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间寺的斋饭果然名不虚传。
金边白菜,三色银钩,做的色相俱全,永嘉一看到斋饭,独行的郁闷一扫而空。
可正当她要用膳的时候,寺里平和寂静的气氛陡然被打破,一群身披甲胄,神情肃杀的御林军忽然闯了进来,迅速包围了整座山寺。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守门的小沙弥从未见过这等场面,顿时便吓的连连后退。
“柔嘉公主在哪儿?”
御林军统领齐成泽单刀直入,一对鹰眼盯的人全身发憷。
小沙弥被吓的脑袋混沌,隐约间是记得有位公主来了,却不知晓是哪位公主,连忙指了指那厢房哆嗦道:“公主……公主正在用膳。”
齐成泽一听,立即便大踏步过去。
永嘉正夹着筷子,还没送到嘴边,门外忽然闯进来一队气势汹汹的侍卫,黑压压的围满了整个院落,惊的她手腕一抖,那到嘴边的菜又掉了下去。
她低头看了那菜一样,“啪”的一声重重拍下了筷子,拧着眉瞪着他:“谁叫你们进来的,没大没小的,没看见本公主正在用膳吗?”
“公主恕罪。”齐成泽绷着脸,环视了一圈,“卑职也是有命在身,敢问柔嘉公主在哪里?”
“柔嘉?”永嘉原本正要发火,忽听得他这么问,又瞧见这么大的阵势,不由得有些不好的预感,“她路上突然不适,不是早就折回去了吗?”
“早折回去了?”齐成泽脸色骤变,“卑职正是从大营赶来的,公主并没有回去。”
“没回去,那她去哪了?”永嘉猛然站了起来。
齐成泽打量着她的神色,不动声色,直到御林军将这云间寺里里外外搜查了一圈,一无所获的时候才彻底相信,立马又带着人下山找。
“等等我,我也去。”永嘉一阵心慌,也无心再用饭,连忙跟了下去。
一行人正要下山的时候,原本护送柔嘉的几个侍卫汗涔涔地刚上了来,一进门瞧见这么大的阵仗,腿脚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奴才失职,柔嘉……柔嘉公主不见了。”
“到底怎么回事?”齐成泽严厉地问道。
几个侍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疑了半晌才开口:“本来走的好好的,公主突然说不舒服,叫奴才们掉头。刚走出没多远,路过一条大河的时候,公主又说好些了,说六皇子想去玩水,叫奴才们在外面守着,可她一去,便再没了踪影。奴才把四周找了一遍,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喊她也没人理,只在河边找到一件漂着的衣衫,公主……公主大约,大约是掉进了河里被水冲走了!”
侍卫们满头是汗,不敢再继续说下去。
掉进河里?
齐成泽是直接领了皇帝的命令,心知不可能,公主根本不是走丢了,而是出逃了——
这衣服大约也是她故意丢下来迷惑这些守卫的,让他们不敢即刻回去禀报,来拖延时间罢了。
但陛下下了死命令,怕影响公主的名誉,绝不允许泄露公主出逃的消息,对外只说是在山里迷路了,因此齐成泽并没有解释,只是冷了脸质问道:“所以你们是怕擅离职守,弄丢了公主被发现,才迟迟不敢禀报?”
侍卫们的小心思被拆穿,顿时便低下了头。
他们一开始的确是这样想的,不过是一个不受宠的公主和皇子而已,能找到当然好,实在找不到大约也没谁会怪罪,所以才没第一时间回去禀报。
可谁知,没过多久山脚下忽然涌入了一整支御林军,他们那时才知道怕,连忙上了山告罪。
“齐统领,奴才们也不是有意的,望统领开恩!”侍卫们慌忙抱住他的腿求情。
可齐成泽听着他们的叫喊只觉得头疼,公主大约是辰初离开的,现在已经过了晌午了,被他们这么一拖延,生生延误了三个时辰,公主怕是早已走远了。
他从未见过陛下发那么大的火,若是真的找不回来,他这个御林军统帅也别想做了!
齐成泽被这几个自作主张的侍卫气得脸色铁青,一把挣了开,指着他们厉声吼道:“来人,把这几个胆大包天的狗奴才绑起来押回去,到陛下面前好好解释解释!”
陛下……陛下怎么会这么在意公主?
侍卫们心里一惊,来不及求饶,便被五花大绑堵住嘴压了回去。
紧接着,循着侍卫们吐露的下车地点,齐成泽急匆匆领着人赶了过去,入眼一条茫茫的大河,但河上早已没了人影。
顺着河岸一路走过,直到看见了一个渡口,他心里忽然一紧,连忙抓住了船夫盘问:“船家,你可曾见过一个美貌的女子,带着一个大约五岁的孩子来乘船?”
