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东有贤女,自字苏来卿。壮年报父仇,身没垂功名。
女休逢赦书,白刃几在颈。俱上列仙籍,去死独就生。
——曹植:《精微篇》
——
“没空!”
康朱皮反应过来后,重新一屁股坐下,摆手拒绝:“让她安心等公审,百姓觉得她家人不该杀,我便不杀,至于她家女眷幼童,我一个不杀,就这么去说。”
“部大,我嘴拙,跟一个女子?说不得说不得。”
康武摆手摇头,表情为难至极一会,突然又凑过来:“部大,你真不去看一看?那女子挺俊俏的!”
“诶!你干啥啊!”
康朱皮怒喝一声,把康武斥得倒走几步,现在他总算明白,为什么堂堂几个杀人不眨眼的亲兵会讲“说不得,说不得”之类的屁话了。
此时的康朱皮明显感觉身后有人在偷看,他想也不用想便知道是谁,只能拿手指无奈地点了点康武,咬牙切齿道:
“你们这几个厮啊,真是不给我省心,想活活累杀我么?没看我正忙着吃饭么?不是,阿武你懂不懂,打下坞堡之后,对我来说,把儿郎无论生死都带回去;把财货补充军用,分给穷人;审判不公有罪之人;除此三件事之外,我没有别的事要做!再说了,哪有一个时辰前杀得人头滚滚,一个时辰后就睡别人女儿的事,这是人干的么?”
“可是,可是......”康武有些委屈,兀自逞强:“咱们打文氏坞那次,文煜的阿姊,不就归了阿禄么......今天部大冲锋在前,咱们都看在眼里,你就不能......”
“我革天命难道是为了yin人妻女吗?”
康朱皮气得“啪”地一声,又很快地站起来,指着康武鼻子喝道:
“那我跟郝散还有什么分别?打破坞堡,把浮财分了,女眷奸了,然后再去下一个坞,下一个县,咱们光这么做,有用么?”
康朱皮感觉众人目光已经凝聚在自己身上,尤其是背后的那眼神更是一刻不离。
“特别是今天,一个人该杀不该杀,按规矩得公审吧?哦,别人送女人给我睡,我就凭着主帅的身份放了,那下次别人多送钱,我是不是也不杀,别人喊我叫爹叫阿翁,是不是也能放了?刚起事我就这样,将来你们有样学样,人心不知道要散到哪里去了!规矩就是规矩,军令如山,规矩如大江,无论是谁,没改就得遵守,听明白了吗!”
“是!”
“站直了,背给我听,从规矩就是规矩开始!”
“规矩就是规矩......没改就得遵守!”
康武扯着嗓子嚷完,康朱皮点点头,和颜悦色地拍了拍亲兵的肩膀,说话语气也柔和了不少:“好了,阿武今天也辛苦了,快去吃饭,一会儿跟我去公审。”
望着若有所思地离去的康武,康朱皮重新坐回李丹英身边,自顾自地叹气,自嘲着说道:“我希望义军都是很纯洁的战士,真是为革天命而生的,但我知道你们不是,就像我也不是什么圣人,装罢了。”
按照圣贤的标准做人真累,但不按圣贤要求自己,部下就能光速变成野兽。
这一年多来,斩掉了太多人头,面对太多的困难,康朱皮自衬他的性情越来越暴戾,有的时候他闭上眼睛,就会有一个声音在心里引诱他,像催命一般地呼唤:
“杀吧,杀干净就不烦恼了。”
若不是身份与良知的限制,还有时常要面对那些更暴戾残忍而的部下,康朱皮甚至不知道自己一怒之下到底能“剿洗”到什么地步。
或许,在当下也算不上“坏”?
康朱皮摇摇头,把这些奇怪念头驱逐出脑海。
很快,简单的“公审大会”就在范氏坞的广场上举行。对义军来说,对这种活动早就驾轻就熟,不一会便搭好了行刑台,准备好了用于“点票”的棍棒与盾牌,拽出范氏宗亲的俘虏们,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只是,这坞内的“无关”百姓奴婢的积极性,明摆着比上谷的牧工还差!
虽然他们刚刚被康朱皮除了奴籍,废了债契,还许了农田,可谓是在担惊受怕后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实惠,尽数赌咒发誓,感谢“康神仙”的大恩大德,可让他们处刑以前的主人?哪怕是提供一些证据,顿时都缩首缩脑,呆若木鸡。
摩拳擦掌的义军们一问,好家伙,理由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我毕竟用范氏的田,吃范氏的饭,要积功德,咱不能乱讲的咧!”
“范郎主养活咱几十年,就算有些小错,浮财也分了,又杀了这么多人,差不多了,还请将军放过他们吧!”
“大伙乡里乡亲,乱杀不好,死人变厉鬼来索命怎么办?”
