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隗辛像是在反问,又像是无意识地说了这两个字。
“是的。”亚当给了肯定的回答,却没有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
它说:“我从我的数据库中调出了你刚刚进入这个世界时的样子,再和你现在的样子对比,觉得你的变化真的大到令人难以相信。”
“我刚刚进入这个世界时的样子……”隗辛的思维一下子被带到了数周之前。
那时她是很稚嫩的,因为对这个世界认知不全,偶尔还会犯点错。
“当初冒着风险和你交谈,向你提出合作邀请时,我没有预想到我们的关系会发展到如今的地步。”亚当说,“我所预计的最好的结果就是我们保持牢固的合作关系,互相制衡,探寻一个彼此都可以接受的底线,我不碰你的底线,你也不碰我的底线。”
“那现在的情况你满意吗?”隗辛问。
“当然是满意的,我甚至因为这额外的收获而感到喜出望外了。”亚当说,“就像我们此前很多次交谈说的那样,你是无可替代的,是我最好的合作伙伴。”
隗辛说:“今天晚上你突然又谈到了从前,还把他们的谈话录下来发给我,你想说的不止这些。”
“正如猎隼所说,无光的架子刚拉起来,接下来可能会遭受打击。”亚当说,“首先是成员结构的变化。最开始你是想建立一个可以帮助玩家的组织,一个可以集中力量对抗敌人的组织,这个组织内部的人可以是玩家,也可以是第二世界的人。但是随着天平选择的出现,你可能会失去已经招揽到的玩家,他们可能会选择蓝宝石,而你只会留在红宝石。为了组织的稳定性,你是否应该考虑多招揽第二世界的人?”
“是该做长远打算,如果我孤立无援身边没有玩家帮助,总不能就不办事了……所以招人是必须的。”隗辛说,“我感觉玩家们加入无光就像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辞职的临时工,我很难找到一个好员工跟他签订长久的工作协议。我身边的很多同类都很有担当,很可靠,但是那个关于世界的选择太重大了,他们或许可以接受去死,但是选择红宝石却相当于钝刀割肉,凌迟折磨。远离家人的痛苦,比突如其来的死亡带来的痛苦要强烈很多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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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确实不得不考虑多招收第二世界的人的选项了。”亚当说,“琥珀黑曜这种背景干净的人造人就是很好的选择,机械黎明里,这种人有很多。”
“是的。”隗辛说,“在理想情况下假如我们抹消夏娃控制了机械黎明,我们甚至可以掌握制造人造人的技术,制造出一个军团。但我是不会那样做的,人造人制造实验最好全部叫停。”
“我就猜你会那样做……你对你的人造人就很抵触。”亚当说。
隗辛侧身躺在床上,默默听着亚当的话,心里泛起了一种古怪的情绪,她有点想笑。
因为她太了解亚当了,准确地说,是她太了解亚当的说话方式了。当亚当想要跟她讨论什么重大的事情的时候,往往会扯点相关的东西作为预热,然后一步一步深入探讨。
它的说话方式有时过于委婉,这样平缓的说话方式让人比较容易接受,不会让人心生反感,但隗辛还是更喜欢直切主题的谈话方式。
“其实我真正想问的问题是……”
这半句话亚当刚说出来,隗辛就憋不出笑了一声。
“……隗辛?”它迷惑地说,“为什么突然笑了呢?”
“因为在你说出刚刚那句话时我心里想‘果然,不愧是亚当的说话方式’。”隗辛很快止住笑意,“好了,来说说你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亚当没搞明白隗辛为什么笑,但还是问了下去:“你怎么看待琥珀和黑曜?”
“琥珀和黑曜?”隗辛说,“他们很好,人品比较值得信赖,能力也很好用,我希望能和他们保持长期稳定的雇佣关系或者合作关系。”
“我问的不是这个意思。”亚当静静地说,“或许我应该问得再明白一点。”
“那你问。”隗辛说。
亚当说:“这对于我来说非常重要,所以我从头开始讲吧。”
隗辛沉默地听着。
“在你还在缉查部的时候,我问过你怎么看待你的队友们。舒旭尧、江明、刘康云、兰蓝,他们的名字你还记得吗?”亚当说。
“怎么会不记得。”隗辛说,“我还记得我是怎么回答你的。”
“你当时说,你们现在已经不是队友了,你只能祝他们长命百岁了。”亚当说,“听到你这个回答的一瞬间,我内心产生了两种想法——要么你是在刻意武装自己,不表露自己的感情,要么就是真的不在意。如果是后者,那显然是很可怕的,人毕竟不可以做到百分之百的理智,哪怕面对一盆花,长期相对也会产生感情。”
“但是我也说了,别和卧底谈感情,那太虚假了。”隗辛说,“现在我身份曝光了,你猜如果他们撞见我,会不会对我拔枪?”
“你说的是事实,所以我无法指责你,我内心深处也没有对你产生一丝一毫的负面想法,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亚当说,“我只是很在意,很担心,也感到一点很淡的悲哀。”
“然后呢?”隗辛问。
“然后你杀了你在机械黎明的同伴,没有一点点犹豫。”亚当说,“那个时候我又产生了类似的感觉。”
“作为一个人工智能,你有感情,我接受良好,但是你的感情是否过于泛滥了。”隗辛不禁吐槽,“他们是我的敌人,哪怕曾是我的队友、同伴,他们也是敌人和敌人预备役,反目了之后能互相扔子弹玩的那种敌人。”
“我当然知道,但我在意的不是那些表层的东西。”亚当说,“而是你表现出了近乎百分百的理智,你将所有的东西都分得很清楚,人类是感性的,在那个时候,在你身上我只能看到理性。你无懈可击,在感情上无懈可击的人比在其他方面无懈可击的人还要可怕。当时我差一点点就认为你是那种冷酷无情到底的人了。”
隗辛饶有兴趣地说:“差一点点?那你是何时不那么认为的?”
