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煜失魂落魄地从外面回来,连走路都不太稳当,踉踉跄跄的。
苏氏大惊,把温煜扶了进来,又赶紧叫丫鬟去倒茶:“侯爷这是怎么了?脸色这般难看,有什么不舒服,要不要叫杏林春的大夫过来?”
“不、不要。”温煜焦躁地摆了摆手,把下人都打发出去了,还掩上了门。
“到底怎么了?”苏氏惊疑不定。
“我刚刚从朝中回来,听到消息,韩王被燕王打了。”
苏氏怔了一下,勉强道:“燕王向来凶悍,这叔叔打侄儿,打便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打断了一条腿,骨头全部碎了,听说是在太皇的含章殿外当众行凶,毫不避讳,把太皇气得都厥过去了,燕王去向皇上负荆请罪了。”温煜咽了一下口水,艰难地道,“为了保住性命,太医把韩王的腿给锯掉了,他这会儿还没醒过来。”
苏氏腿一软,跌坐在椅子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温煜痛心疾首,几乎要捶胸:“你看看你做了什么事情!我们家原是看好韩王的,这几年没少在他身上下工夫,前后砸了多少钱财进去,这下都泡汤了。”
他越说越气,用颤抖的手指着苏氏:“这也就罢了,可怜的是我妹子,熬了这么多年,才熬出个昭仪,眼看着要享受好日子的,如今却被贬为庶人,打入冷宫,这辈子都断送了!”
苏氏不听则已,一听这话,猛地跳了起来,哭道:“你好意思说,若不是你的好妹子,也不至于有这般祸事,我原说不行的,劝了又劝,无奈她一意孤行,她还对我说,我的女儿嫁给燕王世子有什么用,那个不是侯爷亲生的,我若真为温家着想,就该舍弃大的,给小的那个让道,若不然,我就是温家的罪人。”
苏氏一哭,温煜的气焰就被压了下去,他搓了搓手:“好了,好了,如今也别追究是谁的错了,当务之急,先把你那个宝贝大女儿给安抚住,你快去,和她说些好听话,哄哄她。”
韩王转眼成了废人,王皇后被收缴了凤印、禁足景德宫,何况她只此一个儿子,此生无望帝位,这比杀了她还难受,而温昭仪更是没落得好下场。燕王一怒,可谓雷霆之威,怎不令温煜惊恐。
苏氏抹了抹眼泪,悻悻地道:“那丫头在疑心我了,打从宫里回来就一句话不和我说,埋头躲在自己房里装睡,推脱着不见我,岂有此理,她父亲是怎么教导她的,孝道何在?”
“嗐,你这会儿还数落她什么?”温煜急得跺脚,“我们前头都想岔了,本以为把世子笼络住就好,其实有什么用,燕王才是当家做主的人,如今燕王这番态度,摆明了他只认这个儿媳妇,多余的话也别说了,若不然,我和你一同给那孩子陪罪去?”
“那成什么体统?”苏氏又开始掉泪,“她毫发无伤,凭什么矫情,我们做父母的,却要向女儿求饶,说到天上去也没这个理,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反正当日应承了燕王要照顾她的人是你。”
话虽如此,苏氏抱怨了两句,却也不敢拿乔,急急又去寻谢云嫣说话。
但是接下去的三五天,无论苏氏怎么示好,谢云嫣铁了心,油盐不进,房门紧闭,连个见面的机会都不给。
这孩子向来处事圆滑,就没有这么硬气的时候过,苏氏心下恼怒之余,更觉不安,但如今她可不敢对谢云嫣有什么不逊的举动,只能和温煜相对发愁。
几天过去,温煜的白头发仿佛都多了两根,在那里长吁短叹:“这可怎生是好,想想看那煞神,韩王在他面前都不过像只蚂蚁一样,捏都捏死了,你我算什么,若不能赶紧把那孩子哄好,待到他真的打上门来,那就迟了。”
就在夫妇两个说话间,下人来报:“侯爷,有客人来访。”
温煜和苏氏吓得脸都白了,异口同声地问道:“是何人?”
