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日。
这天大清早的时候,法觉寺来了一个和尚,给谢云嫣传信,说圆晦师父要见她,叫她去一趟。
谢云嫣也正打算去法觉寺为李玄寂祈福,当下就过去了。
百年古刹,还是旧时模样,曲径通幽,梵钟隐在山门外。
下了几场雨,禅房深处的竹叶被打得七零八落的,看过去显得越发枯瘦。
圆晦也是一样,他的眼睛深深地凹了下去,眼皮子耷拉着,宽大的袈裟披在他的身上显得空空荡荡的,好似一阵风来,这个老和尚就会随风而去一般。
他看见谢云嫣,苍老的面容上浮起了一点微微的笑意,但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谢云嫣急急捧了茶杯过来,跪在圆晦面前,双手奉给他:“师父,您怎么了,不舒服吗?先喝口水吧。”
圆晦止住了咳,拿过茶杯,抿了一口,又放下了:“无妨,天凉了,犯了旧疾。”
他喝了茶后,对谢云嫣道:“老衲如今年事已高,也不知何时会驾鹤西去,故而想将这几十年来对佛理的一些心得整理一番,抄录下来,留待后世弟子们参详,这事情需要一个帮手,你的几个师兄都不合我意,唯有你勉强可以使唤,接下去这段日子你就留在寺里替老衲做事,可使得?”
“师父既有吩咐,怎么有使不得之说。”谢云嫣满口答应,“正好呢,我有位尊长出了远门,我心里惦记不安,也想在菩萨面前为他祈福,如是,一举两得。”
圆晦又道:“我叫人在旁边收拾了一间房,这里等闲旁人也不得进来,你就住下,老衲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想起什么、写些什么,随时传你过来,你可不能乱跑。”
谢云嫣只略一思索,便道:“如此也可,我给叔叔婶婶托个口信,交代一声,就依师父的安排。”
圆晦遂领着谢云嫣去了藏经阁,搬出了厚厚一叠经卷,两人对坐下,圆晦开始讲,谢云嫣开始记。
如是,写了半天后,谢云嫣放下笔,疑惑地抬起头:“师父,就这几段话,您掰开了,揉碎了,反反复复说了几十遍,您确定,要我一字不落地抄下来吗?”
“抄。”
谢云嫣低下头去,小声嘀咕:“我觉得,师父好像是故意把我抓在这里写字的,哎呦,我的手有点酸起来了。”
“手若是酸,尽可以写得慢一些。”圆晦慢吞吞地道,“老衲算了一下,大约要写上四五个月也就差不多了,不急于一时。”
谢云嫣一脸惊恐:“师父,您什么心得那么多,可不得了,要这么着,我今年得在庙里过年了。”
圆晦板起脸:“早几年你都是和师父师兄们一起过年守夜的,怎么,才多久,就开始嫌弃起来了?”
“那不是。”谢云嫣愁眉苦脸的,“您这里什么都好,就是没油水,我是个俗人,无鸡亦无鱼,委实不可忍,罪过罪过。”
“今天斋堂做了你爱吃的春卷,你等会子可以早点过去抢一份。”圆晦只得安抚她,“明日开始,老衲嘱咐他们天天给你做豆花、秋梨汤,素斋有素斋的好处,外头的人想吃还吃不到,不许矫情。”
“好吧。”谢云嫣想了一下,勉勉强强满意了,“若有春卷、豆花、秋梨汤什么的,熬上几个月,也不是不可以。”
说话间,有个大和尚进来,对圆晦禀道:“师父,太皇娘娘遣人过来,召唤师父进宫讲经,使者此时就在外面等着师父。”
“不见。”圆晦简洁明了地回道。
“呃?”大和尚呆了一下。
圆晦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老衲这段时间闭关参禅,不奉诏、不见客,即便是太皇娘娘的旨意,也请恕老衲不遵之罪,你就如此出去说吧。”
圆晦语气只是平常,但这庙里的和尚都知道这位方丈的性子,说如此,便是如此,大和尚无奈,只得出去了。
谢云嫣听得朱太皇的名号,想起上回在宫中她老人家赏赐的那壶玉液酒,有些心惊,偷偷看着大和尚走出去了,对着圆晦小声地抱怨了一句:“师父做得对,太皇娘娘可不好伺候,您最好别理她。”
圆晦睁开眼睛,却温和地笑了笑:“太皇是为尊长,你就当尊老敬贤,不可不恭。”
他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眼中不自觉露出了怀念的神色:“她年轻的时候端庄淑惠,和你一样聪明又通透,是个十分难得的好女子,只是老了,性子居然执拗起来,也是意想不到的。”
谢云嫣瞪大了眼睛:“听师父的语气,年轻的时候就认得太皇娘娘了?”