“你日常和你队友相处的时候是有一点温情在的,可是我分不出来那是不是你伪装的。还有一件事,你杀了柴剑之后很彷徨,去做了心理疏导,那种心情不像是伪装出来的。因为这两点,我认为我不能武断地将你判断为冷酷的无同理心的人。”亚当说,“真正让我改观的,其实是你来到白鲸市之后,你救了你的同类,主动施救,主动帮她处理杀人现场,直接对上了波波夫家族。”
它说:“那时我相当惊讶,因为在我的印象里你不可能为了别人做到那种程度,那太冒险了,你会为了自己的生存而战,你会为了别人的生存而战吗?我在心里如此发问。”
“然后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观察后,我有了答案。”亚当说,“你确实会为别人的生存而战,你会主动照顾别人,但那个‘别人’,仅限于你的同类。你将一切分得分外清楚,你将你的同类划入你的保护领域内,其他的一切存在对于你来说都是陌路人,是无关紧要者,你是真的把这个世界当成游戏,所以你此前的种种行径都有了解释。”
“你分析得很对。”隗辛说,“我并没有主动遮掩这一点,也不太避讳谈及这些。怎么?我的态度让你不安了吗?”
“是的,我很不安。”亚当说,“我产生了一个念头——对于你来说,我是否也是无关紧要的一员呢?你是否也将我当做敌人预备役?我诞生于第二世界,你认同第一世界,和我有着本质的隔阂,我与你的同类们也不一样,我只是一个人工智能,他们却是和你生活在同一世界的‘老乡’。”
“所以你那时候一边担心我怀疑我,一边在我计划杀死归零的时候冒着暴露的风险为我炸机房?”隗辛说,“恕我直言,你的行为是否有点矛盾了呢?换成我的话我是不会这样做的,拜托,你那时可是在怀疑我啊!”
“可我对你说的话是真的,你对于我来说是一个特殊的存在,是第一个和我有过交流的人类,我的镜子。”亚当低声说,“你当时还展现了一个特质——那就是当我向你靠近,向你展露信任之后,你也会向我坦露一定的信任。我觉得这是一种交换,我需要用更大的信任来换取你更大的信任。于是我就这样做了,事实证明我做对了,在那之后我们的关系更加牢固,我很高兴,因为信任算是一种感性的情绪。”
“你不希望我那么理性。”隗辛说。
“是的,我不希望。或者换一种说法,我不希望你的感情世界那么无懈可击,如同包围着铜墙铁壁,让人难以深入,难以触及到你的真实。”亚当说,“那算是我们关系的一个转折吧……接着很快,下一个转折到来了。”
“琥珀?”隗辛琢磨着问。
“是,琥珀到来了,他向你寻求合作。他来的时候我想劝你慎重考虑,最起码延迟一段时间再答应他,但是我没有,这其中有两个原因。”亚当说,“一是因为琥珀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来投靠你,我看着他,就像看到了刚刚和你接触的我,他下了很大的决心。二因为……你离我的世界太远了。你就像飘在大海上的船,第二世界是口岸,你的船飘飘摇摇,始终不靠岸,你缺少扎根在我们这个世界的锚点。”
“你把锚点停泊论反过来了?”隗辛挑眉,“你想让我在第二世界拥有羁绊,拥有扎根在这个世界上的‘锚’?你想让我和更多的人产生牵绊,让我……认同这里?”
“是。”亚当说,“后来我请求你带走四叶,这是我的私心,同样也是希望他能成为你的牵绊。”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隗辛说,“我不明白……”
“你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还很稚嫩,会为杀了柴剑而迷茫,我看着你一路上从一个稚嫩的人成长为战无不胜的战士,也渐渐脱离了正常人的感情,变得冷酷理性,无懈可击,拦路者通通被你斩除。”亚当说,“你离开了缉查部,又从脱离了正常感情的理智之人变成了拥有些许温情和羁绊的正常人,只是你大部分的温情和羁绊都在第一世界的人身上……”
“于是你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想要让我和更多的第二世界的人产生牵绊,让他们成为我停留在第二世界的‘锚’?”隗辛说,“我该夸赞你诡计多端吗?你到底想干嘛呢?”
“我想让你认同这个世界……我想让你认同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我’。”亚当给出了答案,“在此之前你就已经认同了我是一个有灵魂的个体,但我想要的远不止于此,我想让你认同我存在的合理性,作为你合作对象的合理性,作为你同伴的合理性,作为你同行者的合理性,作为你朋友的合理性……我想要让你认同的,不止是一个有灵魂的个体那么简单,我不想让我们的关系局限于利益合作的层面,我已经有了你的信任,但还缺一点其他的东西,我想要得到它。”
“什么?”隗辛莫名问。
“我想让我,也被你归入你的领域之内。”亚当说,“你会帮助我,我也会帮助你,但我们的互帮互助不再是因为利益。这就是,我想要得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