“来者自称陈郡谢氏族人,新到长安的御史中丞谢知节谢大人并其夫人。”
苏氏一听是陈郡谢氏的人,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和温煜对视一眼,都觉得不妙。
陈郡谢氏历经数朝,是为百年望族,族中名士辈出,数不胜数,近的就如谢鹤林和谢知章,父子二人皆是文采风流,名动天下。
但当年谢鹤林犯下科场舞弊一案,一时哗然,天下文人群起而攻之,谢氏族人羞与为伍,遂与其断了往来,两相里已经十几年未通音信了。
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谢家人骤然来此,必然是有麻烦,但人都来了,又是官身,不好不见,当下温煜整了整仪容,迎了出去。
到了前头会客花厅内,一个儒雅文士模样的中年男子和一个气质爽利的妇人正候在那里,想来就是谢知节夫妇,后头还站着一个山羊胡子的老头,生得干巴巴的,很不起眼,温煜打量着应该是谢家的随从,也不甚在意。
谢知节见温煜出来,上前拱手致意:“仆乃陈郡谢知节,冒昧登门,有要事相商,请温侯爷恕我唐突。”
温煜矜持地颔首:“谢大人这厢有礼,敢问有何指教?”
谢知节也不虚与客套,直截了当地道:“仆从陈郡来,得知谢家有女寄居府上,此事大不妥,固然知章兄已故,然吾谢氏宗族一枝相连,同为亲眷,吾家侄女怎可寄人篱下,族长特修书一封,命仆将侄女接回,不敢再有劳侯爷照顾。”
他又指了指他身边那个妇人:“此拙荆薛氏,今日一同前来,日后侄女由拙荆抚养,侯爷不必担心。”
薛氏生得面如满月,十分富态,说话也是慢条斯理的:“我可怜的侄女儿,这些年在外头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只怪我们来得太迟了。”
苏氏本来躲在屏风后面偷听着,此时忍不住走了出来:“谢夫人此言差矣,那个是我的亲生女儿,我一向疼爱有加,看得和眼珠子一样重,倒是你们谢家的,当年分明说过恩义断绝、再无瓜葛,如今却无端端地上门就要带我女儿走,究竟有何居心?”
薛氏神色自若:“这位想来是温夫人了,说到当年,那是老谢大人犯下的错,逝者已逝,不必再提,弱女无辜,我们做长辈的自然是自家爱护孩子的,既然夫人说疼爱女儿,那倒简单了,不如把我侄女儿叫出来一问便知,要是孩子不愿跟我们走,我家老爷也就作罢了。”
她笑了一下,声音依旧和煦,言语却强硬了起来,“若不然,我们就去京兆府见,让府尹大人断案,看看谢家的女儿究竟该由谁来养育。”
谢云嫣姓谢,而苏氏早已另嫁,非谢家妇,按宗法伦理来说,确实是陈郡谢氏才有资格抚养这个孩子。
温煜皱眉:“我们都是官宦人家,闹去京兆府像什么话,怎么说到这个,不至于、很不至于。”
苏氏心中哂然,她固然对待谢云嫣虚情假意,但毕竟是谢云嫣的生母,而谢知节却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族叔,无缘无故的,谢云嫣又岂会跟他们走,她也笑了起来:“无妨,既如此,就叫嫣嫣出来,看她自己的意思吧。”
她遂命丫鬟去请谢云嫣出来,只说陈郡谢氏有长辈来访,问她见是不见?
丫鬟进去,少顷,谢云嫣匆匆出来了。她虽然对苏氏心存芥蒂,但闻得谢氏本家有人过来,心中也是诧异,倒不好再躲着。
温煜见了谢云嫣,比起往日,又更加和蔼了几分,他指着谢家夫妇,对谢云嫣道:“云嫣孩儿,这边两位是你的族叔、族婶,他们初到长安,特意来我们家看望你,你且过去见个礼。”
谢云嫣抬眼望去,面上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先是上前,礼数周全地和谢知节夫妇见过,又对站在后面的那个干巴老头蹲身福礼,笑问道:“刘老夫子,好久不见,您可还记得我?”
