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号防空洞。
按照原本的计划,早就已经完工了,但随着明确的情报披露,不许人回去休息。
留下来继续拓宽洞底的面积,如今的九号防空洞,足够容纳三万五千人避难,且在持续增加着。
零零散散的声音响着,洞内工友成百上千,真正干事的却少得可怜。
午饭时间也到了,俱都放下铁锹,一个个转动僵硬的脖子,走向入口,似一群行尸走肉,就等着吃这口饭。
叮~叮~
脚步是无声的,洞穴内落针可闻,总有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破坏了彼此之间默契。
许多目光闪烁着,不想去看那格格不入的人,又不忍不看这一意孤行的人。
铁牛没有放下铁锹,他是个很奇怪的人,在心弦经久的紧绷下,有人不知怎的,双手力量大减,折腾一天,也挖不下几担土石,更有人得了病,这一双手直接就使不上力,每天应付一下,得过且过。
铁牛不是这样,他的热情恒定了下来,恒定在最高点,那一双枯瘦老手挥舞的铁锹,竟然出现了残影。
一块块冷硬的土石滚落在他脚下,铁牛无知无觉,俨然一个不用上发条的永动机。
嗯。
这种人,不论是以前的官家,还是往后的大老爷,亦或者穷凶极恶的鬼子,都会拍手叫好的吧。
他们太蠢了,给一口饭吃,就能不知疲倦的付出,也活该一辈子受苦受难。
“铁牛叔,别挖了,你不是教我们,挥几铲子,要歇一下回力么?这些天,都没有看到你停下来喘口气。”
“别劝了,人家是劳动模范哩,就喜欢做这没用的功夫,才能彰显出自己的价值。”
“你个直娘贼,这些天吃了不少闲饭,好意思在这里阴阳怪气!”
一言不合,瞬间点爆,竟是直接动起手来,污言秽语掩盖了铁牛的铁锹声,虽然戾气大了些,好歹多了些人气。
左右的工友没有劝解的意思,直到九号洞社长过来插手。
斗殴的两人大眼瞪小眼,谁都不服谁,社长也没有责怪的意思,于是人气消失了,只剩下铁牛几近孤独的锹声。
社长上前劝解:“铁牛叔,你这几天就没停下来过,歇歇吧。”
铁牛不吱声,也许是忘记说话了,也许是没有说话的能力了,社长的眼里,倒映出连绵不绝的残影。
由此产生的劲风吹过面颊,将这洞底的沉闷驱散了许多,居然带来沁人心脾的凉爽。
社长长叹一声,伸手按向铁牛的肩膀,肩胛骨比燧石还要硌人,社长强忍着手里的不舒服。
他知道,铁牛这样下去不行的,迟早会累出毛病来。
于是俯首过去:“铁牛……”
言语夏然而止,社长听到了铁牛微不足道的呢喃,仿佛臭水沟的孑孓扭动身躯。
孑孓太弱小了,翻不起一丁点风浪,假设它强大一百倍,也不过是一只大号的幼虫。
搅动的更不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仅仅是令人厌弃的臭水沟。
社长忽然有些好奇,人不是机器,人有血有肉,如果一个劳动模范,就能让铁牛不知疲倦,他打心眼里不信。
于是聚精会神,额头几乎碰到了铁牛的鬓角,他竭尽全力,捕捉那风中寂灭的碎片。
朦朦胧胧,隐隐约约,社长听到第一个字:“我……”也抓住了第二第三个:“相信……”“明尊……”
社长眉头舒缓,露出羞愧之色,又很快皱起,嘴角是一抹苦笑:“我相信明尊……”
工友中一阵骚动,这就是铁牛永不疲倦的秘密了,真是可笑啊。
“呵呵,明教,我倒希望不来。”不知谁低低冷笑。
“你个白眼狼,一天两顿大米饭忘了。”有人义愤填膺,撸起袖子四下扫视。
“怎么,我说错了?大米饭又怎么样?以前鬼子在的时候,虽然只能吃稀的,好歹不用担心头上飞机索命。”
也有许多抱怨:“瞅着二十八了,什么时候是个头,这年,到底还过不过了!”
撸起袖子的人气势弱了下去,他求助的望向其他的工友,没有人答话,只看到一颗颗低下的脑袋。
人心是那颗松树,头上的飞机、颅顶的利剑,是凛冽的寒风,不知不觉,将一切都改变了。
社长张张嘴,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他理该有所反应,呵斥、制止、教育……
心中百转千回,终于,也成了那许多低下脑袋的其中一颗。
鬼子,吃人啊!
明教,没能力!
究竟什么才是光明?究竟什么才是未来?又或者问,我们,还有光明吗?我们,还有未来吗?
