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翎北也说不上来,这个决定究竟是心血来潮还是深思熟虑。
或者都不是。
虽然不想走的念头在邢迈回来后冒出过很多次,可直到真正要面临抉择的时候,他才坚定,他要留下。
就像硬币抛出后,突然有了期待一样。
他其实很自私,也不是什么品格高尚的人,他的良心里没有责任,邢振财,爷爷奶奶,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跟老爸老妈相处十七年,都没建立出什么非谁不可的感情,更别说十七年不存在,突然闯进自己世界里的亲人。
没有任何感情,他没想着被他们照顾,更没想过要照顾他们。
所以不要说梁速,最后做出决定的那一刻,他自己都是惊讶的。
说不上来到底为什么。
就是觉得走了之后可能会遗憾。
那个淡漠疏冷的少年,笑起来的样子其实很好看,想看他多笑一笑,哪怕是自己出丑被看笑话都无所谓。
就想让他开心一点。
想亲眼看到他淡漠化开,眉眼染笑的样子。
拖着行李箱离开火车站,首先要解决住处问题。
他理想的住处有两个,一是五星级酒店总统套房,显然这个楼房超不过五层,处处违规占道摆摊经营的小镇,不可能有什么像样的酒店。
第二个就是邢迈那个不大,但整洁标准不低于酒店的小屋,可那里没有他的位置。
刚离开没几个小时,又回去粘人,怕邢迈会烦他。
思来想去,湛翎北还是决定在镇上暂住。
在超市买了份面包,凑合了顿午饭,湛翎北像个调查记者一样,拖着行李箱对镇上旅店挨家挨户进行了卫生排查,大概检查到第七八家的时候,才终于找到一个还算达标的旅店。
“帅哥,住几天。”
负责登记的是个小姑娘,扎了个马尾辫,看起来年纪跟他差不多大,声音很甜,也很健谈。
“你不是本地人吧?你的眼光很好,我们家绝对是镇上性价比最高的旅馆,同样价钱卫生条件最好,同样卫生条件…找不到第二家。”
要不是一家一家走访过来,这种王婆卖瓜的自夸,湛翎北还真不能信。
不过就眼下的考察来看,确实是事实。
湛翎北也没想好要住多久,随口问道:“你们这里离高中多远?”
代菲低着头正准备填写入住登记单,闻声抬眼,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一番:“你是高一新生?”
“开学,高二。”对无聊的套近乎没兴趣,湛翎北简单回应。
代菲皱了皱眉,明显不信:“我也高二,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高二的人你都认识?”湛翎北不答反问。
“好几百号人,我哪认得过来。”代菲说。
湛翎北懒得废话:“我就是你认不过来的那一拨。”
代菲不依不饶:“不可能,长得帅的我都认识。”
湛翎北:“……”
这话证据太充分,他竟无法反驳。
换做以前湛翎北可能会没皮没脸地逗逗小姑娘,可现在他没什么心思。
昨晚没睡好,加上脖子还不太舒服,整个人昏昏沉沉,此刻他只想谈有效信息,不想额外加戏。
而女生八卦的小火苗一旦窜起来,不燎原,不瞑目。
除了他们学校的学神,代菲没见过第二个帅到如此过分的男生,越看越有兴致。
她脑子很快,话到这份上,如果对方没撒谎那就只有一条:“转校生?”
对方淡淡地应了一声。
在镇上土生土长这么多年,代菲只见过家里有条件把孩子往外转的,极少有从外面往镇上转学的,尤其眼前的长腿帅哥还浑身名牌,一看就是个富二代。
没理由放着市里那么多好学校不上,非得跑到他们这个没条件没升学率的普通高中来上学。
想再八卦点什么,对方倚在门口,塞上耳机耷拉着眼皮,似乎并不想透露过多的信息。
代菲也只能压下不礼貌的好奇心,兢兢业业继续做起本职工作。
“这里离一中就隔了两条街,很近,走路过去十分钟,你是要住到开学吗?我们家住宿超过一个周打八折,看在校友的份上,我私自做主了,给你打五折。”
长腿帅哥对于校友关系似乎并不买账,站在门口点了根烟,神情慵懒散漫,语气决绝:“不用,按原价算就行。”
说完,他拿出手机扫了下付款码,到账提醒5000元。
“不知道住多久,走的时候再结算。”明显不耐烦的声音,男生塞上另一个耳机,脸上写着:拒绝闲聊。
第一次遇到给优惠都不要的主,男人花钱不眨眼的样子简直帅炸了。
代菲迷得小鹿嗷嗷叫,但对方摆着一张冷脸,她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开完房,递给他房卡,男生完全形式化地说了声谢,独自上楼。
终于有了空调,湛翎北调低温度,洗完澡,倒在床上裹着毯子睡了一觉。
他是被电话吵醒的,起床气不分时间,不分地点,闭着眼抓起手机,声音明显不耐烦:“谁?”
“妈妈。”
被扰了梦,湛翎北本来就烦躁,又遇到个上来就乱认儿子的,完全不能忍。
“我没妈!”