“记得、当然记得。”老头子捋着山羊胡子,眼睛眯成一条缝,“毕竟,像你这般蕙质兰心、钟灵毓秀的姑娘,这长安城大约找不到第二个,好记得很。”
这位却是燕王府的刘长史,当年曾经主持过赵子默和赵子川的文试,还当场逮住谢云嫣舞弊,而所谓“蕙质兰心、钟灵毓秀”等语,是那时候谢云嫣自吹自擂的,居然被这老头记了这么多年。
谢云嫣羞答答的:“嗐,那是小时候吹的牛皮,提它作甚。”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小声道,“您老人家心里有数就好,不要说出来,多不好意思呢。”
刘长史大笑了起来,道:“好、好,你是个聪明的姑娘,多余的话老夫也不说了,今天有你族叔、族婶过来,想接你回家去,王爷命我跟着一起过来,做个见证,你自己看看,是打算继续留在温家、还是跟着你叔婶走?”
此话一出,温煜和苏氏皆是心惊,急急问道:“敢问老先生何人?”
“敝姓刘,在燕王府中忝任长史一职。”刘长史不紧不慢地回道。
燕王府的人缘何会随同谢知节过来,燕王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朗。
温煜和苏氏面面相觑,夫妇两个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谢知节望着谢云嫣,温和地道:“好孩子,我在族中排行十三,比你父亲小两岁,你唤我十三叔即可。十三叔没什么出息,这么多年了,就做到五品官,我也不瞒你,这次还是托了你的福,有贵人出手相助,才让我调任京官,论若家境门楣,自然是比不上安信侯府富贵。”
他顿了一下,郑重地道:“但我秉承谢氏祖训,门风清正,持善守节,你为我谢氏子女,我必然尽长者之责,善待于你,决无虚言。”
薛氏对谢云嫣和善地笑了笑:“我和你十三叔下面有一儿一女,年纪都和你差不多,你来我家,我把你当自己孩儿看待,爱护也是有的,管教也是有的,你可要思量清楚了。”
这个是不必思量的,既然李玄寂安排谢知节夫妇来,自然就是稳妥的,谢云嫣想起之前李玄寂说过的话“此事早有安排,你略等几日便知分晓”,原来是应在这里。
她心头一热,盈盈拜倒:“叔叔婶婶如此盛情,云嫣岂敢不领,侯府虽然富贵,却非我心安处,我是谢家的姑娘,自然要随叔叔回去的。”
苏氏大急,上前了一步:“嫣嫣,你不要为娘了吗?”
谢云嫣回过身来,定定地看着苏氏,她的目光清澈而明亮,没有丝毫怨意、也没有丝毫眷恋,那样的目光看得苏氏如同针扎,几欲掩面。
半晌,谢云嫣收敛神色,朝着苏氏缓缓地跪了下去。
“嫣嫣……”苏氏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忍不住叫了一声,她想要伸手去扶谢云嫣,手伸到一半,却没了勇气。
谢云嫣团手俯身,端端正正地朝苏氏叩了三个头,而后平静地道:“母亲在上,请恕女儿不孝,我们母女缘浅,今日别过,日后倘若再相逢,也权且当作陌路人了,母亲勿念。”
这个女儿其实长得很像苏氏,比温嘉眉还像,但她安静下来的时候,眼眉间的气质神情却和谢知章如出一辙。
那是个温雅君子,却有傲骨铮铮,他所决定的事情,绝无转圜。
到了此际,苏氏忽然心中大悔,落下了眼泪,她颤声道:“嫣嫣,是娘对不住你,娘知道错了,你……能不能原谅为娘这一次?我们母女一场,是五百年才修来的缘分,难道你就这样狠心弃我而去?”
谢云嫣却轻轻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什么话也不再说了。
苏氏又痛又急,想要上前拉住谢云嫣,但刘长史却过来,挡在她的前面,客气地拱了拱手。
“温侯爷、温夫人,我家王爷有事要寻二位说话,本待亲自登门,奈何因韩王一事,眼下被皇上责令禁足,百日内不得踏出燕王府,所以少不得要劳烦二位过府一叙,既然此间事了,就请二位随我来吧,不好叫王爷久等的。”
苏氏吓得倒退了三步,温煜赶紧扶住了她,她抬起眼,对着谢云嫣哀声叫道:“嫣嫣,你真的不顾为娘的死活吗?”
