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柔垂头看着足尖,缀绣米色小珠的攒枝海棠小鞋,薄薄的花软缎做面,勾勒一枝粉萼细蕊,穿之柔软得宜,行走间轻若无物,身上的广袖流仙蛟绡纱寝衣,雾绡烟縠,长袖轻裾,她现在一衣一餐,都是宫中的分例。
沉默许久,男人静静望着她,那目光让她全身如火灼。
灯烛映着睫毛淡淡的暗影,眼底浓郁的忧虑,嘴唇嚅嗫着,好半晌才说出口:“我......很怕......从没有这么怕过,一想到我们的关系即将人尽皆知,被世人说道,我就身上发寒,头皮麻的厉害,我怕太后不认可我,你是皇帝,怎能为一个寡妇女子做后夫,为臣子的孩儿当继父,我也怕慕容家,我娘那日说,兄弟们的前程,慕容家的未来都在我肚子里,我岂不成筹码?成了胁迫你的工具?我更怕陆家,我们就这样悄悄在一起,陆家追究不到,可一旦公开,十年二十年,他们怎会善罢甘休,祸患无穷啊。”
皇帝微松了口气,方才一直紧绷着。
握起一双纤柔的小手,轻轻吻着,安慰道:“宝贝,我说过,所有的事情你都无需操心,自有你男人顶着,我已尽做了筹谋,天塌不下来,任何人都别想成为我们的障碍,不打赢这场仗,朕枉做了十载君主。”
温热的嘴唇顺着凝脂雪腻的素腕缠绵向上,刚毅的眉峰蹙成凌厉的棱线,只要能拥有这个女人,他豁出去了,便是拼个众叛亲离,也在所不惜。“我方才真怕,你会说不愿意,告诉我,你愿意嫁给我吗?”
这话他问了很多次,定柔的脸颊布上一层热,霎时漫到了耳根,她知他心中所想,但又羞涩的厉害,只好摸着肚子说:“你这个坏蛋,我都这般了,如何还有不情愿。”
皇帝哧哧地笑了,一脸阴谋得逞的快意。转念又一想,道:“只是因为孩子吗?假如没有这一胎,你永远不会嫁给我对不对?”
定柔复又低下了头,这个男人就是这样,所有事都要了解的透彻,容不得半点藏掖,越是亲近的人越是在意,若真到了宫里,朝夕相伴,必容不得她有一丝心事。
有些话还是与他说清楚的好,她失落地道:“你是个近乎完美的人,我怕要不起也配不上,你是日月之辉我却是烛火之荧,你是千乘万骑的尊贵之身,我只是乡野山间的小花,即便从前,我想过的也只是心如止水,平凡简单的生活。那年到六姐姐的小院里去,我便知道,未来想要的是什么,夫妻恩爱,男耕女织,儿女饶膝,温饱足矣。我的师傅从小也是这样教导我的,我天生性子愚钝粗鲁,那花团锦簇、左右逢源的日子没有多少概念,不知怎地过,我只想和自己的夫君相依白首,活着同眠死了同穴,怕是做不到对你宫里那些后妃们称姐道妹。”
皇帝深深叹息一声,摩挲着她指上的小戒,平静的语气道:“定柔,我不能再失去你,我生在帝皇之家没得选择,自记事起我的母亲教我的只有一件事,做皇帝,做明君。我的肩头已经架上了太多责任,它们已同我的血肉长在了一起,我没法子放下,这皇位如同刀火山,我何尝不知那简单的日子舒心,我余生惟觉两件事美好,做喜欢之事,娶心爱之人,可惜对于皇帝来说全是奢求。”
将她拥入怀,吻着光洁滑腻的额头:“还记得春和殿吗,夜合枝头别有春,其声和以柔,我相信在那里,也会有你想要的日子,两情缱绻,天长地久。放心,我绝不容许她们伤害到你半分,她们在我心中,不及你一根小指。”
定柔依偎着他的胸膛,心中又甜蜜又忧惧,一个念头想着,真希望这一刻我们都白发苍苍,瞬间老去,时光隽永在这一刻。
罢了,未来的事,未来再想吧。
“嫁给我,做我的贵妃好么。”
“嗯。”
夜晚的皇宫笼罩在宫灯的海洋。
康宁殿,太后听完心腹的禀报,派出去的暗探没了踪影,尸首都不知到了何处。
花白的头发披散着,双眸一黯,先是不可置信,继而闪出刀锋的寒芒,冷声笑了一下:“跟他老子娘斗上了,哀家真没想到,他敢如此,看来那个狐媚不简单,好,倒要看看,你身边是不是铁板一块。”
星月浩渺,一行司正监将小栋子和小梁子五花大绑,按压着跪在氍毹上。
两人垂头如蔫苗,心如明镜,接下来少不了一顿大苦头吃了,凛凛地抖个不停,有点想失禁的感觉。
心里呜呼哀哉,陛下啊,你风流一场,却把我们害惨了,菩萨啊,显显灵吧。
太后问:“小柱子那兔崽子呢?”
司正监禀道:“内侍省说,大总管今早谒假回乡了,说他叔伯家的二大爷驾鹤西去了,请了三个月的丁忧。”
太后大拍案几:“刁滑的小兔崽子!传哀家口谕,连夜开城门,八百里加急追,沿途个驿馆搜寻,把他带回来!”
