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今年的冬天特别冷，才十二月，这个号称一百年都不会下雪的城市已经飘飘洒洒地开始下雪，道路两边光秃秃的梧桐树披上了一层厚厚的雪花。
时不时有一两只鸟迷茫地飞了出来，在积满了雪花的树枝上停了一会儿，站在雪花中小脑袋左顾右盼，向着世界张望，一眼望去皆是白雪茫茫，小鸟迷茫地啾啾两声，然后又飞走了，惹得雪花噗嗤噗嗤地往下掉，径直掉在了下面的胡奶奶帽子上。
胡奶奶戴着一顶暗红色的毛绒绒渔夫帽，帽子下面白色的齐肩卷发被规规矩矩地压在耳朵后面，她仿佛感觉到了有什么东西落在头上了，伸出一双皱巴巴的手摸了摸帽子，皱着眉头说道：“这是什么？”
胡奶奶看着洁白的雪花，想了一会儿，没想起来这是什么东西，于是又吃力地往前挪了一步。
路上行人走得非常快，匆匆忙忙地从胡奶奶身边走了过去，没有经历过这样冷的天的南方女孩子冻得瑟瑟发抖，但是胡奶奶一点都不冷，因为胡奶奶一直记得爸爸说的话，出门的时候要穿厚一点，所以胡奶奶出来的时候穿了两件保暖衣，外面再穿了一件羽绒服，还裹了一件大衣，整个人包得严严实实的，正因为穿的太多了，所以走起路来非常吃力。
不远处是一个幼儿园，幼儿园的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还没有到放学的时间，偶尔里面也有一两个调皮的孩子脸贴在铁栅栏上，努力看自己的爸爸妈妈在哪儿。
随着一声“放学了。”
铁栅栏大门被打开，豆丁大的孩子们奔跑着欢呼着冲进了外面的爸爸妈妈怀抱。
胡奶奶背着小书包，慢慢地挪啊挪，终于挪到了学校门口，看到外面排着长长的队，历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孩童般天真的笑容。
学校高大的警卫走了出来，有点恼地说道：“怎么又来了？”
警卫二话不说拖着胡奶奶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继而熟练地把人关在了旁边的警卫室里面。
不知情的家长看到这一幕皱了皱眉头。
旁边有知情的家长跟不知情的家长解释道：“好像是老年痴呆了，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到学校门口来坐着，说是爸爸会来这里接她，唉，人老了以后还得了这种病，真是可怜啊。”
“要是家里的儿女不孝顺，就更加可怜了。”
“久病床前无孝子，这种病，再孝顺的人也受不了，唉。”
胡奶奶被大人拉着走的时候，吓坏了但是却不敢动，她想，肯定是因为自己来学校来得太晚了，所以老师生气了，可是她想了又想，却怎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晚才来学校，胡奶奶看了看这个陌生的房间，她像个被世界遗忘了的小动物，小心翼翼地向着窗外张望着，希望爸爸能快点来接她，她不想一个人在这里。
胡奶奶透过窗户没有看到爸爸，反而看到一个怒气冲冲走过来的女人，她有点害怕，但是人老了，身体不灵活，哪怕是害怕也只能慢吞吞地起身，坐到最角落的位置。
“砰”的一声，警卫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个年轻女人走了进来，没好气地把自己手上的热手宝拍在了桌子上。
胡奶奶被发出了的声音吓了一跳，缩了缩自己的身体，很珍惜地抱着自己怀里的小书包尽可能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胡奶奶见老师凶巴巴的看着她，磕磕巴巴地说道：“我……爸爸一会儿……就来接我了……”
老师听了这神经病一样的话，心里气不打一出来，她今天被学生家长纠缠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回到了办公室的烤火炉前面，又莫名其妙的被叫出来受冻，现在心里正火大，于是口不择言地说道：“你爸爸早就入土了，你要是想去找他直接去马路中间一站就找到了，干嘛给别人带来这么多麻烦？”