“美貌的女人,带着一个孩子?”船夫稍稍回忆了一下便记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么两个人过来,有个女子虽带了面纱,但露出的一双眼睛好看的很!但是她们乘了最早的一艘渡船早就走了,这会儿恐怕是已经出了邺京了。”
船夫看了眼天色,又凭着经验估摸道:“今日顺风,说不定都出了云州也说不准!”
一听可能出了云州,齐成泽头都大了,连忙调了渡船,派人全速去追,同时又急匆匆地赶回大营,向陛下禀报,传信到下游层层排查。
而另一边,御林军久久没追过来,柔嘉知晓大约是方才丢衣服迷惑侍卫的举动生效了,趁着这点时机,她丝毫不敢停顿,又连转了两次船,换了一身村妇的衣服,卸了钗环,绾起了头发扮做妇人,还在脸上涂了许多姜黄粉,点了雀斑,才总算混入了人群中。
这会儿一静下来,她抱着桓哥儿坐在渡船上又有些忧心。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逃出了南苑,皇兄一旦发现她上了船,下令封锁下游的话,她还是插翅难逃。
要想躲过他设下的重重关卡,只有声东击西,继续绕开他的视线。
是以柔嘉沉思了片刻,便打算水路交错并行,在云州境内下船改走陆路,趁着在他们全力搜捕水路的时候从陆路离开。
一下船,她便雇了一辆马车,趁着暮色悄悄从小路走去。
直到混入了喧嚣热闹的街市,隐匿于人群当中,她那绷了一路的心弦才慢慢放松下来。
正是晚市开始的时候,街市两旁华灯初上,酒旗招展,看着好不热闹。
而两侧的夹道上,不少小摊贩也在卖力地吆喝着,热腾腾的胡饼,油香和鲜香的馄饨的香气一股股钻进来,馋的桓哥儿时不时朝着那窗户缝偷瞄一眼。
这一切对他来说都实在太过新奇了,他从出生起就长在宫里,从未见过这么多的人,也没见过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饿了吗?”柔嘉摸了摸他的头。
萧桓咽了咽口水,他虽不明白什么叫逃亡,但姐姐用捉迷藏给他打了个比方,是以他时刻谨记着不能让人发现,于是尽管饿的肚子都瘪了,还是摇了摇头:“不饿。”
可他刚说完,肚子里发出了一串轰鸣,萧桓脸一红,连忙捂住了肚子。
柔嘉被他逗得扑哧一笑,她掀开帘子看了眼,城门就在眼前,大约不到一刻钟就能出去了,便是下车停顿片刻也碍不着什么事,于是只纠结了片刻,便叫停了马车,领着桓哥儿下去感受一下。
萧桓头一次走到形形色色的人群中,紧紧攥着姐姐的袖子。
“别怕,想吃什么?”
柔嘉摸着他的头,刚想给他说道说道,但她入宫实在太久了,目光一扫过整条街琳琅满目的吃食,忽然也有些记不清楚了。
在她微微怔愣的一瞬间,萧桓已经走到了一个卖胡饼的地方,吞了吞口水,直接伸手拿了一个胡饼,便往嘴里送。
那小贩没留神,一回头瞧见他拿着胡饼就走,倒着眉怒吼了一声:“哎哎,你这小贼,光天化日的怎么拿了人的东西不知道给钱!”
什么是给钱?萧桓一脸迷茫。
柔嘉被这声音一叫才回过神来,只见着萧桓被他吼的一吓,手中的胡饼掉了地,整个人愣在那里快哭了。
“偷了东西还敢哭,你家大人呢?”
那小贩捡起被咬了一口的胡饼,拎着他的肩膀四处张望着。
柔嘉连忙走了过去,一把将桓哥儿护在了怀里连声道歉:“真不好意思,我弟弟不懂得买东西要给钱,这个胡饼我替他赔双倍的价钱。”
“买东西给钱天经地义,三岁小孩儿都知道,你这弟弟难不成是神仙下凡,还是皇子皇孙?矜贵的连给钱都不知道,你糊弄谁呢!”那小贩得了理,不依不饶,非要扯着他的袖子不松手,“走,跟我见官去!”
萧桓被他扯的整个人快离了地,一紧张又开始发抖,噙着眼泪看着她:“不要,不要!”