圆晦一时忘情,自觉失言,马上收敛了神色,坦率而平静道:“老衲出身世族,未出家时也曾与朱家有过往来,太皇和太尉彼时都年少,呼老衲为‘兄’,旧事俱往矣,不必再提。”
谢云嫣十分敏感,察觉出圆晦的话里仿佛有些未尽的意味,但她看了看圆晦的神色,又觉得有些不安,她虽然淘气,但审时度势的本事是很好的,当下强忍着好奇心,闭上了嘴,把这话题给按下了。
于是又安静下来,圆晦讲经,谢云嫣抄录,一时无话。
差不多到了晚上掌灯的时候,圆晦才把谢云嫣放走,还一再叮嘱她:“天黑了,别乱跑动,千万别到寺外去,早点歇息,明天早起,继续写。”
“是。”谢云嫣乖乖地应下了。
她回到圆晦叫人给她收拾的房间,很快睡下了。
到了夜里,又梦见了李玄寂,
在那个下着雪的夜晚,她倒在他的怀中,他颤抖着抱住她,卑微地乞求。
“今生无缘,能不能……求你,许我来世?”
好,她一直想回答他,好的,可那一世却没有机会说出口。
她看见他满头覆盖霜雪,她看见他在佛前求了数十年,那么苦,只为了一个遥不可及的奢望。
能不能许我来世?
真傻,他怎么能那么傻?
谢云嫣醒过来的时候,眼角还有泪痕。
年轻的姑娘想起了梦中的人,既是心痛,又是生气,恨恨地捶着床,自己唧唧咕咕着:“没见过比这还蠢的,老男人就是假正经,真叫人讨厌,哼,回来以后他要是还不开窍,我就再也不理他了,叫他后悔去。”
虽然这么抱怨着,可她还是牵肠挂肚的,满心不安,抬头看了看外面,夜色正浓,窗外一轮残月,几点疏星。
她睡不着了,索性起来,点起灯,翻出了一卷地藏经,开始为李玄寂抄经。
认认真真地抄完了一卷,天还没亮,月光将落未落,黎明前天色不尽混沌。
谢云嫣挑灯去了后殿的观音堂。
这个地方她常来,那三年,日日将经书供奉在观音像前,为李子默和李玄寂祈福,如今想来,大约是因为这样,菩萨终究怜悯她,才令她想起了前尘往事。
她虔诚地在佛前跪下,供奉佛以香烛、以经卷、以一片赤心,五体投地,顶礼膜拜,向神佛祈求。
“菩萨在上,保佑玄寂叔叔此去吉祥顺遂,无灾无难,我不贪心,若我有福气,菩萨您尽可以拿走,分给他,让他早日平安归来。”
她拜了又拜,喃喃地道:“玄寂叔叔一生戎马不歇、征战四海,世人只记得他煞星之名,却不去记这太平盛世是谁为他们所守护,菩萨您明查这世间一切善恶,您须报他应得之功勋。”
她将脸伏在尘埃里,用柔软的声音低声地叹息着:“他若因此犯了杀孽,也求您不要怪罪他,菩萨,他过得那么苦,我心痛他,有什么罪责,我一力替他担下,以我骨血、以我性命、以我所有,回报他的情意,菩萨,您一定要允我。”
她重重地叩下头去,一下、两下……