一种比洞底的空气沉闷百倍,一种比洞底的狭窄逼仄百倍的东西,压缩一尺见方的胸膛,血都要吐出来了!
“我相信明尊!”
“我相信明尊!”
社长悚然回神,几个眨眼的功夫,土石几乎将他淹没。
铁牛手里的铁锹挥舞出烈烈的狂风,社长前胸后背的土石止不住抖动,他不禁眯起眼睛,那条枯瘦的人影,也似手里铁锹,剧烈颤抖着,依稀之间,枯瘦的形体高大了百倍,如同顶天立地的巨人,撑开紧窄的洞穴。
这种人太蠢了,是那么的好骗,还会自己主动去圆谎,也活该一辈子辛劳苦楚……
咔嚓——
如第一声春雷响彻天地,又似不周山轰然崩塌,可实际上,不过是一把铁锹,断了。
……
无言的寂静笼罩了存留的工友,痴痴傻傻的少年推搡着地上皮包骨头的死尸:“爹,嘻嘻,爹…”
社长拍着痴傻少年的肩膀,眼神躲避这断锹:“你爹死了。”
可痴傻少年,半点不懂死了是什么意思,一个劲的推动着,甚至发出笑声,可能以为地上的死尸在和他做游戏。
李无眠满身泥泞,扛着把铲子,大大咧咧出现在洞口。
略过那些呆滞木然的视线,盯着铁牛的尸体、痴呆的少年,眉头微微皱起。
无根生紧随其后,只见死尸身盼,两半铁锹,边沿卷刃,浑直的木柄都弯曲了,十个指印如同与生俱来。
他目露不忍,轻声一叹,然而最让他不能释怀在于,洞内刻意保持距离的工友们。
他们看到的,不是明教的明尊,而是一只长着毒牙的长虫,唯恐避之不及。
‘真是可悲啊。’无根生这样想着,时至今日,一切的幻想都从他的脑袋里面离去。
昔年人之四类,洋洋洒洒,而今一声嗤笑,尽在不言之中。
万丈高楼,要靠地基,他就算能修缮楼顶,可地基未免太烂,烂的不成样子,烂的心中寒凉,烂的可悲可笑。
一辈子修来修去,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茫。
那么这所作所为,又有何意义?
李无眠拄着铲子,放肆笑道:“真是个愚蠢的笨蛋,这么拼命干什么?”
无根生思绪中断,吃了一惊,隐晦扫视四周。
社长捏紧拳头,沉闷的空气吸入肺腑,缓缓道:“明尊,铁牛叔说他相信你,是活活累死的。”
李无眠一愣,单手叉腰大笑道:“那就更傻了,哼哼,我又没叫他拼命,喂,小傻子,你爹死了,麻烦让让。”
洞穴内所有人,不论老少,都觉得自己听错了,明尊真疯了吗?
哐当~哐当~
两三下,李无眠就刨了个土坑,刚好能摆进铁牛的死尸,铲子一叉,就将尸体往坑里推。
痴傻少年十分高兴,拍手叫好:“爹要跟我捉迷藏,真好。”
李无眠哈哈大笑,竖起大拇指:“真聪明!”
他铲着尸体,像是锅炉工往火炉里加燃料,黄泥点缀的铜面上,眼睛都不眨一下。
铁牛干硬的脊背和地面摩擦,发出的声音攫取了温度,防空洞内一步一步陷入恒久的冰寒。
可奇怪的是,这森寒并没有将人冻僵。
一道道红光在昏暗洞穴内亮起,吸入了绝对零度的空气,吐出了爆裂的火焰。
“住手!”社长一喝,面上青筋毕露。
李无眠不管不顾,将死尸推进了坑里,开始埋土了。
“住手啊!”音浪如闷雷炸响,无根生身躯摇晃,心中又有些好笑,希望面对日寇,仍有此刻三分愤怒。
李无眠随意道:“他虽然是蠢死的,但俗话说得好,死者为大,该入土为安。”
“你说的是什么话?”社长惊呆了,又出离的愤慨。
铁牛拼命拼到累死,还是相信着这个男人,结局竟然这么潦草?
每个人,都在为铁牛感到不值,甚至有人迈了脚步,想要阻拦,乃至殴打泄愤,却止住步子,不知在顾及什么。
于是,一双双红光闪烁的眼睛隐没了,取而代之是彻骨的严寒,无根生感觉到气氛的变化,只是面无表情。
李无眠漫不经心的埋了铁牛,瞥了痴傻少年一眼,笑道:“这个小傻蛋子明教会养的。”
“没有人需要你的恩赐。”
社长从牙缝中蹦出声音,他权当没有听见,扛着铲子,懒洋洋迈动脚步。
临近出口,无根生回首望去,没有人说话,沉闷的空气,却清晰的组成了憎恶浓烈的字眼。
“这该死的明教,这该死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