谢云嫣看了苏氏一眼,神色淡淡的,低下了头,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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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煜和苏氏到的时候,李玄寂在书房写字,刘长史将他们带到书房门口,却不进去,而是叫了几个侍卫。
燕王府的侍卫皆是精壮强悍之辈,他们气势汹汹地上前,直接将温煜夫妇按倒了地上。
温煜惊得魂飞魄散,高声叫了起来:“岂有此理,我乃是朝廷命官,堂堂侯爵,你们怎可对我如此无礼,燕王呢?我要面见燕王殿下。”
刘长史不为所动,指着温煜夫妇,对众侍卫道:“王爷的吩咐,各打二十大板。”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悠着点,别打死了,等会儿王爷还要找这两个问话呢。”
苏氏急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万万不可,我是个妇道人家,纵然犯了大错,也没的如此受辱,求王爷开恩、开恩啊!”
温煜也跟着大叫求饶。
侍卫嫌他们叫得烦,怕惊扰了燕王,随便找了破布过来,把两个人的嘴巴都给堵上了,然后二话不说,举起了板子。
结结实实的板子砸在腿臀部,发出沉闷的击打声。这些侍卫是老手,一板子下去,立即皮开肉绽,叫人疼到极处。
温煜夫妇口中发出“呜呜呜”的声音,疯狂地挣扎起来,就像砧板上的鱼,活生生地想跳起来,却被死死地按住。
有人在旁边用平平的语调一板一眼地数着:“一、二、三……十、十一、十二……”
果真是扎扎实实地打了二十板子,一点儿没掺水。
这一顿打下来,温煜和苏氏都向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湿漉漉,打出来的血水、疼出来的汗水、哭出来的眼泪和鼻涕,混合在一起,就像两团烂泥,软软地趴在那里,不得动弹。
苏氏毕竟娇贵,此时已经翻着白眼晕厥过去。
刘长史挥了挥手,就有下人端来了一盆水,毫不留情地泼了过去。
“哗啦”一声,把苏氏浇了个透心凉,她尖叫一声,又醒了过来。
这时候有人出来,传了李玄寂的吩咐:“打完了吗?王爷叫带进去。”
于是侍卫架住温家夫妇的胳膊,就像拖麻袋一样给拖了进去。
书房内。
李玄寂高坐上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脸色只是淡淡的,但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威严却令温煜浑身战战、惊恐不安。
“见、见过王、王……王爷。”温煜疼得话都说不清楚,瘫在那里,勉勉强强挤出几个字,“王爷饶……饶命。”
李玄寂将茶杯放下,发出“咯”的一声,在这安静的环境中格外令人心惊。
他看了温煜一眼,语气平常:“这一顿打,是给谢家的女孩儿出气的,至于个中是何缘由,你们两个心里清楚,本王就不多说了。”
苏氏涕泪交加,伏在地上大哭:“我的嫣嫣,我的儿啊,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哪……”
“若不是她求情,本王原来是想砍了你们的狗头。”李玄寂冷冷地看了苏氏一眼,“怎么,莫非以为本王杀不得你们吗?”
安信侯又如何,在燕王的眼中,和虫豸草木大约也没甚至太大的分别,他说杀得,那便是杀得,没有人不信的。
苏氏后半截话被吓得生生咽回了肚子里,只敢在那里哆哆嗦嗦地抽泣,不敢言语。
李玄寂把目光转向温煜:“本王生平所言,向来无人敢逆,安信侯爷勇气可嘉,令人诧异,本王当初去你府上,是怎么和你交托的,嗯?”
李玄寂的目光如同利剑淬冰,看得温煜整个人都抖了起来,更说不出话了。
苏氏想要爬上前去求饶,但她被打得稀烂,两条腿疼得火烧火燎,半分不能挪动,只能伏在地上不住叩头:“王爷,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和我家侯爷无关,平日挑唆阿眉和嫣嫣争抢世子也是我的主意,就连这回,也是我瞒着侯爷,自作主张答应了温昭仪,一起陷害嫣嫣,侯爷从头到尾都不知情,王爷若要责罚,就请责罚我一人,我都认罪。”
李玄寂淡淡地“哦”了一声:“未曾想,你这妇人是个情深意重的,这时候倒有担待起来了。”
温煜面露愧色,他本待替苏氏分辨两句,但嘴巴张了张,又艰难地合上了。
苏氏这时候豁出去了,少了几分畏惧,咬牙道:“蒙侯爷错爱,不嫌弃我是二嫁之身,对我有情有义,十几年不变,反观谢家,连累我身陷囹圄,害我在狱中产女,差点死在当场。两相比较,我自然是要报答侯爷的恩义。”
李玄寂冷冷地道:“谢家风光的时候你享受过了,到谢家遭难,你却怨恨起来,可谓翻脸无情,更何况,当日本王叫了宫中稳婆替你在狱中接生,乃是受了谢鹤林所求,说起来,谢家也没有很对不住你,你有什么脸面来说谢家的不是。”
苏氏怔住了,她回过头来,看着温煜,惊疑不定:“侯爷,那时候叫了稳婆去天牢替我接生的,不是你吗?”
