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到了启程去边关的最后一日。
苏渊这两日仍不见踪影,小竹则着手准备去战场所要带的行囊,沈青萝单手杵在书桌上瞧着她收拾,心中隐隐还有几分兴奋。
沈青萝自小长在这宁江城,从没出过远门,眼下要去的地方不止远,还远在边关,塞外和战场,她没有主角光环说不准会死在谁的刀下,到时候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去了。
正想着,一守卫到门前禀报:“将军传话,要姑娘即刻入宫去参加送行宴。”
“稍等。”沈青萝招呼小竹为她梳妆打扮换衣裳之后,随守卫一同入宫。
下了马车,皇宫入口处碰见穿着官服的陆迁,他也瞧见了她,朝这头走过来,“沈姑娘是来参加送行宴的?”
沈青萝点点头,“陆指挥使正在当差,我就不叨饶了。”
这里是皇宫重地,临行在即,她怕惹出什么事端,因而表现得过分小心翼翼。
“不碍事,听闻萧将军有意带沈姑娘去边关,你若是不愿,我或许可以祝你一臂之力。”
“此话怎讲?”
“姑娘应该知道皇上对你青睐有加,若你转投圣上,被他收入后宫,萧将军自会打消这个念头。”
沈青萝面色微怔,她没想到陆迁会出这样的馊主意,此举无异于把她往火坑里推,在苏渊身边虽称不上好,但至少不需与其他人周旋,近来他待她也是极好的,若是到了那后宫,才算是真正的泥潭。
她缓了片刻,并没有直接表露内心的想法,“陆指挥使如何从萧将军手下抢人?”
以往她仅当陆迁是正派角色,与她站在统一战线,如今看来却不然。
“这个无需姑娘费心,这位假冒的将军也并非无懈可击,他尽管可以在朝堂上呼风唤雨,却无法摆脱将军身份这一事实,一旦有战事起,不还得乖乖地上战场?”
沈青萝应和着点点头,觉得陆迁话里有话,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这战场可比不上宁江城,凶险万分,要人一条性命也是分分钟的事,萧将军虽然英勇善战,但眼下的这位却是个冒牌货,到时候若是死在战场上也不足为奇。”陆迁话中带着狠厉。
沈青萝不由地身形一抖,他的意思显然是要对苏渊动手,她堪堪压住震惊,小声道:“陆指挥使可有良策?”
“这个不劳沈姑娘费心,你我毕竟曾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今日便是为你提个醒,否则到时候他一死,你一弱女子恐怕自身难保。”
沈青萝堪堪凝神,“多谢陆指挥使好意,你也知道我也只是一个弱女子,那后宫和战场比起来不差分毫,更何况我本应为后,如今再入宫当个妃子又算是什么事?”
见她拒绝,陆迁沉吟片刻,随即在她脸上打量了好一会儿,说出一句让她更为震惊的话,“沈姑娘如果不愿入宫,跟了我如何?”
沈青萝生生退后半步,待情绪平复,才道:“陆指挥使莫要同我打趣,你有大好的前途,这朝堂中的官家小姐任你挑选,我毕竟流落风尘,自是配不上的。”
陆迁倒也没有为难她,只是强扯出一丝笑意,“以往听说过沈姑娘清高孤傲之名,如今虽看起来放低了身份,实则不然。”
沈青萝勉强定了定神,“陆指挥使这是哪里的话,我这一生已毁,不敢妄想些什么了。”
身后陆续有其他官员走过,当日宫宴上这些人都曾见过沈青萝,眼下她的身份是萧衍的侍妾,与陆迁在一同说话实为不妥,便对他福了福身,打算离去。
谁料陆迁却跟过来,压低声音道:“既然如此,沈姑娘打不打算为沈丞相报仇?”
沈青萝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解地看向他。
“枕边之人最是难防,待这位假将军凯旋之后,你暗中杀死他,岂不痛快?”
从方才碰见他到现在,陆迁始终在强调要杀掉苏渊,按理说,他与苏渊本人并无仇人,为何执着于这样做,难道仅仅是替萧衍鸣不平?
瞧见她眼中的不解,陆迁补充道:“萧衍是我最好的兄弟,如今死的不明不白,连身份都被人取而代之,我咽不下这口气。”
他的话说的情真意切,沈青萝却不以为然,朝堂之事向来不好说,陆迁或许打了其他的注意也不一定。
“陆指挥使身在朝堂,自当明白应以大局为重,眼下边关大乱,无论他是不是萧衍,平定战乱需得有他出马。”她倒是想要苏渊的命,奈何故事设定不允许,如今陆迁插这么一道,难道故事走向变了?沈青萝暗自揣测。
“这事我自然知道,所以对他下手要安排在回程。”
“话虽这么说,若是还有下次呢?萧衍一死,边关再出战乱,宁国又该如何?”她将心底的疑虑尽说出口。
陆迁笑了笑,“没想到沈姑娘虽是一介女流,却忧国忧民,当真有沈相当年的风范。不过你大可放心,这朝堂的武将并非只有他萧衍一人,论武功和才能,我并不在他之下。”
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陆迁绕了这么大一圈要除掉苏渊,不过是为自己争一个前途,她不由地想起当日宁延之在游船上说的那句话,“身在朝堂又岂能事事如意”,有人如意了,必然也有人失意。
见沈青萝踌躇,陆迁调侃道:“沈姑娘莫非是对这位假冒的将军动了情?”