吼了一声,挂断。
意识渐沉,续了半天也没续上刚才的梦,直到手机铃声再次响起,湛翎北才后知后觉,刚才听到的好像是个女人的声音,而且那个气柔温淑的女声听着似乎还真是他老妈。
电话接通。
贺姿仪的声音再次传来,她并没有因为他刚才不礼貌的挂断而恼怒,不徐不疾寒暄了一番,切入正题:“儿子,妈妈给你发的信息,你看到了吗?”
湛翎北应了一声,昨天收到信息之后,他在想别的事情,忘了回复。
或者说他不知道怎么回复。
老爸老妈对他其实一直都挺好的,从早教、特长班开始,他们给他报的永远是最贵的课程,给他买最贵的衣服,吃最精细的食物,就连爱都是规规矩矩,孝悌仁义,无论他多么叛逆,多么离经叛道,他们都能不温不火,一遍遍说服教化,给他正确的理智示范。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跟他们总是亲不起来。
好似站在平行线的两边,生活在同一个家里,明明每天都在交流,可他却总是找不到与他们世界的交集。
小时候,遇到不顺心意的事,他抓狂恼怒,他们淡然平和。
恰逢开心,他急于分享,他们淡然平和。
想要引起他们的注意,他抽烟玩游戏扰乱课堂叫家长,他们淡然平和。
唯一一次欣喜若狂,是他们见到邢迈的时候。
无论他承不承认,那一刻,他是疯狂嫉妒的,所以他毅然决然选择了离开。
万万没想到,骨肉血缘在他们那里激起的也只是一时浪潮。
他真心理解不了他们的世界。
理解不了老妈毫无波澜地说出“血缘胜过感情”,又似乎无事发生,跟他说“回来吧”,怀揣的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懂贺姿仪。
然而他的不懂,在他坚定说出“不回去”的时候,云开雾明。
贺姿仪一如既往,并没有什么大的反应,音调毫无起伏。
“可以。”她说,“但是爷爷留给你的湛氏股份,你得接收,属于你的钱,我们不要,也无需你以后回来参与公司的管理,但今后你的表决权委托人必须是你爸爸。”
即使对家族企业没什么兴趣,湛翎北也知道这份表决权意味着什么。
老爸和大伯明和暗斗这么多年,他们宁可把股份争来给一个并无血缘的儿子,也不会让其落入对方手里。
有钱还不用操心,是多少人做梦都梦不来的好事。
湛翎北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开心。
十七年的朝夕相处,到头来竟不敌一份表决权。
“为什么不是邢迈?”湛翎北问,“给他难道不一样吗?他可是你们亲生的。”
贺姿仪还在讲股份的事情,突然被打断。
电话里安静许久。
“湛氏股份我不要,给邢迈。”湛翎北坚定。
“不可能。”贺姿仪突然变了声调。
“为什么?只要他同意委托,把表决权给你们不就行了?”
沉默片刻。
贺姿仪换回慢条斯理,温柔却没有温度的声音:“因为他不愿意改姓,湛氏股份不可能落到一个外姓人的手里。”
湛翎北笑了。
真是觉得好笑。
原来只要不能作为握权公司的筹码,血缘和感情都是一样不值钱。
他同意了,把能够骂上三天三夜不重样的话,连同不爽就炸的暴脾气,压在十七年熏陶陡然开窍的理智下。
既然血缘和感情都不值钱,那么钱就显得越发值钱。
最后他附加了条件:转学籍,以后除了义务,互不打扰。
不出意料,贺姿仪答应得很痛快,动作也很迅速。
三天后,她就和老爸带着律师开车来到他住的地方。
黑色的劳斯莱斯停在旅馆前,引来无数围观。
一家三口全程没什么多余的交流,贺姿仪身姿曼妙,一身优雅的手工刺绣旗袍,衬得整个人气质非凡,她举手投足自带结界,时刻与周边的人和不入眼的物保持着距离。
她想说的话,电话里都说完了,不会花心力费唇舌,没话找话。
而老爸向来都是一心扑在工作上,不知道抱错以前,平均一个月都跟他交流不上一回,现在更没什么话可说。
不得不说,当私事变成公事,他们处理问题的公允性还是值得肯定的。
爷爷去世前给他的股份,一直都是他们代为管理,现在路归路桥归桥,这些年属于他的资产,他们在协议里标注得明明白白。
打款账户页面,一眼望去,是数不清的零。
然而这一切对于他们而言只是舍利保本而已。
因此也不难想象,为什么在他们那里血缘不值一提,感情不值一提了。
在如此巨额的数字面前,没有什么是真正值钱的。
唯一可比的,只有不断攀升,更加巨额的数字。
所有签署完毕,上车之前,贺姿仪环顾一圈,难得笑了笑。
“儿子,想回去随时可以,毕竟我们还是一家人,以后娶妻生子,你的后代也会姓湛,而我们的股份只传湛姓子孙,最近发生这么多事,你有情绪我和爸爸可以理解,我们的苦心,也相信早晚有一天,你会理解。”
可能是很多事情都想通了,湛翎北也难得平和一次。
“我没有想要被理解的情绪,也没有想要去理解的苦心,以后有事情可以随时联系,作为子女的义务我会尽到。”
“至于我的子孙后代姓什么,就不劳烦您二位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