事情越闹越大,周围买东西的卖东西的迅速围了一圈,指指点点地看着他们,萧桓被看的低下了头,全身都在发颤。
柔嘉年幼时被家中的长辈刁难过不少次,略略知晓市井的习气,明白眼下这小贩不过是想多讹些钱罢了。
眼看着萧桓要发病,她连忙将人夺了过来抱住了他,侧身挡着:“他只是一个孩子,什么都不懂,我已经解释过了,你若是不愿,我再多赔你一倍的价钱可好?”
“十倍!”那小贩一扬头,狮子大开口,“这么多人都看着呢,你若是不给,可别怪我不客气!”
眼见着人越来越多,隐约中总有一种被窥视的感觉,城门又要关上了,柔嘉虽然满心是气,还是不得不忍了回去:“好。”
那小贩见她一拿出钱袋,看着沉甸甸的,忽又有些后悔,改口又要加价,直到周边的人都看不过去了起了哄才罢休。
终于摆脱了缠人的小贩,柔嘉连忙带着萧桓回了马车上。
萧桓哭的一抽一噎的,柔嘉看着也心疼,可以后这种事只会多不会少,她只能逼着他尽早习惯,于是仍是细着声跟他讲着这民间的道理。
哭了一会儿,萧桓才总算安静了下来。
然而柔嘉却再没了刚逃出来时的欣喜,一静下来,她看着不远处黑黢黢的城楼,忽然觉得有些古怪,就好像高高的女墙上埋伏着无数双眼睛一样,盯的她全身发冷。
再一环视四面的街道,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仿佛也总有人在盯着她们一般。
柔嘉隐隐有些不安,忍不住抱着萧桓问了问:“桓哥儿,你看到周围有什么东西了吗?”
萧桓揉了揉眼,伸着头掀开帘子,却只是摇头:“没有啊……”
“是吗?”
柔嘉透过帘子逡巡了一圈,心里却总是有鼓在擂一样。
萧桓看着姐姐满眼的疲惫,乖巧地伸手给她揉着太阳穴:“累了。”
“桓哥儿是说姐姐是因为累了才看错了吗?”柔嘉被他肉乎乎的小手一贴,方才的惊疑顿时抚平了不少。
萧桓重重地点了头。
柔嘉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不住发笑。
想来也是,她临时从水路换了陆路,又兜了那么多圈子,皇兄怎么可能猜的到她在哪儿呢?
一定是她太过疲惫了,才出现了幻觉。
柔嘉最后又看了一眼那黑黢黢的城楼,抿了抿唇,慢慢放下了帘子。
可她不知道的是,这的确不是错觉。
方才的一切也尽收眼底。
在她凝望的城楼上,确实埋伏着无数的御林军,正紧紧盯着那一辆马车。
齐成泽先前将云间寺的消息报给皇帝时,皇帝沉吟了片刻,除了封锁水路之外,忽然要他守在云州城。
他一开始并不相信公主会从水路走,可守到了暮色将至的时候,果然等到了来人,又不禁佩服起他的高瞻远瞩。
眼下看着那辆即将驶过来的马车,齐成泽站在城门上,俯身对着那站在风口处披着玄黑大氅的人低声回禀:“陛下,城墙四周已经安排好人了,只要您一声令下,城门立即就会关闭,公主就算插了翅膀也难以飞出去。”
皇帝目光沉沉地盯着那辆马车,却久久没有应声。
从得知她逃离的那一刻起,他的确是愤怒地恨不得将她撕碎,在这短短的一天里,他脑海中闪过无数个把她抓到后要怎么报复她的场景,恨不得将她永远囚禁在身边。
可当看到了方才他们被人群围住的那一刻,他却忽然改了主意。
一个除了美貌无所依傍的孤女,一个懵懂无知连一丁点常识都没有的幼童,就凭他们,要怎么在这形形色色、鱼龙混杂的世间活下去?
她实在是太天真了,也太过自以为是了。
简直是自不量力。
皇帝站在高高的城楼上,俯视着那辆渺小的马车,忽然开了口:“有些人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把她抓回来,她只会想着继续跑。朕还是对她太仁慈了,若没有朕的庇佑,她真以为能护得了自己?”
“那……陛下的意思是?”
齐成泽听着他的话全身发冷,目光移到快到驶过城门的马车忍不住有些替她害怕。
“开门,放她走!”
皇帝转着扳指的手一顿,目光锐利地盯下方那个孤零零的马车:“只有让她出去吃一次苦头,见识见识这世间的丑恶,她才会真的长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