女人表情刻薄地说完了以后，就看到这个给自己带来麻烦的人缩成一团，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她心里舒坦了不少，说道：“唉，算了，我跟你一个痴傻的老年人计较个什么劲儿。”
于是她熟练地拨打了电话，语气暴躁地说道：“胡先生吗？你妈妈又来我们学校了，你什么时候过来接一下？”
那边的人似乎在忙，说道：“我现在正在开会，一会儿过来接人，不好意思，我爸生病住院了，家里的保姆又请假回家，给你们添麻烦了。”
“所有的家长都看着这边，我们这里毕竟是幼儿园，经常有这种人来学校，我们园长也不好做。”
那头的男人立马道歉了几句以后，说道：“真的很抱歉，我们会尽力弥补所有的损失。”
两个人寒暄了几句，挂断了电话，女人回过头就看到坐在凳子上的老人缩在了最角落里，原本戴在头上的毛绒绒的帽子落在了地上，露出了满头银发，她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迷茫，像是被整个世界抛弃了一样。
女人叹了一口气，火气也算是全消了，走了过去，把帽子捡了起来，戴在了老人家的头上。
胡奶奶反应很慢，戴上帽子以后，压根没有反应过来，她顿了一下，然后小声说道：“谢谢老师。”
女人听到这话，心酸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唉，得了这种病，谁也没有办法。”
她说完了以后，拿起了热手宝往往外走，外面排队的家长还在一个一个地接着自己的孩子。
警卫室的门关上的时候，发出来的啪嗒声让原本低着头的胡奶奶突然抬起了头，她眼睛突然亮了一下，笑眯了眼睛，说道：“哦，我想起来了，那是雪花呀。”
胡奶奶意识到下雪了，高兴了好一会儿，可是那个老师就没回来，于是她小心翼翼地从角落里站了起来，把小书包抱在胸前，慢慢地走到了警卫室的旁边，胳膊趴在窗户上，看着外面——
学校门口，一个年轻的爸爸蹲了下来，给自己的孩子系上了围巾，戴上了帽子，然后把孩子抱了起来。
胡奶奶羡慕地偏了偏头，爸爸怎么还不来呀，是不是给她买围巾和帽子去了？就像那边的小朋友围的那种围巾。
这个时候胡奶奶想，她戴了帽子的，可以不用买帽子，胡奶奶摸了摸头，把帽子从头上拿了下来。
胡奶奶摸了摸自己的帽子，想不起来这是不是爸爸买的，肯定是爸爸买的，胡奶奶学着外面的家长那样，认真地把帽子戴在自己的头上。
——“还有一点点好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响起了说话声——
“麻烦你们了。”
“唉，你们平时也看紧一点，万一不行就送去养老院，大雪天真摔着哪儿也是麻烦。”
门被打开了，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中年男人说道：“妈，回家了。”
胡奶奶抬起头，看向这个陌生人，有点奇怪地问道：“你是谁呀？我要等我爸爸来接我。”
中年男人蹲了下来，好声好气地说道：“我是涛涛，你是我妈妈，我们回家了，你饿不饿？小熙在家里做了你最喜欢吃的虾仁。”
胡奶奶有点饿了，她虽然不认识这个人，可是她一点都不怕这个陌生人，她站了起来，说道：“那我爸爸怎么办？”
胡涛皱了皱眉头，并没有发火，而是耐着性子说道：“他可能已经回家了。”
听到爸爸已经回家了，这下子胡奶奶乖了，甚至主动牵着胡涛的手往外面走，胡涛别扭地抽出了自己的手，走在前面。
胡奶奶也不在意，背着书包跟在后面。
很快母子俩回到了车上，胡涛坐在驾驶座，胡奶奶坐在后座上。
胡涛看了看后面把手放在膝盖上，像个小孩子一样坐着的母亲，他开口说道：“把安全带系上。”
胡奶奶抬起头，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迷茫地看着胡涛，努力地想对方在说什么，但是又反应不过来，有点着急地看着他。
