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之战,得山者胜。贼已据山,吾与尔等各驰一骑以夺之!”
——李存勖
——
莫家的商队非常庞大,装着鲜卑婢和胡奴的牛车,满载着珍贵毛皮的骡驴,高大骏奇的西域与鲜卑骏马,甚至还有专门驮那些从粟特胡商处交易来的胡椒、麝香、石蜜、璧琉璃等奇珍异宝的骆驼,以及各类向导、护卫,足足有数百人和数倍于人数的大牲畜,在旷野上拉出一条绵延如蛇的长线,更别提沿途护送还有一整支鲜卑部落了。
因此康朱皮很轻松地找到了他们。而这一次,康朱皮伪装成官军的战术却不太奏效。打范氏坞的消息终究是传开了,雁门的豪强都晓得玄武山里有一群能穿官军铠甲的贼人,而鲜卑人横扫几乎半个并州,官军战绩寥寥,这时候冒出一支官军来,于情于理都是敌非友。
而康朱皮的斥候也看到了索虏们。双方的斥候未待开战的命令就爆发了冲突,预警的响箭连番炸响,莫氏经验老道的护卫头领急切命令搬运大车,要围成车阵来自固,放任鲜卑兵与康朱皮厮杀。
“步队统统下马,准备长矛!骑兵分两队,轮番冲他两边的索虏,左队先!”
义军的骑马步兵匆匆下马,取下由马匹所驮的头盔、披膊、长枪等物,在队长与军正的喝令开始列阵,大部分老兵已经很熟悉这种机动方式,只是缺乏骑战的技艺,长途骑马虽然不轻松,但总比披甲徒步来得省力。
步兵结阵的同时,康朱皮麾下的骑兵迅速排成了两大排宽阔的正面,准备进行迅猛地骑兵冲击,而对面鲜卑人的骑兵依旧按照他们的惯常战术,如同草原上空的白云与鸟群,娴熟地散开成好几个小队,手执骑弓,背负长枪,看似水银泻地般散开,实则从好几个方向朝康朱皮的骑兵队包抄来,欲施展他们惯用的骑射战术。
“杀索虏,杀汉奸...杀索虏的狗!”
望见莫氏的部曲与四处祸乱的鲜卑人混在一处,康朱皮本想咒骂一句“汉奸”,话一出口才发现有些不妥。且不谈西晋时尚无“汉奸”一词,毕竟汉人在此世还在被叫做“夏人”或“晋人”,要叫得叫“夏奸”。况且莫氏是乌桓人,最多也就算汉化胡人,骂他们是汉奸......
不过,不用汉奸,怎么称呼雁门莫氏这种行为?算了,康朱皮懒得想了,此刻也没人注意这些细枝末节,他的骑督阿爪与帐下督康矛带领第一队骑兵,齐齐啸叫,把马速提到最高,似一柄宽大的战刀,毫不留情地横扫向鲜卑人。
比起草原上因生活所需,不得不长年累月骑马射猎的牧人,康朱皮大部分骑兵的马术与射术肯定不占优,短期内的恶补也只是缩小差距而已。而官军精锐特别是乌桓突骑擅长的各种突击变阵、侧翼“左后侧”袭击术、破阵时骑弓骑枪与刀剑等武器的轮换使用、混战阶段的马上个人武艺,这些种种“进阶”的马上武艺,义军骑兵也只是有所目睹或耳闻,既无教官,又无经验,还无时间磨练。
于是,对他们来说,只剩下一个战术可行:
“莽”
各人都持长矛,一齐哇哇乱叫地冲锋,先靠气势去惊吓对面的马,再靠从上谷鸡鸣山以来,好不容易才配齐的马镫与高桥马鞍抵消突阵的冲击力。每个骑手都是人马合一的大铁锤,锤头就是矛尖,撞上去便是胜利。
经过多次实战检验,这个战术哪怕是对抗官军祁弘带领的百战精锐、天下名骑,也能在正面突击中不落下风,大不了一命换一命罢了。
“撞碎索虏!压垮索虏!康帅在看着我等!”阿爪撕心裂肺地嚎叫,几十骑呼和着他的嚎叫,与几十杆锋利的长矛势不可挡地突击,将鲜卑人的骑兵团彻底撕碎,驱开。
羯鼓,唢呐,号角,乐声配合着喊杀声,贯穿战场,令战马惊慌,敌骑失措。
“波斯唢呐还是不够暴烈,声调不够高!声调再高一点就好了,我就要那种一响压百音的乐器,做军乐和指挥音最好!”
康朱皮的鼓膜震颤着,心中在盘算,何时能弄出更加符合他传统认知的唢呐,同时一心二用,眼睛一刻也不停地紧盯着战场,阿爪的骑兵突击若势头已老,便得发动第二波突击。
面对突然出现,突然开战,突然如发狂的野猪般撞来的骑兵,矫健的鲜卑人尚能控制马匹,绕着义军骑兵,徘徊射击,不过他们在高速骑马的移动中,想要命中并重创同样高速移动的义军骑兵绝非易事,后者还披着铠甲咧!