拂晓未至,长夜未褪,周围的一切都是静寂的,佛堂里残留着香灰的味道,昏暗的烛光中,阿摩提四臂观音像持诸般法器,俯视下方,佛的面容,似慈悲、又似庄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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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玄寂在梦中游走。
这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他看见深山古寺、木鱼青灯,自己披着袈裟跪在佛前,似乎苦苦地在求着什么。
何等可笑,他是高傲的燕王、执掌天下兵马、手握生杀大权,这天下没有任何事情能令他折腰,即使在梦中也不行。
他伸出手去,想把梦中的自己拉起来。
但什么也抓不住,他看见自己老去、死去、化为灰烬。他的心里突然生出了巨大的悲凉,不知所为何求,但终究是求了一辈子而未得。
就在恍惚间,跪在佛前的人又变了,变成了她。
“嫣嫣……”李玄寂喃喃地叫着,那两个字叫出口,在梦里也是一种温柔缱绻的意味。
她虔诚地朝拜,向神佛祈求:“若我有福气,菩萨您尽可以拿走,分给他……有什么罪责,我一力替他担下,以我骨血、以我性命、以我所有,回报他的情意,菩萨,您一定要允我。”
佛的雕像微笑了起来,它的目光穿透了梦境,向李玄寂望了过来,冥冥中,李玄寂听见了一声低沉的应诺。
胡说,他不许,绝对不允许这样,李玄寂愤怒而惶恐,他拔出了剑,一跃而起,朝着佛像斩下。
剑光如雪,劈开了梦境,幻象倏然消散,李玄寂惊醒了过来。
他翻身坐起,遽然惊出一身冷汗。
心跳得厉害,剧烈地鼓动着,好像要冲破胸腔掉出来,他曾经迎战千军万马、跨越刀山血海,也没有这般难受过,这种感觉陌生而痛苦,叫他无所适从。
李玄寂跳下了床,匆匆披衣,大步走出了营帐。
天色未明,夜是黑的,星辰尚未坠落,东方却有一丝混沌的鱼肚白,明与暗的交界,一切晦涩不清,无从分辨。
值守在营帐外的卫兵们急急上前:“王爷有何吩咐?”
李玄寂一言不发,自顾自地去牵了飞廉过来,跨了上去。
“王爷!”卫兵们大惊,“您去哪里?”
“不要跟上来。”李玄寂严厉地喝了一声,打马奔了出去。
他朝着长安的方向奔去,那是来路,亦是归途,此时已在千里之外。
飞廉精神抖擞,一路疾驰,奔上了一座山丘。
李玄寂猛然勒住了马。
飞廉一声长鸣,扬起前蹄,几乎立了起来。
天开始亮了,一缕阳光从东方透出,落在山丘上。
飞廉踱了几步,停了下来。
李玄寂骑在马上,沉默地眺望着远方,那是她的方向,她是不是在等他归去?是不是在佛前一直念着他?
