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西县,黄昏。
早上询问情况的时候,顾言琛加了赵志远的微信。
他和赵志远约了一下,没有去学校,而是直接去了赵志远的家。顾言琛特别说明了一下,这次只有他和一位市局的同事过来。
晚上赵志远下班,引他们进屋。
屋子是两室一厅,里面整洁而干净。
顾言琛开门见山,他直接把几张照片放在桌面上,其中有在城际大巴上的,也有简芸熙遗物的。
“赵老师,现在你还要说你对简芸熙以及温乔乔的案子不知情吗?”
赵志远把相片拿了起来,低头看了片刻,又放了回去:“我承认,简芸熙的遗物是我拿去给菲林做直播开箱的。如果我触犯了法律,愿意承担法律责任。”
顾言琛问:“上午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实话。”
赵志远道:“你和县里派出所的警察一起过来,我不能确认这些事不会让别人知道。”
长久生活在这里,他知道在那些人之中,没有不透风的墙。
顾言琛问:“你为什么这么做?”
赵志远低头默不作声。
沈君辞问:“你是希望阻止温乔乔的遇害吗?”
他能够感觉到,这位老师身上没有敌意,却有很强的戒备。算着时间,赵志远把遗物放过去,是在温乔乔遇害前。
赵志远扶了一下眼镜,终于承认了,他点了点头:“可是我没有想到,菲林并不常去那个快递点。”
所以等直播做出以后,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顾言琛问:“你为什么不去市局报警?”
赵志远苦笑了一下:“我报警就必须实名制,而且市局的警察未必会接下案子,如果是让昌西县自查,那最后被杀的,可能不光是温乔乔,还有我。”
顾言琛问他:“杀人的是不是赵志信?”
赵志远回避了这个问题:“我不知道。我不能确认的事情,不能乱说。”
顾言琛换了一种问法:“那赵志信还活着吗?”
这一次,赵志远点了点头:“就我所知,是的。”
看来他们调查的方向没有错。
沈君辞哑声问出了心中的疑问:“为什么那两个女孩会遇害?”
“我说的这些事,不希望留下口供。”赵志远犹豫了片刻道。
顾言琛点了一下头,他们警方也需要保证证人的安全。
“因为她们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受到了惩罚。”赵志远看向他道,“你们警方应该也查到一些资料了吧?不过,更多的资料应该早就被赵家人消除了。简芸熙的母亲在年轻的时候和我的一位远亲谈过恋爱,未婚先孕,她选择把孩子生了下来,做了一位单亲妈妈。”
“后来女孩大了,赵老爷子找过去,说简芸熙是赵家的女儿,应该让女孩认祖归宗,他想让简芸熙改姓赵。那时候简芸熙的妈妈已经另嫁了人。简芸熙也已经长大。父母们让女儿自己做选择。女孩说自己不愿意姓赵。”
“她的话彻底激怒了赵江海。赵江海回去以后,恼羞成怒,他说赵家的血脉不能外流,...
必须惩罚,一定要给她们点颜色看看。”
赵老师说到了这里低下头:“那时候,没有人想到过不久就发生了惨案。后来,赵家人做伪证,把事情……”
赵家人把事情嫁祸给了沐彬。
顾言琛皱眉:“那温乔乔的死亡,也是因为她改了姓吗?”
他在下午仔细看过温乔乔的那份资料,女孩的亲生父亲是赵家人,后来夫妻离婚。女孩跟着后父改姓了温,这在其他的城市,或者是离婚的家庭里,都是常见操作。就连顾言琛也是本来跟着母亲姓莫,后来才跟了后爸姓顾。
赵志远点了点头:“那时候赵江海威胁她,不要做第二个简芸熙,温乔乔求助过我,她说自己受到了赵家人的威胁,很害怕。于是我想到了偷出祠堂里简芸熙的遗物,拿给菲林做开箱的主意。我希望把事情闹大,市局介入,能够阻止那一切。”
“温乔乔遇害的那天下午……她是去找她父亲的,她希望她的亲生父亲能够去向赵家求情。她当时和她的母亲在一起,就在路上被几个赵家的男人拽入了一辆车,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会是他最后一次得知温乔乔的消息。
顾言琛皱眉听着这一切。
所有人都没有说实话。
简芸熙的母亲没有说过实话。
温乔乔的父母也不敢说实话。
那些大街上的人们,事不关己,更不会说实话。
很多人都知道案子是怎么一回事,可是没有人告诉警察,如果不是问到了那些不知事的孩子,他们可能此时还找不到线索。
赵家在这个县城里有太多人了,更别说还有很多旁系。
所有人都怕被报复,如果想要在这个县城里活下去,就必须保守这些秘密,这是县城里人们达成的默契。
沈君辞听到这里,有些难以置信:“难道就是因为不愿意姓赵,就要杀人吗?”