至于那些惯于骑射,不喜近战,更避讳沾上敌血的鲜卑生手,此刻更是惜命,开什么玩笑,从盛乐、云中、阳高甚至更北的草原出发,穿过上千里路,好不容易抢够了可以回家过几天好日子,谁跟这些疯子对冲换命?
他们拼了性命地避让,却往往让不开,就被奔来的骑矛贯穿了身体,从飞驰的马背上摔落,掼死在地。
仅仅一轮突击,鲜卑人的组织就完全混乱,各个鲜卑武士只能本能地跟着附近的几
人一同行动,射出的箭矢也不够密集,威力大大下降。
“乙队,跟我突击!步兵,随大旗突击!”
鲜卑人的骑兵阵线混乱,而阿爪冲锋势头已尽,不仅调头再冲很难,而且还要规避从莫氏车阵中射出的箭雨。而机会转瞬即逝,不能给鲜卑人任何重整队形的机会,否则他们必会如苍蝇般来而复往,袭扰不止。
亲自冲锋从一开始的不得已而为之,不上一线抡刀就没法取胜,到如今好像成了康朱皮的“潜意识”,是追求行走在生死之间的畅快?
危险?当然危险,中箭都不知道中了几回。
虽说康朱皮以他的键盘史学知识,也就知道亚历山大东征奋战,两个人就敢先登城池,结果被印度人一箭射穿了肺脏,轻生冒险的小霸王孙策,膝盖中箭的张郃,身为天子却为大军当斥候,最后横死于九宫山的李自成等几个作死案例。
他并不知道有更多名人,无论古今中外汉胡,都有身先士卒以至于几乎自陷死地的梗:成天浪战,以至于几乎被刘黑闼夜袭围杀的李世民;每战必死坐骑,最多一次挨了一百多箭的东突厥阙特勤汗;“自负一围而进”,冲阵狂魔,几近斗死的李存勖;上一线被箭射穿脖颈以至于昏迷不醒的铁木真;还有带着几万人取滁州,却非要只领几骑先行,不料遭遇数千敌人的朱元璋......
如果不身先士卒,会怎么样?如果遇到危险会怎么样?康朱皮懒得去想,或许曹老板还活着,会指着康朱皮鼻子骂一句“白地将军”或者“此非大将法也”吧!
大旗在身后猎猎作响,坐骑迈开四蹄,在苍茫的荒野上尽情驰骋,箭矢时不时划过,视线里只有最近的同袍、敌人、原野与矛尖,感受迅猛的风刮过面庞,冰冷的空气卷进热腾的肺,令康朱皮发痛而清醒。
大喝一声,康朱皮避开对面刺来的矛尖,回手一枪,戳翻了一个五大三粗的鲜卑武士,那人如飘零的落叶般坠马的同时,战马早就冲到了更前面,迎向下一个目标,尽可能冲散那些试图重整或明显有组织度的鲜卑骑兵战团。
鲜卑友军被杀散的同时,莫氏的部曲们趁机把自己的车阵构建得十分稳固,熟练的护卫以大车为支撑点,在空隙间堆砌碍马的杂物,弓手在车的缝隙间,或者车顶上射击,甚至还有弩手参与其中,拿着长矛和长戟的护卫则护卫着大车,提防冲阵。
无论是对射,还是硬冲,义军都不占上风。康朱皮驾驭着战马,走着之字,急切地在车阵外绕了一个圈,避开了好些箭矢,收拢骑兵重新列阵,去收拾余下的鲜卑骑兵。
而李阳、王钧、支禄统领的步兵,排成整齐的队形,从三个方向包围车阵。由身着重甲的兵士居前,冒着箭矢进行冲锋。接近车营后,义军便呐喊着,隔着木板与杂物堆,找准缝隙,对准车顶,一个个拼命把手中的长矛捅过去。
莫家的护卫心知不妙,对面这架势,明摆着要他们所有人的性命,忠诚的门客部曲便开始拼死反抗,有些护卫爬到大车的顶端,拿长矛长戟居高临下地戳刺,有些人则用血肉之躯堵住大车的间隙,利用通道狭窄的优势与义军对捅。
此起彼伏的咒骂声、惨叫声、铁器刺入人体的声音响作一团,被捅倒戳翻的人根本来不及救治,还有莫氏部曲敢于不怕误伤,在零距离上释发强弩,双方围着大车进行激烈的攻防战。
此时康朱皮杀散了鲜卑骑兵,本想招呼儿郎们暂时下去休整,高丹军、大驼军那些虽然一起下山,但行军速度明显要慢一截,差点掉队的援军即将抵达,可以由他们来围攻,消耗莫氏部曲的体力,而没必要让老兵们强攻。
毕竟车营是康朱皮也练的战术,乌桓莫氏虽然投射武器和披甲率远远不能与晋朝官军相比,但总是有军用强弩,再加上大车阻隔,基本是简易版的“高墙之后逞勇易”,不仅能有效应对骑兵的强攻,对缺乏防护的步兵也有不错的抵御力。
再加上即便拿下外围车垒,里面更狭窄的空间,也让义军步兵惯用的长矛类武器发挥不便。莫氏的车营形成的挺快,证明他们都是好手,康朱皮这才准备让兵士们退下来再战。
但不知是在山上憋了好久,要通过发泄郁积的情绪,而或是诉苦会与军士社鼓舞了他们的自信心与斗志,让兵士们觉得自己的战斗有难以替代的价值与意义,还是兼而有之。义军步兵的攻击非常英勇,几乎到了狂热的地步。
“叛贼,阿爷今天来把你扬上天!”