地上跪的两个愈发抖若筛糠。
太后清了清嗓音,温和的语气问他们:“你们是皇帝的近身内侍,日常伏侍起居,他的事情自是逃不过你们的眼,哀家问你们,皇帝此刻在何处?”
两个内监冷汗滚滚,满眼恐惧,小栋子咽了口唾沫,颤声答:“陛......陛下已就寝了,在.....在西侧殿。”
太后又问:“哀家不在宫中这一载,皇帝除了召幸范婕妤,除了逢一十五偶尔宿在皇后宫中,其他时候皆是在何处?宠幸的何人?”
小栋子舌根抖的说不出话,汗水由鬓边滑下,极力镇定:“回太后话,起居注上有,陛下国事忧劳,又重伤初愈,一直独衾,不曾临幸什么人。”
太后再拍案几,两人惊得险些晕厥,太后已没了耐心:“到了这时还敢诓骗哀家!他有多少日子没有宿在宫里,皆是睡在野地,从西城门出去,不知去往何处,哀家只问你们,那女子姓什名谁?哪家的女儿?”
两监磕头如捣蒜:“太后赎罪,奴才确实不知、确实不知......”
太后命令两旁的司正监:“取刑具来,哀家倒要看看,是你们的嘴硬,还是哀家的手腕硬!”
夜色阑珊。
花福纹的纱罗帐子委委垂地,屋中只留了一盏夹纱灯,朦胧的光线,怀中的女子枕着手臂睡得香沉了,细细的呼吸声,皇帝望着柔美的面庞,抚摸身下隆起的小腹,偶尔会有轻微的胎动。
一夜无眠。
此后的几日,注定不平静了。
方至寅时初刻便起来了,轻手轻脚出了馨香的被窝,穿衣系上玉带,推门出来,东方启明星闪烁,夜的墨尚未淡去。
到了外头对站岗的侍卫长说:“套上马车,天亮以后,速速带主子进城,朕自有去处安排,你们只遣一两个人跟随,其他的在暗中,城门那里就说走访亲戚的。”
“喏。”
皇帝捻着指间的扳指,思虑每一个细节,只这几日,挺过去便好了,母后决绝不会在封妃大典上发作,下了一国之君的面子,至于朝臣那里......
屋中,定柔大睁着眼,呆呆望着床帐,两手攥着被角,眉心凝着深深的忧虑。
男人的叹息声微不可闻,其实,事情不是他说的那样简单。
小栋子二人廷杖,铁钩,竹签子,各挨了一遍,遍体布着血渍,臀部到背上血肉模糊,已不成人样,晕厥数次,被盐水泼醒。奄奄一息的声音,只有一句:“奴......才......确实......不知......”
太后审到半夜,没了兴趣,毕竟是御前的宦官,带着品阶,不好伤了人命。
天亮时,朝会点卯。
散朝时已是巳时末,皇帝整个前晌都在忙着,大小廷议不断,小柱子被带回来的时候,跟押送他的司正监求了句情,到值房换衣裳,被人死死盯着,生来胆子小,生平最怕的人便是太后,直如小仓鼠见大猫,这会子腿上的肉簌簌个不停,在宫巷遇到太医,抹着泪问了句:“有没有挨打不疼的药啊?”
太医好心给了两颗止疼丸,小柱子就着唾沫吞了。
到了康宁殿,有种进阎罗殿的感觉,被宣进正殿,两旁玫瑰椅坐满了妃嫔,堆锦绣彩的衣衫,珠光宝气的钗环,纷纷看向他。
氍毹上跪着其他人,两个明金甲的羽林上将,石浚齐和江林,四个乌纱巾的女官,三个女史,太后正审问羽林将:“你们是皇帝的心腹,哀家已查清了,他每次出去都是你们护驾,哀家要知道那女子是谁,别说你们不知道!”
石浚齐拱手道:“臣下只知是位极美貌的娘娘,其他无从知晓,也不敢知晓。”
江林早先认识定柔,但也是同样的话。
太后怒了,两个羽林军被拖到殿外,各一百廷杖。
小柱子吓得只想往墙角缩,感觉有些兜不住尿。
太后转而审问女官,此事缘自淑妃在六尚局有一名眼线,不巧窥见了尚工局私自裁制一品妃翟衣的事,起先以为是徐昭容要晋升贤妃了,都是诞育两个皇子的,这些年明里暗里争斗,徐父已做了京宫,在朝堂上有了一席之地,徐家断然不是个省油的。淑妃几番细查之下,那翟衣比她的还华美,竟有十二行翚翟纹,与皇后同制,照理四妃该是十行五彩雉纹,那新制出来的四凤十二树冠比皇后的只少了一对点翠华钗,这是贵妃才有的,位同副后。
难不成,宫里要多了一位贵妃娘娘?
皇帝不是不立贵妃吗?
这事太蹊跷了。
趁着请安禀报了太后,皇帝怕是要把外头的狐狸精高高抬举了,这是逾制的,又没诞下皇子,凭什么呀。
倘若将来生下个带把的,中宫无子,岂非她贵妃之子最贵重,要爬到宗昱之上了。
淑妃想着,拼了命也不能叫那贱人成了贵妃!
作者有话要说:忙活过年,只能写出这么多,这个场景没写完(m.看书小说)更新最快,小哥哥小姐姐记得收藏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