当年两个接生的嬷嬷自言乃宫中女官,奉贵人之命而来。苏氏始终以为是温煜求了他妹子出手相助,对此感恩不尽,她后来曾与温煜提及此事,温煜并未否认,含含糊糊地应了,她也从未疑心过,时至今日才知道其中真相,由不得一阵心慌气短。
温煜尴尬了起来,额头上汗水涔涔,支支吾吾:“我确实是去求了妹妹,她并未应承下来,我只当她后来又心软了,也没和你仔细分辨,过往之事,我们不去追究了。”
苏氏呆了半晌,摇了摇头,终究落下了一滴泪:“我只当他们不顾我的死活,连自己的亲骨肉都不在意,由此恨上了谢家父子,原来是我错怪了。”
但她苦笑了一下,又道:“不管怎么说,侯爷待我的情意是真,我过了这么多年安稳日子,还是感激的。”
李玄寂语气淡漠,他看着苏氏的眼神,如视草木虫豸:“谢知章和你能逃过斩首之刑,亦是本王去求了先帝的恩德,本意是留你们下来,好好照顾谢家的女孩儿,不料到你一出狱,就离开谢家,完全不顾女儿,本王那时想,既如此,你也没什么用处,不如照样还是砍了,是谢知章跪下叩头,苦苦恳求,本王才作罢了,你的安稳日子,本王能给你,自然也能收回。”
苏氏听着这一番话,脸色渐渐惨白,腿上的疼痛越来越剧烈,及至缩成一团,浑身发抖起来。
“本王给了你们机会,你们若能安分,和本王做个姻亲,本是美事,可恨你们贪心不足蛇吞象,公然违逆本王的意思,实属胆大,既如此,也用不到你们给谢家的孩子抬举身份。”
温煜全身发软,连求饶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在那里抖着。
苏氏哽咽着,涕泪交加:“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求王爷降罪于我一人。”
李玄寂沉默了一下,淡淡地道:“苏氏,你终究是云嫣的母亲,本王也不忍让她背上弑母之罪,你去净心庵清修吧,为云嫣诵经祈福,毕竟,你前头活的那十几年和后头要活的几十年,都是托了她的福气。”
净心庵是官府庵堂,自前朝起就设立了,沿袭至今,专用来看管犯了大错的官家女眷,其妇有罪,家人顾及体面,不便关押大牢中,往往送到此处。此后终其一生,便是幽室独闭,不见天日。
苏氏方才强撑着面子,揽下了过错,但此刻听到这个裁断,又惊又怕,她本想好歹保住温煜一个,日后她还有的依靠,但是,如果将她关入净心庵,那她还谈什么日后。
她嘶声叫了起来:“不、不,我不去,我的嫣嫣呢,叫她出来,我要见她,王爷,您一向疼爱她的,求您看在她的面子上,饶过我这一遭吧,我再也不敢了!”