因为这样荒诞的理由,就要杀害掉两个无辜的女孩?
赵志远摇摇头:“你们不会懂的,在有宗族概念的人心里,一个姓代表着什么。从赵家的角度来看,那是有着他们血脉的女孩,不肯认祖归宗,还要改姓他姓,这是对家族的背叛,是大逆不道,是背祖离宗的莫大错误。如果每个人都这样做,那家族的凝聚力就没有了。他们不光要惩罚那些女孩,还是在杀鸡给猴看。他舍不得杀男孩,就用女孩子来做例子,让男孩们更听话。”
他继续道:“在赵江海那些老人心中。家族里生下来的孩子,无论是女孩还是男孩,都是家族里的宝贵财产。”
说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男孩长大了,要娶老婆继续生子,为宗族效力。女孩长大了,作为结交外姓,换取彩礼的工具,结婚嫁人。每个人在家族里都需要承担责任,付出义务。”
“都说在小地方,认识人多,家里有人好办事。可同时,只要在这里,我们的一举一动就都是被家里人盯着。你做的所有事情都会成为别人的谈资和八卦。我们没有自由,要嫁要娶,要从事什么工作,都是家里长辈们说了算。”
“他们给我们灌输的思...
想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家族的利益高于一切。人们可以为了家族的共同利益做坏事。贿赂,徇私枉法,甚至是杀人。其他人理所应当地包庇凶犯,还会把他们视作宗族的英雄。我们都被迫绑在一辆名为宗族的战车上,被裹挟着向前。”
赵志远说到这里,目光变化:“你们现在看到的,就算是出了人命,也不过只是他们做的恶事的冰山一角。很多事情,只有身在其中才能体会。”
对于他们,家族,血脉,都是赵家人难以逃脱的牢笼。
顾言琛道:“谢谢你告诉我们这些线索。”
赵志远道:“如果你们能够把这个案子查清楚,能够让一些人付出代价,我会感激你们。”
顾言琛道:“有一块皮肤生了疮疤,就必须忍痛割掉它,选择无视它,捂着它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疮疤会传染,到最后危及生命,那时候再管就更加来不及了。”
赵志远看向他们,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来自于外界的力量,他真心希望,眼前的警察可以做到。
赵志远的父亲给他取名志远,就是希望他志向远大。他从小好好学习,就是为了考学出去,不在这个县城生活,可是等他长大了,他意识到,买不起房不能把父母接出去,他的家里人依然要被那些人拿捏。
赵江海命令他回到县城,给他安排了一份公务员工作,给他介绍了一位局长的女儿。
他拒绝了,如果他坐在了那个位置上,就意味着他一生都要助纣为虐,为赵家人行使便利。
赵江海大骂他不识抬举,枉费了家族对他的栽培。
于是他被打入冷宫,他到了小学教书,每个月拿着微薄的工资,被人指指点点。
就算这样,赵志远的心仍未死。
他想要给他的学生树立正确的观念,可他的话被学生告诉家长以后,就换来了家长的投诉。
他陷入绝望,随后再振作起来,开始小心翼翼,在暗处努力。
他憎恨那些人。
他是失败了,留在了这里,可是那些学生里总有幸运儿,他们年轻,有无限可能。他们会有朝一日离开这里,像是振翅的雏鹰,飞出这片天地,再不回头。
案子查到了这里,顾言琛终于得知了部分的真相,可是这样还不够,他们必须找到赵志信,证明案子是赵江海在幕后主使。
他们必须找到证据。
赵志远又给他们提供了一条线索:“以前很多秘密和东西,是被赵江海藏在赵家祠堂里的。逢年过节,他们都会带人祭祖。那里常年有人看守,只有赵家人可以进入。我是在打扫祠堂的时候,发现的简芸熙的遗物。我不知道现在那里还有没有证物。”
而那一处赵家祖祠,就在他们所住旅馆的后面。
和赵志远聊完,顾言琛和沈君辞准备离开,他们走到门口时,顾言琛想到了什么,回头问赵志远:“林雨娇你认识吗?”