真是个傻孩子。
他想她了,想起她叽叽喳喳的声音,想起她笑起来淘气的样子,还有,她嘴角边的小梨涡,其实,每一寸都印在他的心底,那么深。
他有罪,因妄念而生出的罪。
在拂晓时分,天光温柔,他就那样久久地伫立在那里,望着她的方向,想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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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冬,燕王世子李子默将行大婚。
彼时,燕王李玄寂出征在外,不能为养子主持婚事,光启帝为表对燕王的嘉许之意,特为李子默颁下了赐婚的圣旨,并命宗正寺卿为主婚人,也算是风光无限。
燕王世子要娶的温嘉眉如今可不是公侯千金,不过是个小小户部侍郎家的女儿,长安城中的权贵明面上纷纷恭维,暗地里却道这女子好生手段,硬生生地把同母异父的姐姐挤下去,自己攀上高枝,或许这之后,温家又要起来了。
街头巷尾传闻联翩,连法觉寺这方外之地都不能免俗,寺里的明悟是个碎嘴的,绘声绘色地向和尚们说了一遍,连谢云嫣也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最后被圆晦怒骂了一顿,众人才做鸟兽散。
这本来和谢云嫣也没什么干系,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出来,转眼就抛开罢了,但没料到,李子默却在成亲的前一日找上门来。
那一天,时近黄昏。
零星的雪点飘落下来,如同天上撒了盐,在模糊的暮色里,把屋瓦和青砖都撒得一片斑驳。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突如其来。
谢云嫣才给圆晦抄录完佛语心得,听说今天斋堂做了糯米莲子糕,好吃得紧,她十分欢喜,蹦达着去了。
走到半道,才下了石阶,转过弯,迎面就看见了李子默。
他在那里不知道站了多久,头发和肩膀上都落了一层雪,连原本英挺的身形也显得有些萧索了。
真不巧,这条道是去斋堂的必经之路,绕不过去,谢云嫣叹了一口气。
李子默看见了谢云嫣,眼睛亮了起来,迎了过来。
“嫣嫣。”他这样唤她,他的眉目间带着期盼和眷恋,宛如少年时,不曾改变。
“阿弥陀佛。”谢云嫣板着脸,指了指那一头,“施主,你走错路了,烧香拜佛在那边,你自便。”
“我不是来烧香的,嫣嫣,我是来找你的。”李子默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两步,想要靠近一些。
谢云嫣冷冷地看着他。
那目光如同针刺一般,李子默的脚步顿了下来,他的面上慢慢地浮现出一种惆怅的神色:“嫣嫣,我明天要成亲了。”
“哦,恭喜世子。”谢云嫣干巴巴地应了一句,旋即警惕地瞪大了眼睛,“你要成亲与我何干?你来讨贺礼的吗?我告诉你,那不能,我很小气的,一文钱都没有。”
李子默苦笑了一下:“我不要你的贺礼,嫣嫣,我只要你一句话。”
他望着谢云嫣,喃喃地道:“我后悔了,嫣嫣,先前是我错了,我不该见异思迁,辜负了你的情意,我最近一直在想你,越近婚期越是想你,其实……其实我想娶的人只有你、从来都只有你一个人而已,你原谅我吧,嫣嫣,我们回到从前好不好?”
当她在他身边的时候,他觉得理所当然,只要他回头,总能看见她柔软而甜蜜的笑容,他们两个人在一起那么久了,久到他生出了倦怠。
但是,当她真的离开了,他又觉得心慌,好像什么东西缺了一块,补不回来。阿眉不如嫣嫣聪明、不如嫣嫣漂亮、甚至不如嫣嫣那般爱生气有情趣,总之,如今他看着温嘉眉,总觉得处处不如谢云嫣好,他当初是为了什么要变了心思,连他自己也不明白。
谢云嫣笑了笑,抬手指了指天,体贴地提醒他:“世子,天还没黑,醒醒,别做梦。”
李子默急了起来:“我知错了,只要你肯原谅我,我不娶阿眉了,我们两个照旧在一起,这世上,再没有人比我更懂你、更喜欢你,从小到大我都对你那么好,我不信你能这般狠心绝情。”
