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沈青萝方睁开眼睛,对上一双眸子,苏渊也不知何时醒来的,正以一种探究的眼神瞧着她,见沈青萝神色并无异常,想来昨夜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
沈青萝揉了揉眉头,舒展手臂,将被子盖到身上,试探道:“昨夜因何醉酒?”
苏渊似是没料到她会这么问,摇摇头,不打算多说,“你说我们现在的样子,像不像一对夫妻?”
沈青萝没有理会,她们早就有了夫妻之实,就差办个喜事而已,她却不愿嫁他,“那库房不好住人,你睡着也不舒坦,不必夜夜回到这,不如就在谢府歇下吧。”
提到谢府两个字,苏渊脸上有了明显的变化,“我不是谢青天,那两位也不能以长辈的身份要求我做些什么。”
这便是了,沈青萝猜到苏渊喝酒应是与谢府有关,稍一试探,果然如此。
“既如此,又为何喝个烂醉,你不是不会喝醉?”他的事她本不打算多管,但他的一切又与她息息相关。
“我保证,以后不再打扰到你休息。”苏渊信誓旦旦道。
已是仲夏,天气中尽是暑热,闷得人透不过气,用过早膳,小竹将汤药端过来,沈青萝像往常一样捏着鼻子将药闷头灌下去。
苏渊见她这副模样,问道:“这药已吃了一段时日,身子可见好?”
沈青萝微怔片刻,放下药碗,“不过是些补药,说不出好与不好。”
“若不见效还是少吃为妙,是药三分毒。”
沈青萝自然不好多说什么,这药明面上是补药,其实不然,怎么说也要吃完,她才能安心些。
苏渊今日似是并无要事,用过膳后也没着急出去,只随手翻出一本书坐在长廊上打发时光。
“你今日不出门?”沈青萝侧头。
苏渊摇摇头,“倒是没什么正经事,你若是想出去,我陪你去逛一逛,来绥城多日,你还没能好好出去走走。”
她的确是有几分闷的慌,思索片刻,便点头应下。
赶上正午,天气暑热,苏渊带了沈青萝来到绥城极为受欢迎的一家菜馆,才进大堂,烟火旺盛,座无虚席,小厮将二人引至二楼的一处雅间,正靠窗,微一侧头便能瞧见楼下的拱桥,乃至从桥下穿流而过的游船。
苏渊将沈青萝的心意收进眼里,“想坐船?我们用过膳便去。”
“好。”她的目光已随拱桥下穿过的那艘游船飘向远方,这里是沈青萝父母的故乡,她甚至想象到他们当日一同游船,把酒言欢,或在某个黄昏后,约在一处柳树下暗中幽会的模样,不觉竟笑了。
苏渊难得在她脸上看见这样发自内心的笑,她一向对他冷着脸,偶尔的委曲求全笑得也太敷衍,这样真诚的笑反衬得她天真无邪。
“在想什么?”
沈青萝回神,瞧见身侧人,摇摇头。短暂的笑意不见了踪影,好像从没来过,苏渊心中懊悔,或许他不该同她说话,那样她的笑便能多停留几分。
这一餐吃的还算顺遂,苏渊为她布菜,她也并未拒绝。出了饭馆,苏渊与她沿着湖边柳树的堤坝一同往前走,微风拂面,阴凉中夹杂着一股水气,已不那么热了。
苏渊租一艘宽敞舒适的小船,船夫一声呦呵便一路朝着湖中心去,正是荷花盛放之时,小船在其间穿梭,格外惬意。
“苏公子,没想到这么巧。”
突如其来的一个声音将二人的视线吸引过去,一人头正从水面探出来,那人的发全贴在脸上,全身湿漉漉的,手中还握着一个莲蓬。
沈青萝定了定神,才将那人与风鸣堂说书的李先生对上号。
正想着那人已攀上船橼,一股脑地爬上来,他拧着身上的衣裳,唇角扯出一个干笑,“不介意捎我一程吧?”
人既已上了船,自是没有赶下去的道理,沈青萝摇摇头,在他身上来回打量,“李先生这是?”
“约了人家姑娘游船,惹人不开心被撵下来了。”说书先生颇为不好意思,掰开手中的莲蓬,递一半过来,“吃吗?”
