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儿望着干干净净、好似从来没有放过点心的食盒,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吃完了才说事情有难度,这样做真的大丈夫吗?
她微笑着,上前“啪”一声将食盒盖子盖上:“那么唐先生,要如何才能到思齐书屋读书呢?”
唐可镂拿手掸开衣裳上的点心渣子:“吴勉是吧,你以前可曾有读过书?”
吴勉眼眸微垂,盯着地上青砖:“我,不曾念过什么书。但听过一些。”
月牙儿连忙帮腔道:“他记性特别好,背书啊算数啊,只在顷刻之间。我从没见过记性这样好的。唐先生若不信,抽他背一段书。”
听了这话,唐可镂随手拿起书案上的《大学》。
“今日的课,你也听了吧?来,从‘古之欲明明德欲天下者’这里开始,背给我听。”
吴勉有些不自在,看一看月牙儿,后者的笑容使顿时他生出勇气来。
他阖眼,开口背起来:“古之欲明明德欲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
起先,吴勉的声音还有些弱,可背了两句,他的声音便越发洪亮。到最后,连个磕绊都没有,似水流云般将整篇《大学》背了下来。
唐可镂点点头,起身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笔,招呼道:“过来写两个字。”
书案上笔墨纸砚俱全,吴勉握住笔,提腕将方才背得开头两句写下来。
月牙儿和唐可镂都凑过来瞧。
等细看过他的字,唐可镂笑着一指月牙儿:“记性是好。可你这笔字,只能算凑合,真不如这丫头。”
“字可练,记性可不是那么好练的。”月牙儿抢白道,拿余光去看吴勉:“勉哥儿,你说是不是?”
吴勉紧紧抿着薄唇,用力点了点头。
唐可镂回身,在太师椅上坐下:“行吧,不过还有两件事,萧丫头你得答应我。”
“唐先生你说,只要我能办到的,都好商量。”
唐可镂一脸严肃:“第一件,我以后到你家买点心,能不能多卖我几个。”
“这不是怕你吃撑了嘛!”
“胡说,”唐可镂吹胡子瞪眼:“我唐某人又不是无知孩童,怎么会吃撑。我难道看着像那么任性的人吗?”
还真像。
月牙儿心里吐槽着,但还是妥协了:“行吧,私下里咱们可以偷偷地商量。再说了,我以后又不会只卖一样点心,说不定那时候,你每样吃一点就饱了。”
唐可镂脸上浮现出笑容:“还有一件。”
“你得给我专门做一样点心,我吃满意了,就收这小子为入门弟子。”
月牙儿翻了个白眼,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出。
“敢问唐先生,想吃什么样的点心?”
唐可镂张口就来:“要有甜味又有肉,还得有香芋。这几样食材都是我爱吃的。”
又是肉又是香芋,还要甜,这是什么奇怪的点心?
月牙儿讨价还价:“那……我什么时候做出来,他就什么时候入学?”
唐可镂竖起一根手指:“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就这样说定了。
等出了思齐书屋,月牙儿瞧见吴勉的神情,竟然还有些恍惚,便笑他道:“怎么?能跟着唐先生念书,你不欢喜吗?”
“不是。”吴勉放缓了脚步:“我只是觉得,我之前的确是有些固步自封了。”
他感慨道:“你说的对,如果因为害怕输而不去尝试,那本身就已经输了。”
背对漫天晚霞,吴勉的一双凤眼灿若星辰,他忽然抱拳,向月牙儿一俯身:“谢谢你,月牙儿。”
看他这样郑重其事,月牙儿都有些不自在,往后退了一步:“哪有啦,是你自己优秀。”
她抬眸瞥见晚霞,忽然想起一件事:“都这个时候了?我还答应了于云雾去双虹楼分店指导他们师傅做糖葫芦呢!”