“陆指挥使这是什么话,他是害死我父亲之人。”沈青萝眉头微皱。
“既如此,我就当沈姑娘应下了,到时候有沈姑娘助力,定会事半功倍。”
沈青萝未应下,听见有脚步声靠近,方一侧头,瞧见戴着萧衍面皮的苏渊朝这头走过来。
“我还在想怎么会耽搁这么久,原来是遇见了陆指挥使,在聊什么?”
聊如何杀你,沈青萝自然不会同他实话实说。
陆迁变脸极快,见他过来当即带着笑意迎上去,“在聊今晚的送行宴,将军作为主角定当不醉不归。”
“明日出征,不敢喝醉,倒是陆指挥使可以多喝些。”苏渊不着痕迹地将沈青萝带到自己身侧,单手揽在她的腰间,带她先一步去举办送行宴的宫殿,陆迁这次倒是并未跟过来。
送行宴还在上次举办宫宴的地方,名为青阳殿。入殿的时候百官已到了大半,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大殿内依次掌了灯,苏渊拉着沈青萝在靠近主座的位置坐下,同她耳语道:“离陆迁远一点,他不是什么好人。”
若是放到以前,沈青萝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苏渊的话,但方才的一番谈话后,陆迁的野心暴露,她心中了然,便点头应下。
苏渊还要同她说些什么,一花白胡子的官员走过来同他打招呼,沈青萝自觉地退到一侧,方便他们说话。她的目光不禁瞟向那金光灿灿的主位,李钰还没来,那里有两个座位,本该是皇上和皇后,如今李钰尚未立后,大致会留给他的宠妃。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有太监喊了一声:“皇上驾到。”
百官纷纷跪拜,李钰携一华服女子从身侧路过,朝主位上去。
“众爱卿平身。”
待起身落座后,沈青萝才看清那位华服女子正是牡丹,她妆容艳丽,脸上比上次见时多了几分高傲,想来正得宠。昔日西楼的花魁如今摇身一变成为皇帝的宠妃,也算是打了场漂亮的翻身仗。
“可是后悔了?”手指忽然被捏了一下,沈青萝收回目光,不解地看向身侧的人。
“若非当日我阻挠,今日坐在那的便是你。”苏渊在桌子下的一只手轻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端起酒杯浅酌了一小口。
“命该如此,何悔之有。”沈青萝这一生跌宕起伏,前路莫测,即便当初入了宫,也不一定能稳坐高位。更何况她并非沈青萝,谈不上后悔不后悔。
苏渊脸上的笑意渐深,桌子下握着她的手却没有收回,沈青萝因着方才的一句话心下感伤,想到前路莫测,逃离这个破故事的时日遥遥无期,不禁忧从中来,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拿起酒杯在手中把玩,转累了便浅酌一口。
感觉到异样的目光,她顺势看了过去,是宁延之,他面上隐隐有几分忧虑之色,昔日沈砚还在,他时常往丞相府跑,沈青萝与他打过几次照面,再加之沈砚常在她面前提及,因而对他更为亲切,算沈青萝的半个兄长也不过分。
她对他摇摇头,又点点头,示意他莫要担心。
手心忽然被掐了一下,侧头,对上苏渊颇为不悦的那张脸,“当着我的面与其他男子眉来眼去,是不是我这几日冷落了你,耐不住寂寞了?”
“我人都在你这,还能如何?”她尝试将他的手甩开,反被他握的更紧了,他凑近些,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道:“人在,心却没在?”
沈青萝哑然,她的确曾答应将他放在心上,当初不过是权宜之计,如今出征在即,更怕激怒他惹出什么乱子,遂搭上他的手背,同样压着声音道:“在没在将军不是知道吗?”
她暗暗同他较劲,苏渊索性连她另一只手也捉在手里,就那样直直地看着她。
“萧将军对你这位侍妾当真宠爱的紧。”主位上的那位朝这边看过来,面露调侃之色。
既是天子,一言一行当有人主意,他这一句话引得百官纷纷瞧过来,苏渊松开她的手,端起一杯酒对李钰举杯,“皇上严重了,你对怜妃娘娘不也是如此吗?”
