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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风疠(二·上)(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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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不能用禁闭自己的邻人来确认自己神智健全”——陀思妥耶夫斯基

——

“把手给我,没事的!”

众目睽睽之下,麻风病人张英想避,想让,想躲,因为他不想害一个无辜的人,他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是天谴天杀的风疠病人,只有其他的麻风病人,或者像满脸麻子的杜医生那样得了类似疾病的患者才能接触。可他的脚已经萎缩溃烂,只能靠膝盖在地上摩擦行动,哪里闪的开。

他只能尽力地往后仰着身子,将一双病手尽可能地藏着,拼命地摇头,想让面前那个疯子离远一点。

但没用,他只剩下两坨手指的左手被康朱皮一把握住。对触觉不再灵敏的张英却浑身颤抖如筛糠,只能偏过头去,咬紧干瘪粗糙的嘴唇,不敢发出声音,生怕喷出疫毒。

接着,康朱皮,这个疯狂到所有人都看不懂的胡儿,张开双臂,给了张英一个结实的拥抱。

在数百号人的注视下,康朱皮轻轻拍着张英佝偻的后辈,像久未逢面的亲兄弟一样,声音从他戴的白色玛达姆口罩透出,清晰而响亮:

“没事了,有我在,都会没事的。”

接着,康朱皮掏出餐匕,从张英的胳膊上刮去一些碎皮结节。尽管张英已经没有体外的痛觉了,但餐匕接触到躯体的那一刻,他也和那些康朱皮亲兵一样,心脏猛然绞紧到隐隐作痛。

康朱皮起身,捧着那几片碎皮,将其掷入正在架在烈火上的陶釜,然后用另一个陶罐里装好的热水洗手。

洗手完毕,康朱皮盘腿坐在湖边的荒草中,一言不发,静静地晒着太阳。

过了仿佛很久,陶釜里的水沸腾了,康朱皮的手也晒干了,他才重新走过去,小心翼翼挑起一块滚烫的麻风病患碎皮,撩起口罩,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沾满疫毒与诅咒”的不洁之物送入口中。

“唔!”围观者发出一阵惊呼,还有人捂住了眼睛,不敢看这一幕。

第二块……第三块……康朱皮将能挑出来的碎皮全吃了。在连绵不绝的惊呼尖叫声中,康朱皮咽下最后一片。随后,康朱皮牵过自己的两匹坐骑,让杜胙骑一匹,自己则背起了不能骑马的张英,用力登上坐骑。

两匹马缓步走向山林,无人敢靠近,无人敢阻挡,人群像被战舰劈开的波涛,主动让开一条道路。

张英低垂着头,就像医生杜胙一样,生人的目光比正午的太阳还要刺眼,每个正常人的眼睛都像一对刀剑,和麻风病一样戳的他痛不欲生,他怕看人的眼睛。

康朱皮没有回头,也没有侧过去与任何一个人对视,只昂首挺胸,控着坐骑稳稳穿过人群让开的道路,同时叫喊着,张英和杜胙都知道是喊给自己听的:

“把头抬起来,像个人一样,跟着我抬起头来!”

如遭雷击,张英艰难而害怕的昂起脖子,却只能看到康朱皮的后脑勺,那个疯胡儿没有回望也没有低头,只是稳稳地抓住缰绳,保持着马匹的稳定。

张英往旁边看去,众人的目光一下子扎进他的视野里,尽管大部分人的眼睛都跟随着康朱皮,但同时望见这么多人的眸子,望见那些崇拜、震惊、畏惧、害怕、厌恶、麻木、好奇、悲伤的眼神,张英还是不适应,想再一次低头避让。

“抬头,看路,你们什么错事都没做,低什么头,抬起来,不许低!”

康朱皮依然没看杜胙和张英,独自叫喊着,声音如一柄铁锤,狠狠敲击着张英。是啊,张英想起来,他做错了什么?

他想起不在人世的父母,想起远走他乡的兄弟,想起那个虽然和山洞一样阴暗潮湿,还不挡风遮雨的家,因为家里还有残留的温暖与欢笑,但这些都已经没了。当被父亲送入疠迁所的那一刻起,在每一个正常的乡亲眼中,作为凡人的张英已经死了,留下的是丑陋的厉鬼,只会给活人带去生不如死的厄运。

但张英还想活着,就算眉毛脱落,手足溃烂,皮肤结皱,浑身燥热,五脏疼痛,整晚整日烧心到难以入睡,但张英还是想活着。

因为活着还能做梦,在梦里亲人都还活着,自己又一次喝上了母亲熬的白鲢鱼汤,用湖水熬煮的新鲜活鱼,雪白的鱼肉,鲜甜的汤汁,舀上一勺尝尝,滋味美极了。

最近天气愈发冷了,烧心却越来越厉害了,杜医生说,这意味着毒气深入五脏,叫什么“病入膏肓”了……想到杜医生,张英觉得唯一做错的事就是差点连累了他:不是因为张英想喝湖水煮的鱼汤,杜医生就不会带他一块下山,结果被发现有麻风病患,两人不由分说地被痛打一顿,差点就被定杀。幸亏那个疯胡儿冲了进来,把整个定杀仪式搅和地前所未有的乱,也就救下了他和杜医生。

杜医生是个好人,迁疠所的麻风病人们很喜欢他,他总是有求必应,给风疠患者看病从

不收钱;大家也很羡慕他,因为他似乎得了不会痛的麻疯,虽然他的脸也毁了,但他还能穿行于迁疠所和尘世间,买回各个迁疠所都需要的日用品和农具。

但杜医生还是帮不了大家。病人们会一个个地死去,杜医生从来没有治好过任何一人,大家都会最终死于麻疯。而且无论是谁,死时都没有宗族,没有后代,甚至连下葬,无论土葬还是火葬都是一种折磨,因为只有刚刚发病的青年人能轻松砍柴和挖坑,每次张英在又送走一个病友后都会想:

“我死了就别这么麻烦人了,喂狼吧,反正也不会有人记得我了。”

是的,风疠病人是一种禁忌,作为个体的他们无论生死,都会被遗忘,仿佛他们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上。迁疠所是不存在的,里面活着的人是不存在的。

只有天谴、歧视和恐惧会永远存在,杜医生治不好麻风,也治不好世人对麻风病人的歧视。

新的“不存在”的麻风病人会不断地来到“不存在”的迁疠所,重复前人的命运。任何一个“不存在”胆敢逃出去,或者没来得及前往迁疠所的病患,都难逃定杀的命运。

就因为自己得了风疠病,就不再是人了吗?得了风疠,这就是他最大的过错么,可他也不想患上这病啊!

最后,张英想哭泣。但麻风病不仅毁了他的眼睑,让他难以眨眼,还摧残了泪管,他和许许多多迁疠所的苦难同伴一样,哪怕再悲伤,也没有眼泪可流了。

既然挤不出眼泪,张英就只有抬起头,鼓足勇气,大声告诉康朱皮迁疠所的方向,三人两马渐渐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进入幽密的山林,途径那座贴了镇鬼符,泼了鸡狗血的石碑,走上那条“速速折返莫回头”的小径,朝着最深处的迁疠所进发。

道路越来越蜿蜒难行,被枯黄的落叶所覆盖,少有人迹。道路尽头是一个僻静的谷地,开垦的田地、破旧的木棚草屋、跑过的母鸡黄犬代表有人居住,有山涧潺潺,有杨树金黄,鸟啼虫鸣,风景很秀丽,但冰凉的谷风吹过,看着眼前的一切,康朱皮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谷里到处都是麻风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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