刘公辛苦!”
刘健还了一礼,也没再说什么,转身告辞。
第二日,天空中仍然下着绵绵细雨,刘健并没有上朝,而是直接出了城。
马车向南行去,一路上,刘健的心情和天气一般,沉闷之际。
因为不仅仅是京城,整个北直隶都笼罩在阴雨之中。
看来,西伯利亚的冷气团已经向南转移了,情况大大不妙。
黄河下游已经变为泽国,到处是被洪水冲垮的房屋残垣,民不聊生,哀鸿遍野,百姓易子而食,简直如同地狱一般……
“大人,大人!”
“嗯?”
刘健睁开眼,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原来是做梦。
“大人,前面就是开封府了。”
刘健抬头看了看,城门楼上开封府三个大字,心中暗暗出了一口气,半个月的颠簸,这副老骨头都快散架子了,还好,终于坚持到了。
天顺四年,刘健进京赶考,高中进士及第,以后便很少回来了,今日故地重游,一股亲切扑面而来。
不过,这雨下的有点大啊。
看来,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快,去布政使司衙门!”
城门口有一队士兵正在站岗,看到外来的马车,拦住要查路引。
路引就是身份证明,明太祖朱元璋下令管理天下户口,置户帖、户籍,记录人户之名字、年龄、居住地等信息,户帖发给百姓,户籍上交户部,作为核实户口、征调赋役的根据。
别以为这是什么好事,给你置办的户帖,不仅仅是户口本,还是拴住你的枷锁。
因为明朝是里甲制,以一百十户为一里,推丁粮多者十户为长,余百户为十甲。甲凡十人。岁役里长一人,甲首一人。并且出台法律规定,农业者不出一里之间,朝出暮入,作息之道相互知。
每个人户帖在什么地方,一辈子只能待在这里,是不可以随便跑的。
如果要出远门,行商或者走亲戚,都需由当地政府部门发给一种类似介绍信、通行证之类的公文,就是路引,若无路引或与之不符者,是要依律治罪的。
不过,这些只限于百姓,刘健不需要,他有牙牌。
隋唐时期,官员的身份证叫鱼符,上面写着官员的名字,分金制、银制、铜制三种区分持有者官职大小,到了明朝,这种独特的鱼符变成了牙牌,是一个由象牙或金属制成的牌子,上面刻有官员名称籍贯职务等等信息,平日就挂在腰间,比较方便。
随行的家丁将刘健的牙牌递过去,守城的几个小兵左看右看,却看不懂,因为……他不识字。
“总旗大人,您看看这个!”
一旁的总旗官走过来,接过牙牌,顿时吓了一跳,怎么突然来了这个大一个官?
“见过首辅大人!”
几名守城的小卒一看到这阵势,纷纷单膝跪地行礼。
刘健撩开车帘,说道:“行了,都起来吧。”
“谢大人!”
“我来问你,此地这场雨下了多久了?”
总旗官想了想,说道:“断断续续有十来天了。”
刘健心中暗暗叫苦,十天暴雨,黄河下游肯定完了!
“雨势大不大?”
“开始三天很大,后来小了些。”
“唉!”刘健叹了口气,然后说道,“派一个人带老夫去见你们的布政使大人。”
费从简做梦也没想到,内阁首辅刘健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下官见过首辅大人!”
刘健面黑如铁,上来就气咻咻地说道:“费从简,你干的好事!”
费从简愣了一下,问道:“刘大人,您这是……”
“还好意思问!”刘健心中只想着受灾的百姓,当下直奔主题,问道,“灾民怎么样了?”
“灾……灾民?”
刘健不耐烦地说道:“快说,黄河下游的灾民现在到底如何?”
费从简脑子里充满问道,说道:“刘大人,您说的是什么灾民?”
“这还用问!”刘健简直气急,怒道,“老夫就不该给你批那奏折!”