赵志远点了下头:“那是个可怜的女人。”
顾言琛问:“她为什么杀人?”
赵志远的眼神躲了一下:“这是她的个人抉择,我不太清楚,不过你们可以关注一下赵小音的生日。”
顾言琛和沈君辞走出了赵志远...
的家。
沈君辞道:“我下午看过资料,赵小音和林雨娇女儿的生日是一天。”
顾言琛点了一下头:“我们尽快回去。”
如果那些人这么在乎宗族,在乎脸面的话,林雨娇可能也会有危险。
夜晚,顾言琛回到了派出所里。他和沈君辞顺路打包了几份食物。
张所让人给林雨娇买了饭,还没送进去,顾言琛就道:“我今晚买的吃的有点多,我给她拿过去吧,顺便有事想要问下她。”
派出所的警员也想要跟进去,顾言琛道:“我就是见下嫌疑人吃个饭,你们这么紧张干什么?”
那些人这才作罢。
顾言琛让市局里的几名刑警守在了房间门口,自己和沈君辞走了进去。
林雨娇依然坐在座位上,低头摆弄着手腕上的手铐。
沈君辞帮忙把餐盒打开。
顾言琛把盒饭递过去:“吃吧,这些饭是我们买的,没让那些姓赵的人碰过。”
林雨娇接过来,掰开了一次性筷子,她饿了很久,吃得狼吞虎咽。
顾言琛和沈君辞就坐在她的对面,跟她一起吃着饭。这也是审问之中的一种怀柔技巧,能够迅速和犯人拉近距离。
林雨娇的脸色苍白,非常憔悴,她用左手扒拉着饭菜。
等她吃了一会,顾言琛忽然问她:“赵小音,也是你的女儿吧?”
林雨娇听了这句话,手一僵。
就在刚才路上,顾言琛查了资料。
今早死去的赵一河是赵小音的爷爷。
当年林雨娇在医院怀的是双胞胎,生下来以后,只有一个女儿,另外一个据说是死胎。
赵一河的儿子车祸去世,儿媳外出打工,可就在儿子去世不到一年,他就抱回来一个孩子。赵一河说,那是他儿子的遗腹子。
由此,顾言琛推理出了赵小音可能和林雨娇有些关系,他试探着一问,果然林雨娇的反应说明这其中果然有问题。
女人忽然抬起头,放下筷子,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沈君辞伸手拿了纸巾给她。
顾言琛等她哭了一会,开导说:“我们都是市局来的警察,不太清楚县城的事。如果那些人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你可以告诉我。如果你不愿意记录,我们也可以不入案卷。”
“当年,我是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孩。”林雨娇掩住了脸,“我父母还觉得我嫁得好,婆家彩礼给得多,婆家人多势力大,可他们不知道,我一直活在地狱里。”
如果赵小音也是她的女儿,那就更难用常理解释了,一位母亲为何会这么残忍?
顾言琛耐心问她:“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可以和我们讲讲吗?”
“我嫁到了赵家,就是我不幸的开始,我结婚两年都没有孩子,婆家一直说我有问题,我去做了很多检查,都是结果正常,后来我好不容易拉着我丈夫去查了一次,他的身体有问题,根本就无法让我怀孕。”
林雨娇擦了擦眼泪:“那时候,赵一河死了儿子,你知道赵家人对我做了什么吗?”
沈君辞和顾言琛皱眉听着。
“他把我关到赵家的祠堂里,让几个老头连番劝说我,说什么不孝有三,...
无后为大。我一定得弄个孩子,他们会帮我想办法,是为了我好。”
林雨娇的表情扭曲起来,温柔的画皮被撕开,像是忽然变成了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子。
那才是她羞于说出的真正杀机。
“他们想出来的方法,就是让赵一河,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睡了我!”
顾言琛反应过来,怪不得赵志远之前和他们说,那两起凶案不过是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