“别,世子这番美意我可消受不起。”谢云嫣摆了摆手,一脸真挚之色,“你和你的阿眉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谨祝你们百年好合、永结同心,去吧、去吧、赶紧成亲去,别在我面前晃荡,没的叫人厌烦。”
李子默的脸都涨成了猪肝色,他愤怒又悲伤:“我这般低声下气地求你,你居然半点都不体恤我的心意,嫣嫣,你别太过分,你不过……”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恨恨地道:“不过是仗着我喜欢你,才这般肆无忌惮,我可告诉你,我明日成亲后,就再也不会来找你了,到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
谢云嫣差点被一口气噎住,她痛心疾首地想着,她错了,这么多年居然都没发现,原来李子默的脸皮可比她厚多了。
她倒退了两步,转过头,对着远处叫了一声:“明悟师兄。”
一个大和尚应声而至:“小谢师妹,怎么了,还在这里磨蹭,再迟一点,糯米莲子糕就要被抢完了。”
是的,她的糯米莲子糕可比李子默要紧多了,她就不该花这闲工夫和李子默瞎扯。
谢云嫣指着李子默,对明悟道:“此人不礼佛、不烧香,在这里对我纠缠不休,十分无礼,阿弥陀佛,我是一心向佛的人,菩萨在上,实在是听不得、见不得这等狂徒,求师兄快快帮我将他打发走。”
这个女孩儿生得漂亮又乖巧,嘴巴甜得像抹了蜜似的,在法觉寺拜佛拜了三年,这寺里大小和尚对她都偏爱得紧。
明悟和尚义不容辞,挡在谢云嫣前面,对李子默合什一拜:“天色已晚,敝寺要关门了,施主请回,要烧香,明天赶早。”
李子默对着和尚可没那么好声气了,他冷笑了一声:“兀那秃驴,你可知我是何人?我乃燕王世子,你胆敢对我无礼,可知是何等不敬之罪,快快闪开,我不和你计较。”
明悟抓了抓光头,看了看李子默、又回头看了看谢云嫣,犹豫了一下,“蹭蹭蹭”地跑走了。
碍眼的和尚走了,李子默又把目光转到谢云嫣身上,深情款款:“我知道你心里是有我的,是我伤了你的心,才让你又到这寺庙里念佛,我错了,往后再不会让你受委屈,你要相信我,我是你的阿默啊,你忘了吗,嫣嫣?”
谢云嫣面无表情地看着李子默,慢吞吞地道:“阿默,看在小时候的情分上,容我提醒你,你最好跑快一点,不然明天新郎官鼻青脸肿的可不好看。”
“你又在说什么玩笑话?”李子默皱了皱眉头。
很快他就知道了。
一会儿功夫,明悟领着一大群和尚过来了,这群和尚格外有些不同,这么大冷的天气,光着膀子,露出精壮的肌肉,个个手里持着铜棍,气势汹汹地走来。
明悟还在添油加醋:“对,就是那个,自称燕王世子的人,他骂我们是秃驴,喏,在那里。”
“岂有此理,便是燕王殿下来了,见了主持也要称一声师父,什么世子,敢如此无礼,待吾等打杀打杀他的气焰。”
法觉寺本是百年名刹,历代帝王推崇备至,皇族贵胄时常往来拜佛,寺中自然有护院武僧,还皆是一等一的好手。
天子脚下,太平盛世,这些武僧平日不得用武之地,正闲得发慌,今天听见明悟说有人上门挑衅,敢指着和尚骂秃驴,真是令人不可容忍,当下提了武器便杀将过来。
李子默岂是肯示弱的人,怒道:“便是秃驴,又如何,你们胆敢在我面前放肆吗?”
和尚们大怒,仗着人多,一声呼喝,一拥而上,棍棒朝着李子默挥舞过去。
此为佛家当头棒喝,专治不敬之辈。
谢云嫣笑眯眯地和明悟师兄打了招呼,袖着手,施施然地去吃她的糯米莲子糕,才不管身后打成一团。
到了那边,斋堂的大师父特别疼爱谢云嫣,一口气给她夹了七八块糯米莲子糕,还额外给她做了一碟杏仁酱,把那些小沙弥看得直流口水。
谢云嫣配着杏仁酱,吃着香喷喷的糯米莲子糕,真真是心满意足。
过了半晌,明悟来了,凑到谢云嫣面前表功:“我们把那狂徒打了一顿,他的嘴巴破了,眼睛肿了,头上老大一个包,可招眼了,明天成亲肯定好看。”
寺里的和尚其实是知道李子默的身份,那个是谁,一个忘恩负义之辈,抛弃了这么好的小谢师妹,别娶高门贵女,真真无耻,和尚们逮住了机会,自然要往死里揍。