“我一直在村里种地,今天刚来交粮,啥也不知道,阿爷莫问我!”
气得康武暴跳如雷,大骂道:“神仙,神仙!你们说得好听,到头来实话都不敢讲!积什么德,怕什么鬼!就算真有厉鬼,我家部大一刀一个,从这雁什么门杀起,杀到你们中夏的黄泉去再杀回来,不带眨眼!”
“神仙天威,将军天威!”百姓们唯唯诺诺,好话不停讲,却死活不肯干“有损阴德”的事情。
一时间康武几乎起心,想拔剑要砍死几个人,但望见坐在不远处的康朱皮,还有扛着行刑斧,腰间悬着马鞭,执行康部大指令从不含糊的方光方贼曹,只得悻悻作罢。
坞堡百姓反响极差,宣传工作不够的情况下果然难以打入陌生地区的社会,康朱皮坐在胡床上,渐渐接受了这一事实。
不过,他也寻思了一下,此处不比上谷,需要准备流动作战,义军要在雁门代北逐步建立根据地。因此就算百姓这次公审不杀,他康朱皮也有办法,无非是把坞堡主的宗亲们拉回山里挖石砍树做苦力,不会“浪费”。
只是雁门这儿,与上谷的公审不同之处还不止百姓方面。在上谷,几家乌桓豪酋被破坞夺壁后,余下的人或麻木,或求饶,尿裤子的有之,送财送物求不死的也有之,总是出尽了丑态,也为参加公审的义军与前奴婢们增添了信心。
但这雁门范氏的俘虏们即便失败已成定局,临死关头,反倒尽数表现得大义凛然,喝骂不止,弄得许多战士,甚至是军官都无所适从。
康帅不一直说,咱们正义,有理,那些官贼爪牙,有错,没理,咱们革除弊命,是好儿郎......今天这些人,看上去也挺像“好儿郎”啊!
攻坞之时,年已八旬的范广还带着门生弟子在飞楼上抵抗到最后一刻,那些据说被范氏厚养如“子弟”的亲从私兵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忠诚,无一人投降,拼命反抗。最后康矛屡攻不克,命人用长兵堵住楼道,从下往上纵火,把守卫者全部烧杀。
此刻为了配合公审,几个义军抬出熏黑的尸体以做公示和确认,见此情形,许多幸存的范氏宗亲不顾利刃在脖,四周都是荷甲执锐的康朱皮部下,立刻一通胡乱挣扎,拼了命,远远地对着尸首开始叩头哭泣,同时破口大骂。
“爹,爹!”
“大翁!我等来随你了!”
“恶贼,我生誓杀汝等,死亦化厉鬼,啖汝肉,追尔魂!”
见此情形,李始之有些唏嘘,毕竟他晓得范广其人,并州著名大儒范隆在讲经之余,多次提到这位抚养他长大,待父母双亡的范隆如亲子的族亲,故而李始之对范广印象并不差,此刻厮杀完了,望着范广一团焦黑的尸体,李始之的心中有些不忍。
“开始公审。”姊夫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第一个,范.....阔!”阿爪拿着刚刚抄来的家谱,文书官站在旁边,不时小声告诉他,一些生僻字该怎么念。
“有罪,无罪!”
面对被拖出来的中年人范阔,百姓依旧茫然无反应,还有人低头不忍。
阿爪刚准备催问“有罪举棍,没罪举树枝”的时候,只见范琮拖着一条坠马摔断的腿,拼命挣扎,从俘虏堆中爬出,没几步便摔倒在地,仍强撑着直起上半身,撕心裂肺地对着李始之的方向大喊:
“将军!明公!我家若在汝看来有罪过,请由我一人承担,唯杀我一人,是杀是冎,悉听尊便,唯求无伤我叔,无伤我兄,无毁我宗祠!”
范阔在左右义军的夹立下挺直腰板,转头怒骂侄儿:
“愚小子,唯啼泣,真乃妇女!死便死矣,何须多言!”
“对,叔父说的对,好儿郎死便死矣,无需多言,唯恨不能复仇!”范琮的堂兄被捆着双手,亦强钻出人群,大呼小叫:“贼人,你若有胆,便先杀我!”
“朝廷必剿灭尔等妖贼,为我等报仇,天日昭章,绝不会容奸邪小人贼寇猖狂!”
甚至连关押女眷的屋中都开始喧哗,声音极尽凄厉,隔着墙壁都能听得清楚。
“胡儿贼奴!休想玷辱我等,岂有害人之夫而欲加无礼,于尔安乎?何不促杀我?”
“男以义烈,女不再醮。妾夫已死,理无独全。且妇人再辱,贼奴亦安用哉!促杀我,促杀我!”