沈青萝正犹豫着要不要伸手,苏渊已代她接过,“谢了,不知是哪家的姑娘,连李先生这样的青年才俊都瞧不上。”
说书先生抹了一把脸,面上颇为怨愤,“那位杨员外家的杨姑娘,分明是被谢家退亲的人,还端着个清高的模样,气死老子了。”
谢家?沈青萝略一沉吟,看向苏渊,果然见他面有异样。
“这就是李先生的不对了,李先生仪表堂堂应是不缺姑娘喜欢,但姻缘之事,到底勉强不得。除了那位杨姑娘,不是还有张姑娘,王姑娘。”
说书先生似是而非地点点头,嘟囔了句:“也罢。”
瞧见他这副模样,沈青萝大致已猜到这位李先生并非是对人家上了心,许是见人相貌出众,一时心血来潮罢了。
“一回生,二回熟,咱也并非初次见面,就别李先生李先生的叫我了,我叫李昭,那位苏公子我已认识,这位姑娘怎么称呼?”说书先生瞧着沈青萝问。
“沈青萝。”
李昭略一沉吟,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她,又看看苏渊,随即目光又回到沈青萝的身上,“你是沈砚的女儿?”
沈青萝并未打算隐瞒,遂点点头。
“那你与这位苏公子……”他的话没有说下去,被苏渊瞧上一眼之后便禁了声。
短暂地沉默过后,李昭并不死心,反瞧着沈青萝问:“姑娘可有心上人了?你看我如何?不瞒你说,我已二十有七,还没能娶上媳妇——”
他的话还没说完,苏渊看似不经意的一抬手,李昭扑通一声掉进湖里,湖面溅起一阵水花,苏渊长臂一伸,以衣袖挡在沈青萝面前,遮住溅过来的湖水。
“你做什么?”她拉开他的手臂,瞧向湖面,李昭已经从水里钻出来,一脸懵懂地看着这头,仿佛并没有意识到发生什么。
沈青萝伸手想要去拉他,苏渊却倏地将她的手握住,手中的力道加重,似是在克制什么,正在二人焦灼之际,李昭却开始挣扎,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湖底往下拽他。
沈青萝反握住苏渊的手臂,“苏渊,先救人。”
湖里的李昭挣扎的动作慢下来,正往下沉,苏渊长臂一伸,将李昭捞到船上,他已没了意识,面色微白。
船夫终年在水上营生,在救人方面有几下子,当下放下船桨,凑上前来按住他的胸口,三两下将他胸腔中的水压出来,可人却没醒。
“送去大夫那吧。”
船夫抓起船桨急忙往岸边划。
沈青萝凑到他身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李昭?”
那人丝毫没有苏醒的征兆。
“他不会死了吧?”沈青萝身形微微发抖。
苏渊上前一步,单手撑在她的腰后,扶她坐回去。
“不会死。”
他面色冷静,不像在说谎,沈青萝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信了他的话,心渐渐安定下来。
“你为什么推他?”方才苏渊那一下看似不经意,实则却是故意。
“他调戏你。”
“不过是随口一问的玩笑罢了。”这李昭看起来吊儿郎当,嘴里说出的话听不出真假。
“在我这里,不是玩笑。”
沈青萝看得出,他这是在较真。
说话的功夫,船已到码头。
“二位还是先送这位公子去医馆吧。”
苏渊不缓不慢地站起来,凭空做了个手势,司言不知从哪忽然出现,扛起船上的人放进马车,沈青萝和苏渊紧跟着上去,匆匆赶往医馆。
这地离医馆并不远,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到了,司言将昏迷中的李昭扛进去,沈青萝下马车,眼前的地方很是熟悉,正是上次她抓药的地方。
医馆的大夫掰开李昭的嘴左右瞧瞧,伸手按了按他的腹部,又捏了捏他的小腿,随即抽出银针在他的穴位上一扎,李昭轻咳了一声,睁开了眼睛。他的目光呆滞片刻,随即在屋内扫视了一圈,“我这是在哪?”
