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末,靖安侯陆进廉自官署回府,径直踏进了程氏的畅春阁。
程氏吩咐厨房准备了一桌子菜,迎出去,才见陆进廉面上略有倦怠神色,眉尖锁着几分肃重。
“这些日子老爷每天忙得早出晚归,容深也常不见在府中,可是出什么事了?”
程氏上前,服侍陆进廉脱下官服官帽,先换了身舒适的常服。
陆进廉两指轻捻眉心,“左不过还是朝堂上的事,今年冬天各地灾害频发,我们这些吃俸禄的,哪儿还能心安理得睡得着。”
程氏听着心下了然。
二人相处至今也有二十来年了,陆进廉是个实打实的好官,心系百姓民生,全副精力都用在了治理朝政上,程氏看得清楚。
而陆珏现下忙得,是所有与太子有关之事。
自打陆珏入宫伴读起,东宫一应决策、谋划,陆进廉都已全权交由了他处置。
朝政上要为太子出谋划策之余,又要控制着不能太过锋芒惹皇帝不满,另一方面,还要警惕各皇子的势力在背后动手脚,还有民心、官员……
一应王朝储君该做的、该有的、该警惕的,陆珏全都在为太子铺路。
而太子性善、优柔,也确实十分信赖陆珏,比之亲兄弟也不遑多让,不难想象只要太子将来顺利御极,陆家的权势必然会比老太爷那时更上一层楼。
陆进廉眼下胃口不好,晚膳并没用几口。
靠着躺椅闭目养神,程氏便体贴站在藤椅后给他按揉太阳穴,好歹教陆进廉面上松懈不少。
陆进廉这时想起来,问:“你教我来不是有话要说,什么事?说吧。”
程氏攒着话头,踌躇道:“老爷,容深今日传话来教我筹备大婚事宜了,那……他的婚事这就当真是定下了吗?”
提起这事,陆进廉的脸色说不上太好看,“全盛京城都知晓了,还能有假?”
“这……这是不是有些草率了?”
程氏并没有傻到直接在他跟前提门第低微那一遭,去触他的伤疤。
遂委婉说:“婚约不是向来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容深大婚这么大的事,咱们先前竟都不知道……”
“他同我说过了。”
陆进廉面上没什么表情,冷不防来了这么一句。
程氏听着一开始是讶然,讶然过后便又生出些情绪来。
合着当真不是她亲生的儿子,府中世子订亲这么大的事,从老夫人、陆进廉,再到陆珏,没有一个提前跟她知会一声。
她这个当家主母,真教越当越像只是个替人干活的掌柜。
程氏嘴上打了个磕绊,“可、可眼下皇后娘娘猛地听闻,一时还有些接受不了呢,你也知道娘娘向来看重容深,他的婚事,娘娘这两年一直都挂念在心里的。”
话说完只见陆进廉一点都不意外,却也没有太多话。
“皇后那边他自己会去处置,你且着手筹备吧,他自己选的就由他的意思。”
这头说完他便面露疲累地从藤椅上站起身,提步往隔间去,打算洗漱就寝了,半句都不想对此再多言的模样。
程氏瞧着一怔,很没想明白,这父子二人先前到底说过些什么了?
可既然陆进廉发了话,程氏又觉得,那皇后到时候再有什么怨气,大抵也不能算在她头上。
遂好歹定了定心思。
总归陆珏不是程氏亲生的,她对他也没有那么些亲娘的顾忌,只觉他要娶婉婉,后续于程氏而言其实并不能算弊端。
正因为婉婉心思简单、性子稚嫩,那她日后还少不得要仰仗程氏来主持侯府大局不是吗?
这么想着,程氏的心里才总算好受许多。
陆老夫人的寿宴,在满城瞩目中落下了帷幕。
这时节也快到年底了,阖府里又张罗着将寿辰的摆件儿,一一替换成福字与大红灯笼,又是另一番热闹景象。
午间日头隐在云翳中,婉婉在浮玉居,正和陆雯一起包饺子。
陆淇不在。
自从婉婉与陆珏的婚约定下,陆淇就“生病了”下不来床,常日请安见不到她的人,陆老夫人心里门儿清,只是懒得去说。
且等她再“病”几日吧,传到陆进廉耳朵里,自然有人会去给她“治病”的。
两个姑娘都没有包过饺子,在李嬷嬷跟前凑个热闹罢了,玩闹的时候居多,彼此脸上沾了些面粉,活像两只小花猫儿。
陆老夫人坐在软榻上插花,喜欢瞧小姑娘们热闹。
倒是程氏,咂嘴说起陆雯:“就知道贪玩,要做就好好做,婉婉都比你包的好。”
“婉婉不是也在玩儿嘛……”
陆雯挨了训,耸肩努努嘴反驳了句。
一瞧程氏瞪眼,她忙见了怂,拉起婉婉去隔间洗手,打算待会儿重整旗鼓给她娘看看。
进了隔间,陆雯偷偷地凑近婉婉耳边,嘀咕道:“你看我娘,这一下子,瞧你比瞧我都顺眼了。”
她想起昨儿个,和母亲程氏在府里遇见赵姨娘,程氏原正吩咐着下人给濯缨馆送些东西过去的。
赵姨娘瞧着阴阳怪气地笑,“嗬,夫人眼瞧着是对婉婉越发地上心了,也不知如今这大冬天的,西北风怎么就突然转了向。”
这是说程氏看准了未来的世子夫人,就上赶着当墙头草给自己养老铺路了。
程氏也不兴明面上跟她生气,笑一笑,同样阴阳怪气。
“容深和婉婉的婚事那不早私底下提了嘛,又不是这一天两天的事了,原道是某些人孤陋寡闻,就以为人人都和她一样闭塞呢。”
赵姨娘听着眉尖稍微一僵。
心道这事陆进廉可半点风声没跟她透露,果然还是正头夫人在府里得脸些,大事全都绕不过程氏去。
一番话精准扎了赵姨娘的心窝子。
她心里生了闷气,也没心思再跟程氏瞎掰扯,扭头走了。
程氏赢了一场,回过头就听陆雯惊奇地问:“娘,你什么时候知道三哥和婉婉的事的,怎么一字半句都没跟我说?”