李钰侧头看向牡丹,也不顾众人在场,在她脸上亲了一口,随即笑道:“将军此言有理,本次出征还望将军凯旋而归,朕的江山可都交到你手里了。”
此话颇有歧义,沈青萝看向宴席中的官员,大家都习以为常,并没有过激的反应,唯有陆迁不以为然,瞧见沈青萝的目光,他端起酒杯对她举了举。
怕惹人怀疑,她的目光并未久留,转而移到李钰那头。却撞见牡丹略显倦怠的神色,她的那一双眸子乃至一腔心思,全然落在陆迁的身上。
沈青萝不禁摇摇头,女子过于痴情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臣自当量力而为。”苏渊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也不知是因即将出征心有不快还是怎的,苏渊心情不大愉悦,坐在她身侧独酌,一杯接着一杯,沈青萝想劝酒,又想到若是上了战场怕是要提心吊胆再没有机会这样痛快地饮酒,也就随他去了。
送行宴一直持续到半夜,期间沈青萝借小解的机会到殿外透气,在回来的路上撞见牡丹,她屏退左右,独自一人坐于凉亭中,似是刻意等在这里的。
沈青萝本打算装作看不见,悄悄溜走,谁料牡丹已先开了口:“过来坐。”
她新生无奈,还是走了过去,象征性地行了礼,“怜妃娘娘。”
“不必客气,坐。”
她转过身来,瞧着沈青萝,当即叹了一口气。
“我听说公子要带你去边关?”
“是。”沈青萝猜不透她的意图,一一应下。
“此行凶险,我也不能做些什么,只能嘱托你万事顺意。”
“多谢怜妃娘娘。”沈青萝以为她已寒暄完,正准备退下去,却听牡丹道:“怜妃娘娘?我宁可不当这个娘娘。”
不知牡丹为何忽然这样,从方才的情形看,李钰对她还不错,至少可以说是宠爱有加,难不成还是因为陆迁?想到这,她沉吟片刻,方才问:“可是放不下陆大人?”
牡丹并未否认,沈青萝犹豫着,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见她神色暗淡,还是说出了口:“有些人并非表面看见的那样,你姑且多看几眼。”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并非全然放不下他,本就是几面之缘,又何来用情至深?我只是在感慨为何没有遇到一个爱我之人。”
“皇上他?”眼下她正得宠,按理说不该如此。
“天子的爱能有多长久?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年轻貌美的女子,我出身低贱,本就貌不惊人,全凭在西楼的那点本事留住他,这不是我想要的。”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你已得到了这宠妃之位。”
“是啊,其实我有时候很羡慕你,公子到底还是宠你的。”
牡丹看着她,眼中真如她所说那样,是毫不掩饰的羡慕。
沈青萝也不知她在羡慕什么,她所遭受的一切她又哪里知道,有些事只有亲身经历才能体会其中的苦楚,她亦不想再辩解什么。
“不早了,你回去吧,一路顺风。”牡丹挥挥手。
“多保重。”沈青萝暗暗退下,直到回到殿内仍觉不解,以往牡丹并非多愁善感之人,不过入宫短短一个多月,竟跟换了个人似地,当真令人唏嘘。
才刚落座,身侧人的头重重靠过来,落在她的肩膀上,“去哪了?”
他的话中是浓浓的醉意。
“明日出征,你怎么喝这么多?”她欲将他推开,奈何他的头有千斤重,便也随他去了。
宴会已近尾声,大殿内不少人都呈微醺之态,李钰挥挥手叫众人散了,沈青萝在守卫的帮衬下将苏渊搀扶上了马车,才刚坐进去,他躺倒在她的腿上。
先有陆迁,后有牡丹,她亦十分疲惫,也没再推他。苏渊似是睡着了,躺下之后也不闹,沈青萝靠在马车的车框上闭目养神。
回到将军府,她派人将苏渊送往凯旋阁,叫人伺候沐浴,自己回了天水阁,小竹早已准备好沐浴的热水,洗过后换了身轻便的寝衣,方觉舒坦些。
想到明日还要早起奔赴边关,她打发小竹下去休息,熄了烛火上榻躺好,尚未睡安稳,迷迷糊糊中感觉被子被掀开,一个人钻了进来,还带了丝午夜的凉意。
沈青萝强撑着睡意睁开眼睛,正准备开口喊人,那人已捂住她的嘴,“是我。”
说罢他将手收回,顺势把她捞进怀里,下颚在她的头顶蹭了蹭。
沈青萝以为他又来折磨他,便撑着睡意提醒道:“明日还要出征。”
“我知道。”身侧的人嘟囔着,带着尚未清醒的醉意,随即在她的额头落下一个吻,“一起睡,踏实些。”
他将手收紧,让她紧贴到他的怀里,呼吸趋于安稳。
沈青萝却因他的到来清醒了不少,他在她身旁睡着竟会觉得安稳?这不应该,他理应知道她心中有他,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恨。她恨不得趁他不备取他性命,只是眼下边关需要他,设定让她无法下手。
她摸向他的脸,手下是冰凉温度,脱去了萧衍的那张面皮,作为苏渊他长得还不错,尤其是对她好的时候更为顺眼,可是他到底是沈青萝的仇敌,他的手上沾染着她父母的血,那些血早晚需要他的血一滴一滴地偿还。
手倏地被他捉住,身侧人提醒道:“别乱摸,再不睡就做别的。”
他是在装睡还是忽然醒了?沈青萝甚至有几分庆幸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当即闭上眼睛,窝在他的怀里睡了过去。
苏渊却倏地睁开眼睛,将她的手塞回在被子里,按在自己的胸膛里。
他的确是失算了,原本不过是为了折磨她,如今却好像有什么东西变了,他只想她跟在他身旁,宁江城或边关或其他任何地方,都想与她寸步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