基层军官要么在第一线擎旗,要么上前搏杀,还有人干脆搭起人墙,让同袍能爬过车垒,后面的兵士挤不到前面,便兀自唱起《鸱鸮歌》助威,战士举着长矛,提着刀剑,一辆车一辆车地夺取、扒开,冲入车垒里,把还在抵抗的一切活物砍倒。
“部大,我们也下马持短兵吧!”康武兴奋地向康朱皮喊道。
“对,下马,拿刀剑去帮忙,康帅,我来先登!”张甲也来凑热闹,鲜卑骑兵跑得太快,大部分时间浪费在
追杀上,实在不够爽快。
“不!”
康朱皮抬手制止,拨转马头,把步兵战线交给三位老部下掌控,继续收拢刚才追杀鲜卑人而有些散乱的骑兵,同时说得:“骑兵得快点聚齐,小心鲜卑人有援兵,这里到处都可能有敌人。”
担心的鲜卑援军没有出现,康武和张甲也没有得偿所愿去下马步战,因为义军步兵一鼓作气,彻底压垮了莫氏部曲的忠诚与斗志,夺取了车垒,当场杀死了绝大部分的莫家护卫。
义军兵士们知道康朱皮善待俘虏,对于杀俘的事情一概禁绝,最多也就让俘虏做工。但战地情况变幻莫测,许多人怕带着俘虏麻烦,下手便比较“精准”。
尤其是那些雁门出身的前晋军,知道莫氏是本地胡酋大姓,做了官,还能是豪商巨贾,和自己这些“穷苦士家”完全不是一路人,甚至自家过得惨,也有他莫家造的孽,寻思之下就更没有心理负担了。
“部大,咱有钱了!这回发大财了!还有好多美人,好多好多!”
支禄兴高采烈地跑来,伸出他缺了指头的手,颤抖地指着堆满货物的大车:“金银美女,牛马驼畜,还有好多好多,哎呀,嘴巴说不上来了,咱赶紧收拾东西回山,这一趟够吃好久了!”
“发给穷人,哈哈!”康武望着那些即便很疲劳,也要抢着帮军正一起搬运货物的兵士大笑——虽说东西总是要分,不能先拿,但好歹也过个手瘾。
“咱不就是穷人么!我听说本地儿郎讲,这雁门莫氏钱多得花都花不完,他家的坞壁比县城都大一圈,光这一支商队就这样,还不知道他家里面得堆多少好东西咧!”
“慌什么!让高将军和王将军来帮忙点俘虏和战利品,大伙三分之一休整,三分之一警戒,三分之一处理车垒,不许都解甲。”
康朱皮阴着脸,打断了几个围过来的喜悦部下继续抒发兴奋之情的机会,只是吩咐赶紧处理堆积如山的缴获物和保留应急部队。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若康朱皮盯着战利品不松手,不就也变成鲜卑人了?
果不其然,康朱皮的担心很快便应验了,鸣镝箭的声音惯常划破天空,不多久,斥候便来通报,告知东南方向十里,发现官军旗帜,约有百十来骑,正朝这边全速前进。斥候正在与之周旋,未见官军的伏兵或其他佯动部队。
“官军?”
康朱皮皱紧眉头,出现的居然不是鲜卑人,而是按理说应该龟缩在城里的官军,难道官军也想劫杀鲜卑人以获功劳?
“哪里来的官军?都起来,换官军旗号,准备战斗!三郎,干活了!扮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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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含,雁门繁畤人也。家世货殖,赀累巨万......含居近塞下,常往来国(拓跋鲜卑)中。穆帝(拓跋猗卢)爱其才器,善待之。及为代王,备置官属,求含于(刘)琨......后琨(按拓跋猗卢要求)徙五县之民于胫南,含家独留。含甚为穆帝所重,常参军国大谋......其故宅在桑乾川南,世称莫含壁。
——《魏书·莫含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