“若不是她的面子,你此刻已经人头落地,还不知足?”李玄寂不耐地抬了抬手。
侍卫们立即将苏氏又拖了出去,她凄惨的呼叫声一路渐远,直到听不见了。
温煜上下牙关咯咯作响,怎么也止不住。
“至于你。”李玄寂漫不经心地瞥了温煜一眼。
“不干我的事,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苍天可鉴,我从来没有害过那孩子,我、我一向疼爱她的。”温煜拼命哀嚎。
李玄寂今天心情尚可,也不欲多加苛责,淡淡地挥了挥:“温侯爷舒坦日子过得多了,要给自己找点不自在,既如此,就依你的心意,我已向皇上请旨,革除你的爵位,其余的事我也不再追究,你好自为之吧。”
没了安信侯的爵位,温煜不过一个区区户部侍郎,在这遍地权贵的京城中实在算不得什么,更何况,祖宗挣下来的基业转眼间说没就没了,日后在长安的世家贵族前,面子里子都一起丢光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出去见人了。
温煜今天被打了一顿,又丢了爵位,身上心里一起疼,两下交加,再也扛不住,口吐白沫,直挺挺地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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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如烟。
武隆二十八年春。
三月芳菲,时令方好,但天未破晓,夜色正浓,风吹过来,还是有些薄凉的。刑部大牢的铁门紧闭着,门上两只铜首狴犴张着大口,形态狰狞,在夜色中望过去实在令人不太舒服。
张辅大半夜的从被窝里爬了出来,匆匆赶到刑部大牢外面,心里免不了嘀咕两句,要知道,他身为武隆帝身边的掌案太监,位高权重,连太子见了他,也要客气地叫一声“张爷爷”,素来矜贵得很,但这会儿他面上一点也不敢显出不悦,反而十分殷勤。
李玄寂走在前面,看过去脸色严肃得很,张辅只敢偷偷觑看他一眼,又飞快地把目光收回来了。这位燕王世子年方十岁,但气度间已经有了一种锋芒毕露的威严,像他的养父、更像他的亲生父亲,让人不敢逼视。
燕王李敢被时人称为大周战神,自不必说。而武隆帝年轻时亦是猛将,也曾率百万铁骑踏破贺兰山,武略盖世。这个儿子似乎集合了两个父亲的优点,骁悍、勇武、刚毅、如同一柄绝世的名剑,正在熔炉中渐渐锻造成形。
李敢时常会在武隆帝面前提起儿子,言语间充满了老父亲由衷的骄傲,武隆帝躺在病榻上,并不怎么说话,但张辅是知道这位陛下的心思的。
故而他一听到召唤,二话不说就带着宫里的两个嬷嬷过来了。
刑部的人不认得燕王世子,却认得张辅,值守的主事慌慌张张地跑出来,恭敬地把一行人迎了进去。
进了大牢,里面空气潮湿,斑驳的墙壁上架着几只火把,燃烧时发出“噼啪”的声响,栅栏的影子投在地上,暗沉沉的。
转过了一个弯,里面隐约传来女人的哀嚎声,痛苦而凄厉,长长地飘荡在空气中,在沉寂的夜晚显得格外惊心。
那边是女牢,一个婆子匆匆从里面出来,顾不上其他,对主事道:“大人,苏氏已经发动了,我是不懂这个的,她看样子有些不太好,或许今晚要一尸两命了。”
主事看着张辅,张辅看着李玄寂,李玄寂……李玄寂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张辅不愧是皇帝身边服侍的人,察言观色的本事是一流的,愣是从李玄寂严肃的脸上读懂了他的情绪。
张辅转而对身后跟的两个嬷嬷道:“进去吧,务必尽心。”
“是。”两个嬷嬷是宫里积年的接生稳婆,经验老道,此时也不心慌,躬身应下,进去了。
主事端来了桌子和椅子,李玄寂和张辅就坐下等候。
天牢深处,女人哭泣的声音越发凄惨,到后面,简直是声嘶力竭地在叫喊。
火烛摇曳不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地暗淡下来。
张辅毕竟上了岁数,等得有些犯困,头一点一点垂了下来。
外头传来六更天的梆子声,“哐、哐、哐”。
这声音又把张辅惊醒了过来,他抬起眼:“天要亮了……”
就在这时,牢房深处突然传来婴儿“呱呱”的啼哭声。
张辅心里一松,笑道:“生了,是个好孩子,找的准点,这个时辰甚好。”
李玄寂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那大约是个斯文孩子,就前头“嗷嗷”地哭了几声,后面就安静了,被稳婆抱出来的时候还乖乖的,口里咿咿呀呀地自顾自说话。
稳婆将孩子抱到李玄寂面前:“世子,是个小闺女儿,精神劲头好得很。”
李玄寂探头看了一眼,仿佛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霍然站起来,又看了一眼,半晌,不可置信地道:“就这个,是苏氏亲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