月牙儿一把将食盒塞给吴勉:“你既然说要谢谢我,现在报恩的时候到了,你替我把食盒拿回去。”
说完,她握着裙摆。一阵风似的跑开了。
双虹楼的分店,开在二十四桥巷。这一带流水密布,没行走两步,便有一座小桥,或为木制,或为石制,各有姿态。
流水既然多,人家也住得绕,巷口悠长而周旋。全城的人,一提起二十四桥,多会不约而同地会心一笑。都说二十四桥风月,娼女居其十九,还有五家是养瘦马的。江南的贫苦人家,若生了个美貌的女儿,就早早的把她卖给牙婆。
牙婆又将这些女儿领到何处呢?二十四桥。
月牙儿一路奔来,瞧见两岸茶馆酒肆皆挂着红纱灯,橙红而熹微的光,一点接一点,浮在夜空里。
红纱灯与黑夜的间隙里,弥漫着脂粉香气。娼女们便掩映在这脂粉香里,立于灯下月前。
说不出的暧昧与绮丽。
她从前并不知道二十四桥是什么地方,如今见着满街红袖招,才晓得为何叫二十四桥风月。
暗香浮动,游子过客行步迟迟,瞧见心仪的娼女,便牵住她的香帕,随她往小巷深处去。藏在檐下的龟儿见状,抢先一步去报信。人声熙熙攘攘,最是风流之地。
双虹楼分店只在二十四桥最前头,并不是什么黄金地段,所以人烟相对稀少些。
月牙儿进店,来接待的是他们分店老板,说话很客气。
“这时候点心师傅正忙,怕是要等一会子才有空。烦劳萧姑娘歇一歇,等一会。”
说完,又请月牙儿到一间小包房坐。正值饭点,老板又吩咐茶博士上些茶点来吃,说记在自己账上。
月牙儿忙推辞:“不用那么客气,我自己点了就好。”
“萧姑娘大老远跑过来指点我们的师傅,是你受累了。再说了,如今我们店里的人都知道,双虹楼还沾了你的光。”
老板虽客气,语气却不容推辞,请她坐下歇会儿,便自己忙自己的去了。
月牙儿正坐在窗下,往窗外看就是潺潺流水。她好奇地倚着窗儿,往外张望。
只见两岸水楼,衔接流水处,多有一方小小的露台。隐隐听闻有丝竹之声,不知是哪家歌女在唱《劈破玉》。
月牙儿听了一会儿,茶博士就将茶点送上来了。有糖饼、烧麦,还有一杯专门为她冲泡的假牛乳。
茶博士解释道:“听说萧姑娘不大爱吃茶,我们就自作主张换成了这个。说起来,这也是我们店主的独创呢!来的姑娘都喜欢。”
看着像是一碗白嫩的奶羹,月牙儿挖了一勺吃。唔,是甜滋滋的味道,感觉里头应该用了掺和了蜜水的米酒酿,然而并无半点奶味。
她放下调羹,笑道:“我知道了,是用鸡蛋清拌蜜酒酿做的,对不对。”
“嘿,萧姑娘这嘴可真刁!”茶博士来了兴致,解释起做法来:“就是你说的,取分鸡蛋清之后,拌上蜜水和酒酿,充分打散之后,上锅蒸。等火候到了,蒸得嫩嫩的,可不是看着跟假牛乳一般。”
吃饱喝足之后,双虹楼的生意依旧很好。老板亲自过来一趟,说明了情况,还说等会会派人送她回家去。月牙儿来都来了,这下子也不能撒腿就走,便也只能坐着等。
她一面望着窗儿,一面想着唐可镂要她做的点心,时间倒也过得快。
等到灯火阑珊时,茶馆里终于静了,掌案的点心师傅才得了空。月牙儿先看他做了一次糖葫芦,发现是挂糖的时候出了问题。便手把手教他挂糖。
等那掌案师傅学会了,打更之声也在耳畔响起。
老板见她教会了掌案师傅,满脸堆笑地上前:“真是辛苦萧姑娘了,用些宵夜再去吧。”
说着,有茶博士捧出几碗肉圆团子来,分与众人吃。
这肉圆团子,用筷子一戳,“滋”地流出油来。原来里头的肉馅尽锤碎了,只用一小团冻猪油作为馅心。旺火蒸过之后,肉化作汁水,一口咬下去,竟成了空心的团子。
呵气成烟的夜里,能吃上一碗热滚滚的肉圆,别提有多美了。倘若耳边没有笑闹之声,便更好了。
笑声歌声的来源,是十来个娼女。她们挤在靠门边的桌子上,只点了一盏最便宜的清茶,戏谑玩闹,浑然不顾及在一旁吃夜宵的月牙儿等人。
月牙儿不禁望向这群娼女,一个茶博士见了,对她说:“这帮娘们,大晚上没客就到这里疯,赶又不好赶,你别理她们。”
月牙儿应了一声,仍在暗处观望着那些娼女。
原来都是很开心的,或聊天或唱歌,可不知是谁提起了娘亲,诸妓忽然齐齐沉默下来。
一个脸上长者小雀斑,却扑了许多廉价脂粉的女孩子抹起泪来:“今日一个也没卖出去。等回家,挨打也就算了,可估计又没饭吃,我两日都没正经吃过东西了。”
她正呜咽呢,门外传来一阵娇笑。风动女儿香,一个金簪红裙少女被两人簇拥着进殿来,烛光映出少女美艳的瓜子脸,似魅惑世人的狐妖。
一时间,众娼女不约而同散开些,让出一张空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