程氏瞥她一眼,倏忽又不得劲儿起来。
不过这些,婉婉都不知道,听着陆雯的揶揄也只是抿唇笑笑。
这厢洗完了手,两人正打算出去,走到屏风后忽然听见外间的婢女进来通禀,说:“世子爷来了。”
刚订了亲的男女,理应要有个避讳的习俗。
婉婉与陆珏情况稍特殊些,原就在一个屋檐下,常日免不得抬头不见低头见,但规矩还是要守,非必要碰面的情况,还是稍避一避比较好。
这般想着,婉婉便伸手拉住了陆雯,一时没有出去。
陆雯轻轻地笑,不想错过瞧三哥的热闹,悄悄带着婉婉一道往内外相隔的冰裂纹屏风后去了。
凑近屏风,就可瞧见陆珏阔步入内的身影。
陆珏今日着一身墨蓝锦袍,领口袖口用银线精细绣了兰花花纹,稍显柔和的花纹中和了墨蓝的深沉,在他身上又是另一番雅致。
他走进来,陆老夫人吩咐婢女给看座,程氏笑道:“容深来的正是时候,我方才还与老夫人说起你呢。”
陆珏笑容极淡,“说我什么?”
“还能是什么,你的大事啊。”
程氏面上露出个欣慰的神色,“大郎三年前成亲后,咱们府里好容易又有一门喜事,我哪儿能耽搁。”
她说着从软榻上拿出两张姻缘帖来,“这个你瞧瞧,方才老夫人看过了,说听你的意思。”
陆珏接过来。
老夫人接着话头道:“你母亲前日特地往大金山寺去了一趟,请主持大师亲自求来的好日子,有两个,你看看想定哪个。”
良辰吉时要凑着男女双方的生辰八字看。
说起来,婉婉的生辰八字,还是那时陆珏知晓她姓名后,教人在当地官府户籍上查到的,若非如此,她那时醒过来连自己的年岁都一并忘记了。
姻缘帖上算的,一个在开春儿四月,另一个则要拖到九月。
陆珏看过后无甚犹疑,做主定下了四月的日子,又朝程氏道:“时间稍仓促了些,辛苦夫人操劳。”
这话真是小瞧程氏了,程氏含笑摆手,又说了几句客套话。
她办事的能力向来极强,别说四个月,就是两个月,只要甩开手去操办,届时照样也能像模像样的。
里间屏风后,婉婉和陆雯趴在屏风上“听墙角”。
陆雯听见那定下的吉日就偷着笑,“啧啧……你瞧见没,三哥都着急娶你了!”
话音一出,婉婉忙不迭抬手去捂她的嘴,生怕教外头听见这浑话,该闹笑话的!
但一扇小小的屏风能挡住什么,两人些微一番动作,身子不稳碰在屏风上,闷闷地一声响,外间全都一清二楚。
陆老夫人眼中浮出笑意,程氏则稍稍凝起眉尖。
陆珏的目光却是落到了桌边。
那桌上放了两盏甜乳茶,其中一盏的盏口,映着一枚姑娘家嫣红的口脂印儿,玲珑樱桃口,旁边还放着婉婉的小荷包。
他方才进来就看见了。
陆珏垂首品了口茶,陆老夫人两下里瞧着,含笑唤道:“小婉儿,你表哥来了,快出来。”
话到这里,婉婉躲不掉了,站在后面整理了下仪容,这才缓步走出去。
她到跟前见礼,目光稍稍抬起来,正对上陆珏的眼睛。
陆珏的眼睛从不多情,可不知为何,婉婉的脑海里却霎时浮现了,那天晚上天边璀璨的烟花。
她看着他的时候,仿佛能从他的眼睛里找到自己。
长辈在旁,婉婉不敢出神,忙垂下眼睫。
陆老夫人抬手拉她到身边坐,慈声问“方才跟你表哥在说大婚的日子,他定了来年四月,你觉得如何?”
婉婉哪儿还有如何,她心里分明也是期许的。
“四月……春和景明桃艳灼灼,我也觉很好。”
婉婉嗓音绵软,能教人无端听出几分少女待嫁的欢喜与甜腻。
陆雯乐坏了,“春日朝朝自然比秋日寥寥吉庆多了,且盼这日子再走快点吧,我都等不及想喝三哥的喜酒了。”
屋里玩笑了片刻,程氏嫌陆雯太热闹了,将她重新赶去包饺子。
婉婉也去,坐在桌边这次就没有再与陆雯玩闹,安安分分地包了一个时辰饺子,耳朵听着他们在一旁谈些正事。
一个时辰后,陆珏还有其他的事要忙,告辞出了浮玉居。
这边饺子也包好了,婉婉把自己的“杰作”挑拣了一些相对好看的,单独放一处。
她到老夫人身边,细声问:“祖母,我包的饺子,能不能给表哥也送去一份呀?”
陆老夫人眸中划过一丝趣致,有意逗她,“小婉儿说得是哪个表哥?”
婉婉心里是怎样,面上就是怎样,她不扭捏,两颊浮现出小梨涡,认真说:“就方才出去的,订了亲的表哥。”
姑娘家的喜欢是藏不住的,在心里生根发芽,从眼里开出美好的花儿。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10-0614:54:522021-10-0716:06: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