沈青萝凑上前去,见他已恢复如常,答道:“医馆,你落水了。”
榻上的人慢慢缓过神来,看了眼湿透的衣衫,又抬头看向苏渊。
苏渊面容严肃,露出一副看起来很不好惹的模样,李昭压下心气委屈地瞧了沈青萝一眼,嘀咕道:“我怎么这么倒霉。”
一个二十七岁的大男人露出一副小羊羔子一般的懵懂神情,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归根结底,这件事是由她引起的,沈青萝心中不忍,“大夫,为这位公子瞧瞧是否需要喝药,看诊和吃药的钱由我们出。”
大夫探向李昭的脉搏,片刻后收回手:“这位公子身子硬朗,并无大碍。”
“我没事,不就是落水,若不是你们来,我还泡在湖里呢。”李昭自认倒霉,下床榻拧掉衣裳里的水,对苏渊和沈青萝摆摆手,“我先行回去更衣,咱们有缘再见。”
说罢也不顾窘迫,旁若无人地出了药房。
苏渊自打进来之后便一直杵在一旁,一言未发,沈青萝见人已没事转身要离去,却听身后人忽然开口:“你吃药已有一段时日,今日既然来了便叫大夫看看。”
沈青萝僵住脚步,她本就没大碍,所谓调理身子,不过是为了掩饰那道避子的药。
“不必了。”为防止苏渊起疑,她已先行出去,不稍片刻,苏渊果然跟了出来。
这一折腾,天已渐晚,回苏宅的马车上,沈青萝因着心虚并没有说话,只掀开帘子瞧着外面,出神之际,身侧人忽然握住她的手。
她放下帘子,不解地看向苏渊。
“思来想去,我应该立即娶你进门,免得你被旁人惦记。”
马车已经在苏宅大门口停下,沈青萝和苏渊都没有下车的意思,尤其是沈青萝,还没能从苏渊方才的那句话缓过神来。
“你的意思呢?”苏渊指腹用力,在她骨节上捏了捏。
沈青萝将手收回,才拿回一半,被苏渊重新捉回去握在手里,她仰头看向他,狭窄的车厢内灯光昏暗,唯独他的一双眸子亮的惊人。
“我们约定过,我在你身边两年,之后你会放我离开。”
“这并不妨碍我娶你。”苏渊没有放手的意思,他这样的眼神让沈青萝怀疑不止是两年,纵使是一辈子,他也不打算放她离开。
“可成婚不一样。”成婚之后,她便是有夫之妇,两年之后即便能离开,苏渊也在她生命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当初的约定里并没有限定这一项。”苏渊颇有几分得寸进尺的意思。
那约定中的确没有说过不能成婚,可照他这么做,两年的时间还可以做很多其他的事,成婚若是可以,生子似乎也理所应当,这样一来她还谈何离开?但凡她退让一步,便会陷入他的陷阱中万劫不复。
“当初也没有提及这一点。苏渊,两年而已,我们好好过吧,不要妄想太多。”沈青萝态度坚决。
她掀开帘子下了马车,朝苏宅里面走去,身后的人并没有跟过来。
才进房门,小竹便迎上来,朝她身后瞧了瞧,“公子呢?要现在用膳吗?”
“不了,我没胃口。”沈青萝说着要回内室,却又被小竹喊住:“药还喝吗?”
药,自然是要喝的,“端过来吧。”
“是。”小竹说着已返回厨房,将汤药端过来送进内室,“这是最后一位汤药,要不要奴婢再去药堂——”
“不必。”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沈青萝打断。
见她心情不大好,小竹悻悻地退出去,却在门口撞见回来的公子,她福了福身正准备退下去,被苏渊叫住,“明日去药房再去抓几幅汤药,姑娘的身子耽搁不得,把晚膳端过来吧。”
“是。”小竹匆匆进了膳房。
苏渊才走进房门,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沈青萝正端着药碗踌躇,见他进来,便置气似地一口气将药灌下去。
苏渊走过去,手落在她的肩头,放下姿态,“你若是不愿意,我们便不成婚。”
似是没料到他会如此让步,她面色有所缓和,苏渊趁机劝道:“去用膳,别饿坏了。”
除了报仇忍辱负重,苏渊从未有过如此耐心,以前也不乏女子前赴后继地往他身上扑,但他一心只想报仇,从未有过其他想法,直到遇见她。
沈青萝的出现,说不出是赏赐,还是他命中的劫难。
这一夜,苏渊没有再回那个窄小的库房,就宿在沈青萝的房中,他也没有任何逾越之举,只静静地躺在她身侧。沈青萝也并未在意,权当他不存在,同床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