费从简这才大概明白了几分,问道:“您是说,下官那封申请挖掘黄河大堤的请奏?”
“当然!”
外面大雨倾盆,刘健心中亦是沉痛不已,大灾面前,你这个布政使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下官是完全按照朝廷的指示……”
“你不要再说了,这件事你我都有责任,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救人,准备开仓放粮吧。”
“大人,你这是……”
“别说了,我既然来了,出了什么事自然有我兜着,你只管照做就是。”
“可是,靖王那里……”
“靖王那里我去说,他要是不愿意,大不了我这个内阁首辅不做了。”
“刘大人!”费从简实在憋不住了,大声说道,“哪有什么宰庆,嫩搞错了吧?”
情急之下,一口河南普通话都出来了。
“你要知道……什么?”刘健满腹疑惑,问道,“嫩说啥?”
“下官是完全遵照朝廷的指示,加固黄河河堤,并疏散低洼处的百姓,暴雨来临之时,大部分人都撤出去了,并没有发生灾情。”
刘健愣了许久,问道:“你确定?”
费从简用力点点头,道:“人命关天,怎可戏言?”
这下子轮到刘健糊涂了,我给你的批复明明是同意挖开河堤,谁让你加固河堤了?
还是什么疏散低洼处的百姓,我说过这句话吗?
内阁票拟的最终意见都是经过刘健之手的,不可能是其他大学士瞒着自己篡改了批复。
想到这里,刘健脑子里出现一个人,便问道:“你刚才提到靖王,是什么意思?”
费从简疑惑地问道:“靖王的两道诏令,一道是加固河堤,疏散百姓,另一道是关于百姓迁徙一事,您不知道吗?”
刘健现在脑子里很乱,问道:“如何迁徙?”
“说是若有灾情,失去房屋土地的百姓,均可报名迁徙至建州府和大宁府,当地官员不可阻拦,还要负责沿途迁徙百姓的食宿。”
“诏令拿来我看!”
费从简赶忙取来两道诏令,拿道刘健面前。
刘健打开后,看到诏令上面写的确实和费从简说的一样,日期是在内阁批复下达的第二日,也就是靖王刚刚回京那一日。
再看落款,最上面是皇帝之宝,下面是靖王的大印,最下面是内阁的签字,焦芳。
当日在大殿之上,张鹤龄曾经和百官约定,所有奏折的批复、昭告、谕旨等,必须有皇帝的印章、靖王的印章和内阁的签字三道程序,无论缺了哪一道,都视为废令。
这个约定本身就是一道诏令,已经下发到各地衙门,让所有官员知道,什么样的诏令才是有效的。
问题就在内阁签字这块,平日里,都是自己来签,偶尔也会让谢迁等人代签,但是,从来没有让焦芳签过。
可是,人家焦芳也是大学士啊,地方官员只看到大学士的签字就够了,谁也没有规定,焦芳签的字无效啊!
刘健思索良久,当初让焦芳入阁,本来是为了让靖王难看,却没想到,人家还有变废为宝的本事,这样的人,也能做到人尽其用!
看到刘健脸色不对,费从简试探着问道:“刘大人,你怎么了,是出了什么事吗?莫非,这道诏令有问题?”
刘健抬起头来,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道:“没有,老夫只是来看看,你执行的如何?”
费从简说道:“下官自然是遵照朝廷的安排,刘大人是对下官不放心吗?”
刘建摇摇头,道:“黄河下游是水患高发地,老夫放心不下,特地前来看看,万一有什么情况,可就地处理,否则,你还要往京城送奏折,一来一回,耽误不少时间。”
费从简这才放下心来,说道:“多亏朝廷的诏令来的及时,否则,就算我们不挖,黄河也有决堤的风险。”
一提到开挖河堤,刘健心中也是一阵后怕,险些酿成大错啊。
张鹤龄啊张鹤龄,你又擅自做主是不是?
幸好这次你又是对的,否则,我跟你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