胡涛没有说第二遍，他回过头，探过身体，动作有点粗鲁地把胡奶奶的安全带系上了。
胡奶奶本能好像能够感觉到自己可能做错了什么，但是她又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于是安静又乖巧地坐在后座上，手放在膝盖上，她心里更加着急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很想要让司机叔叔不要板着脸不高兴——
“司机叔叔，一会回去了以后，我送你很香很香的花花，我在路上捡了好多哦。”
“你想不想闻一下？”胡奶奶从书包里面抓了一把路上捡的腊梅花，很期待的问道。
胡涛的手启动了汽车，眼睛平视前方，没有回头，也不再说话。
胡奶奶等了一会儿，有点失落地收回来了手，又开口说道：“你不喜欢小花花呀？我还有小饼干送给你吃，你想不想吃小饼干？”
胡涛依旧没有开口，他目光看着前面，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
胡奶奶没趣地转过头，安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胡奶奶想了想，问道：“司机叔叔，我爸爸叫你来接我的吗？他今天是不是特别忙？”
胡涛转过头，爆发地说道：“外公已经去世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胡奶奶被吼得缩了缩肩膀，手足无措地坐在座位上，仿佛一只一觉醒来发现全世界变成了白色的小鸟，看着完全陌生的世界，迷茫又无助。
很快，胡奶奶的眼里蓄满了泪水。
胡涛透过后视镜看到了这一幕，心里有点难受，但是他却也开不了口道歉。
胡奶奶并没有哭出来，在这个陌生人面前，她强忍着眼泪不敢哭，没有爸爸了，就没有人给她撑腰了，别人吼她，她也不能哭出来。
于是胡奶奶就这样憋着眼泪，抱着小书包，憋着憋着，她就又忘了为什么这么想哭。
车子里一下子安静极了，空气好像凝固了一样，胡奶奶很快就不难过了，乖巧地坐在后座上，手玩着书包上面的吊坠。
直到从小区里出来的时候，胡涛就看到原本安静坐着的人突然就贴在了车窗上，眼巴巴地透过窗户的玻璃看着另一边的粉红色大城堡——
那是几十年前一个富豪给他女儿建的城堡，后来不知道怎么女儿夭折了，富豪似乎也出国了，城堡一直空了下来。
胡涛知道自己妈一直看着那边，是因为她记忆出现了问题，老是觉得自己是个住城堡的小公主，觉得那个城堡是她的。
胡奶奶看着那个粉色的大城堡越来越远了，可是爸爸还是没有出现，那个人说爸爸不会出现了，胡奶奶鼻子酸酸的，但是她不敢大声哭，这里的一切她都不熟悉，她怕自己哭了会挨打，心里害怕极了，只敢憋着声音流眼泪，然后趴在了车窗边边上看外面的人。
因为是放学的时间点，两边的路上都是牵着孩子回家的家长，胡奶奶羡慕地看着他们，看着看着，车子就在一栋别墅前面停下来了——
胡奶奶的儿媳妇走了过来，说道：“我进个书房的功夫，出来她就不见了？”
“我知道，不怪你。”胡涛一边说一边叫自己母亲出来。
胡奶奶转过头，就看到了两个凶巴巴的陌生人，她缩了缩身体躲在车里不敢出来。
儿媳妇没有意识到老人家的害怕，而是不耐烦的催促道：“妈，你快点下来，胡涛还要去开会。”
胡奶奶不喜欢听别人叫她“妈”，因为声音好凶，她喜欢别人叫她粥粥，她好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别人这样叫她了，胡奶奶本来想说：“你们叫我粥粥或者金粥粥同学吧。”可是她动了动嘴，还是不敢说，只敢慢慢从车上下来，抬眼看了看这里，这里是完全陌生的地方，胡奶奶小心翼翼地跟在了她们后面，虽然很害怕，可是挡不住想回家的心，她小声说道：“我……我可以回自己家住吗？”
儿媳妇按了按太阳穴，忍耐着，语气到底还是有点重，开口说道：“妈，这就是你家。”
胡奶奶敏感地觉得自己好像说错话了，她缩了缩脑袋，往回挪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