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许久之后,牠这样回应道。
那个神灵依然安静地坐在湖畔,身侧长而宽大的羽翼铺在地面上,羽毛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像是一片温柔雪花簇成的海洋。
“你可能会让自己陷入困境,小姑娘。”
牠这么说着,声音还算温柔,只是语调带着一些陌生的冷漠情绪。
戴雅并没有立刻说话。
她沉默着环顾四周,观察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你不喜欢你的神格,所以你的花园甚至没有阳光,是这样吗?”
对方不置可否地偏了偏头,毛绒绒的羽冠也随之轻摇,“那么你见过与这不同的景象?”
戴雅点了点头,“我见过,当我第一次进入你的花园,这里很亮,而你在道路尽头等我,我经历了一场莫名奇妙又让人不适的战斗,但是看到你就感觉安心许多。”
“抱歉。”
短暂的沉默后,牠这样说道。
“……现在的我不能给你安全感,兴许和你印象中的那个人差了许多,你失望了吗?”
“唔,其实你们几乎判若两人。”
戴雅走到湖边坐下。
水面清澈纯净如明镜,清晰地倒映出她的倒影。
“你们从内到外,从性格到样貌都很不一样,但我不失望,如果你见到十年前的我,也会觉得我们如此不同——我认识的那个你,是由各种过往塑造出来的,并不是现在这个,发现自己无能为力、就认命地趴在花园里生闷气的家伙。”
神灵:“……”
有一瞬间,牠的沉默让戴雅误解成愤怒的前兆。
或许这位来自遥远宇宙、身怀伟大力量的存在,会因为这话而被触怒,说出那种“从没人敢对我这样说话”的经典台词。
过了一会儿,牠再次开口了。
“这世界的创造者并非是第一个向我许愿的人,但它是第一个为了创世而许愿的人,是我完成的最复杂的愿望。”
戴雅大概也能明白他的意思,或许以前的许愿者想要的东西都更加直观简单,譬如强大的力量或者不朽的青春诸如此类。
“所以,当它毁诺的时候,它和我都要付出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巨大的代价。”
戴雅忍不住提问,“以前那些毁诺的许愿者都是什么情况,你介意举个例子吗?”
“嗯?”
他歪着脑袋思索了一秒,优雅地交叠起两条前腿,摆出一副要好好讲故事的样子。
“有一个生物召唤了我,说她想成为那个星系的统治者,我帮她实现了愿望,她的巢穴和子民遍布每一个星球。”
听到这个描述,戴雅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出一个虫族女皇的形象。
——大概就是很多触须和节肢,大概还有几组的膜翅或鳞翅,被她所诞生的种群簇拥。
“和你想的样子有点区别,但是本质上差不多。”
他似乎“看”到了戴雅脑海里浮现的形象,“她许愿的时候我就给出了条件,未来她会收到臣民献上的各种珍宝,她必须将自己最喜欢的那样东西送给我。”
戴雅:“……”
不用问,这结局肯定是凉了。
“你就像活在童话故事里一样。”
戴雅十分感慨,“她是不是给了你某个东西,假装那就是她最喜欢的,但其实并不是?”
“不是,她不屑做出欺骗的举动,她认为她已经成为了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因此即使不履行对我的承诺也无关紧要——我又能拿她怎么办呢?她是这么觉得。”
戴雅眨了眨眼睛,“所以她付出了什么代价?你又因此付出了什么?”
“她死了,她的帝国灰飞烟灭,我并没有付出太多,只是沉睡了一段时间。”
牠风轻云淡地说道。
“……我有个问题,假如一次成功的许愿就可以解放你,那你为什么不提点简单的要求呢?”
“我的要求非常复杂吗?”
神灵反问道,“我索取的回报在我看来都是应该的,如果他们想要不付出任何努力就实现最大的愿望,那么他们理应付出更大的代价。”
“即使你只要一次成功的许愿就可以从你的宿命里解脱,而你只要降低要求就能很大程度提高成功率?”
戴雅也纠结地反问回去。
“假如我随便向许愿者索取一个报酬,那也不能算一次成功的交易。”
牠淡淡地回答道:“除非对方给出的愿望也很简单。”
戴雅明白了。
假如许愿的人愿望比较容易,一顿饭或者一笔钱之类的,那样所付出的代价也会是一般人能承受得起,或者说没有什么难度。
但当他们想要实现那样的愿望,譬如统治星系乃至创建世界——这可能是他们最大的梦想了,那么他们就要用相等的东西去换。
统治星系后所得到的最爱的珍宝,那更类似于前一个愿望实现后被转移的梦想或者喜爱。
所以他们做不到。
这一刻戴雅想了许多。
譬如说人们有了这样的许愿机会,会有很大一部分人选择那些凭自己力量不可能完成的大事,他们又不愿付出与之等值的代价,才会导致最终的失败。
“你说你不能拒绝别人的许愿。”
戴雅抬起头来,注视着月光下的异界神灵,“即使你正在为上一次的失败而付出代价——说起来,任何愿望你都能实现吗?”