“可惜了。”明悟“啧啧”了两声,“毕竟是燕王教导过的,那身手着实不错,我们那么多师兄一起上,也不能打断他的腿,后面被圆晦师父责骂了,大家赶紧散了。”
斋堂的大师父笑着骂了一句:“明悟,你犯了嗔戒,大不该。”
谢云嫣一脸庄重:“菩萨低眉,金刚怒目,各有各的好处,明悟师兄福慧妙严,是为大智慧,阿弥陀佛。”
她十分狗腿地分了两块糯米莲子糕给明悟:“喏,师兄,莲子糕都被他们抢光了,我的分你两块,你辛苦了,多吃点。”
明悟很是受用,还安慰了谢云嫣两句:“那个燕王世子印堂发暗、鼻梁突起,看过去就不是个福相,师兄我掐指一算,他一年内必有大难,你离了他是好事,别难过,他不配你。”
谢云嫣只是笑了笑:“那自然,配得上我的男人必是举世无双的大英雄,他算什么呢。”
少顷,用过了晚膳,和尚们三三两两各自去做晚课了。
此时空山外的暮鼓敲响,在寂寥的寺庙里带起悠远的回音,倦鸟知归,扑扑簌簌地落到树枝上,摇落一枝白雪。
谢云嫣在廊阶下看了一会儿,想起了当初和李玄寂说过的话。
“若你秋天的时候不回来,我就约您冬天去赏梅。”
那时候他是怎么回答的呢?她认真地想了一下,哦,他什么都没有说,总是端着一脸严肃的神情,安静地看着她,叫她的心里七上八下的,难受得很。
如今冬天的梅花快要开了,他还是不在身边,真叫人不悦。想起他的时候,心里觉得又是甜蜜又是难过,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滋味,比那糯米莲子糕还黏糊。
她方才留了三块糯米莲子糕,没舍得吃,又到后禅院折了一只白梅,一起用竹盒装了,供奉到观音像前。
观音端坐莲花台,不言亦不语,它俯视着脚下的拜佛着,面容上带着慈悲的笑,终年不变。
白梅未开,花苞上沾了残雪,莲子糕也已经冷了,供奉在佛前,不带一丝烟火气。
谢云嫣点燃了檀香,跪在佛前,深深地拜了下去。
“菩萨,我知道错了,阿默说他后悔,其实,最后悔的人是我。”她微微地闭上眼睛,喃喃地念道,“我后悔错过了那么多的时间,错过上辈子,险些还要错过这辈子,幸而菩萨怜悯,让我勘透这其中爱憎,菩萨,求您大发慈悲,这辈子让我有机会,可以……和他在一起。”
她低了声音,把那个称呼含在舌尖,慢慢地吐出来,都是一股缠绵的意味,在这寂静的佛堂里,偷偷念他的名:“玄寂叔叔,我想你了……”
没有风,檀香的烟气如同一条纤细的线,拉得笔直,升上青空,再没有回落的势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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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雪了,北方朔寒,雪下得特别大,落在营帐上,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风吹来,尖锐如同远方的号角,雪光映寒衣,照见十里连营。
李玄寂累了,金戈铁马控雕弓,黄沙百战破铁甲,连日恶战,纵然骁悍如他,也不可避免感到了疲倦。
数十万胡寇强弓壮马、势如虎狼,临军对峙。强敌当前,他甚至不敢安寝,在这个夜里,只是靠着案几,小寐了片刻。
大约是因为这样,他睡得很不安稳,仿佛在做梦,又仿佛不是梦。
总是这样,一阖眼,她就浮现在他的面前,无从回避。
他看见在那遥远的长安城,也下雪了。
在这个下着雪的夜晚,她跪在佛前,仰起脸,她的容色如画,是名家用丹青勾勒出那娥眉连娟、明眸秋水,每一笔都描在他的心尖上。
他听见她在四下无人时,在佛前低语:“玄寂叔叔,我想你了……”
柔软的声音,如同她从前哄他的时候,甜蜜得叫人心碎。
他叹息着,因为是在梦中,他可以肆无忌惮一些,他伸出手,想要抱住她,那么小小软软的一团,如果能够拥入怀中,不知是什么样的滋味。
然后,在这个梦里,他真的抱住了她。
雪下得那么大,覆盖了天和地,苍白而冰冷的夜晚,血液都冻结住了。
她死在他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