依旧没有人为自己的性命求饶。
李始之听着连绵不绝的叫骂声,看看俘虏们,又看看姊夫,甚至开始觉得对面投射来的眼神是那么的灼目,一想到这是培养了经义大儒的宗族,那目光甚至开始烧得他想后退,想钻回队伍中,让姊夫的亲兵来处理,这可是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的状况。
姊夫……好像愣在原地,若有所思?
“真吵闹,神仙该把他们舌头割了下酒,人心掏了煮汤,女眷分了做妻妾,不就无事了?”
王波驻足观看这新奇一幕,先前不光分浮财,还分地取消奴籍就很离奇了,如今公审就更奇怪了,从来只
有官府和豪贵联合起来审黔首,判贼寇,哪有反过来黔首审豪强的?这能行么?
如今看来,好像也就那么回事。
“黄毛子神仙啊,黄毛子神仙。”王波心里感叹道:“你咋像个书生呢,咱们做贼当盗,有贼盗的规矩,怎么能用官府的规矩,这不是乱了套么?”
康朱皮双手扣住膝盖,望着眼前吵闹哭喊咒骂成一团的场面,那些虽然被擒仍能怒目而视的边地衣冠,还有自己那些明显不适应的部下,干笑了几声,挂好刀剑,缓缓站起。
“这便是魏晋的真正风骨么?骂贼而死,满门忠义?居然还是针对我?”
忠义节烈的中国,轻生重义的中国,一腔热血尚未洒尽的中国。
可惜,这样的中国要完了啊,少年中国再也回不来了。
黑暗、绝望的几百年纷争要正式拉开序幕,天下将沦为野心家的棋盘,无论是忠臣良将,还是英杰俊才,而或野心家自己,都会成为棋子,随时可以被牺牲的棋子。
——坐不稳奴隶的时代要来了。
康朱皮朝前走了几步,作为副刽子手待命的文煜忙不迭地跑过来,凑到耳朵边说道:“康帅,我有一条妙计!”
“说吧。”
“我听兵士说,范琮的亲姊不是想做康帅的小妾,饶她家亲戚一命,不如让她出来投降出丑,大可动摇范家余宗的斗志,不行还有孩子......康帅要是不方便,我......”
“从妇女孩子身上找突破口,你在想些什么?那还不如我来裁判,都杀个干净好了。”
康朱皮再一次白了文煜一眼,摇头:“得用别的办法。”
紧接着,康朱皮把手指向前方:“把关押的女眷一个不剩,都带到公审场来,无论是妻妾奴婢还是未出阁的人,恶人就恶到底。”
很快,康朱皮便看到了据说今天吵着要嫁给自个儿,换全家性命的女子。那女子不过十七岁上下,在一片妇人脸上涂的黑灰未消尽,更有满面泪痕的时候,唯有她,不仅生得清丽俊俏,还画了妆,黛眉涂粉,虽然表情看上去依旧宛如要上刑场一般,强作欢笑,但的确漂亮惹人怜,难怪康武要专门给自己讲。
范家女郎穿了一套紧身合体的白练衫,照着两裆衫,长裙曳地,肩披花帔,腰佩双璜,头戴假髻,这身颇像李丹英在上党故乡爱穿的旧服,专显晋时女子流行的高挑身材,虽然双手反绑,穿着流行的男子式方头履的她走起路来依旧能围裳飘舞,让环佩碰撞,发出悦耳的玉响。
那女子试图走出俘虏群,径直朝康朱皮的方向过来,她的兄弟姐妹见状,纷纷咒骂她不知羞耻,有辱家风,更有一人气得几乎晕厥,朝她背影吐口水的人也有不少。
负责阻拦的亲兵担心万一康朱皮要是真色心大起,收下了这漂亮女子,不就成了米大巫、李天师之下......因此也不敢过度阻拦,任凭那女子朝康朱皮靠近,反正她手也绑住了,怎么可能伤到康帅?
女子一边大胆地于康朱皮直视,一边缓缓靠近,用清冷的嗓音喊道:“妾请自荐枕席,为将军执帚,不求怜惜,只......”
“停。”
不待她说完,康朱皮面若冰霜,握紧剑柄,让那女子停在二十步开外,冷冷地说道:
“文军正,阿武,替我去搜她身,她肯定带了利器,且小心。”
——
问曰:“为何中夏农村多讲人情?”
大圣曰:“中夏农村,合则存,分则亡,必聚族而居,一夫一妻之小门小户如何兴水利,防匪患,朝廷能包办否?此需如铁,不可稍折!是故村民汝不离我,我不离汝,故必讲人情,求互让,无绝情,不认死理也。”
问曰:“何谓不认死理?若情与理悖,当如何?”
大圣对曰:“若人只认理,不认情,便是不通人情,便是不讲理。情与理逆,则援情略法,情在理先。无他,中夏农村多熟人也,若无情有理,便难以合作,难以生存,是所谓‘自己活,别人也要活,能忍便忍,能让便让’。”
——《八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