对方看上去有些无奈,想要说些什么最终没有开口,只是微微扇动了一下身侧铺展的羽翼,“别忘了,愿望和代价是成正比的。”
“我想让那个名为诺兰的人——或者管牠是不是人,实现牠的梦想,无论那是什么。”
戴雅低声说道,“这是我的愿望,你可以向我索取回报了。”
说实话,她想过直接说出“从宿命中解脱”这样的愿望,但不知道这是否违背规则,而且她其实并不确定那是不是诺兰最期待的东西。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横亘在花园里。
许久之后,微风穿过茫茫林海,月华荡漾的水面上倏然泛起一丝涟漪。
湖畔的少女神情温柔,泛金的眼眸里映出无垠夜幕。
“——这样啊。”
半晌,牠缓慢地开口,然后轻轻地笑出声来,“那么,请回到未来的这个世界吧,这就是我想要的回报了。”
戴雅:“……”
她几乎想要掏耳朵了,“你确定吗?只是回到未来的世界?”
雷迦说过她在这时空不会停留太久,兴许就是某种时空规则的力量,会在一定时间后自动把她遣送回去。
那么,回到原来的时空也许不是一件很艰难的事。
戴雅不知道自己许下的愿望能否作数。
联系对方种族的命运,她的愿望又像是悖论又像是利用漏洞。
“是的。”
神灵给予肯定时声音有些飘渺,似乎一瞬间变得遥远起来。
在月色凄凉夜雾如烟的湖畔,牠用那双浅蓝淡绿交辉的眼眸,认真地凝视着面前的少女,在另一个时间线上成为牠眷族的存在。
“……当你离开后,我会受到法则限制而慢慢忘记你。”
戴雅点了点头,“风神也说过这个,但他说,我做过的事或者说过的话,所造成的影响并不会消失,就像他不会忘记我带给他的名字,只是他会认为那是他自己想起来的。”
短暂的沉默之后,对方舒张了身侧收敛的丰满羽翼,四足伸直落地。
巍峨如山岳般的神灵身躯,投下一片连绵的阴影,牠微微低头,长长的羽冠在风中晃动,全身洁白如山雪的体羽泛起神圣的浅金色光晕。
“可是,我不想忘记你。”
神灵轻声呓语着,牠的嗓音依然是熟悉的低沉,带着几分神秘缠绵的味道,又因为那一句近乎祈求的话语,变得更加令人心跳。
戴雅愣了一下,“我们还会再见的。”
等等,他们初见的时候——
“我知道,事实上,当你回到你所在的时空,所有人关于你的回忆才会真正被唤醒。”
牠轻轻地解释道,“我们初见的时候,我必然不记得今日这一幕。”
戴雅再次点头,“所以没关系的,不是吗?”
“有关系,我见过的所有生灵——他们贪婪愚蠢、索求无度,当我们相处时,他们看到的不是我,只是一个许愿的机器,是我的种族象征的含义,他们只想从我身上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戴雅怔怔地看着牠。
这一刻,她终于彻彻底底地明白,昔日在永恒花园里,尚未完全掉马的诺兰说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么多年,从没有人对‘我’感兴趣,他们眼中看到的也不是‘我’,我只是象征着某种他们想要得到的东西*。
“你只是运气不太好。”
戴雅这么说,“这世界上,或者万万千千的宇宙里,还有很多好人,也有许多比我更加善良的人。”
“但我遇到了你。”
牠这么重复着,“你并不需要成为某方面绝无仅有、不能被超越的存在,有时候只是正确的时间和地点,你拥有的所有美好品质,就会让你成为最特殊的人——对某个人而言。”
湖畔的夜雾被微风吹散,垂落的金叶划过水面掀起一道道扩散的涟漪,湖上淡金色的光点如同星屑般坠落,弥漫出一圈温柔的光晕。
光羽散尽之后,露出当中伫立的金发男人。
他有一头灿若骄阳的金发,肤色雪白,脸容英俊如精心雕琢的塑像,身侧宽大丰满的羽翼扫过柔软的草地,半掩着不着寸缕的完美躯体。
戴雅歪头看着他,“……我第一次见到你人形的翅膀,为什么你的这么大?”
几乎是她的两倍了。
“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可以变得和你一样。”
诺兰也学着她歪头,“你就快要离开这里了,我能感觉到——我们第一次相遇是什么情景呢?”
戴雅知道即使自己说了他也会忘记,干脆瞎哔哔。
“你备受欺凌弱小可怜又无助,而我像个英雄一样从天而降,救你于水火之中。”
“……”
诺兰的眼神有些微妙,看上去有些想笑,但他似乎也没有再去“看”戴雅的所思所想。
“这样啊,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