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克莉丝一行便出发往北走。
达西和伊丽莎白当然还是同坐一辆车。新婚的小夫妻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其他人既不想打扰他们,更不愿意为难自己上去被闪瞎眼。
因为浪博恩到伦敦的距离很近,所以随侍照顾乔治安娜的管家太太就留在伦敦等她,这次再出发去彭伯里,克莉丝所在马车里坐满了四个人。
这位管家太太是当年威克姆同谋扬太太的继任者,由达西亲自挑选,面上慈眉善目,也很呵护乔治安娜,却对男性非常警惕。
出家的教士一把年纪了,很让人放心,所以她上来便坐在了克莉丝身边,又请小姐坐在了自己的面前,好彻底将两个未婚小年轻隔离开。
于是布沙尼神甫便坐在了克莉丝的对面,没有说话,也不看她。
毫不知情被摘了马甲的克莉丝一路都忙着构思论文,趁着马车在最近的驿站换马时,又离开座位,骑上了小白马。
从伦敦出发,往彭伯里去,正好途径大姐夫家,这段路程虽然远,但是二姐夫出得起钱走这个时代按里收费的高速公路,中间省了不少时间,所以他们可以在宾利家多停留一天。
克莉丝也有一年多没见简了,因此远远看到熟悉的路标,扬声说了一句自己先过去,夹了马身,便先一步到了庄园。
门房看守其实见过克莉丝,不过她外出一年多,变化太大,没有认出来,看打扮是位绅士,听是夫人家的姓氏,还是进去通报了。
宾利很快就迎了出来,看到克莉丝由衷感慨了一番,一边说简一定会高兴得不得了,一面开始张望达西他们到了没有。
克莉丝也打量了一番大姐夫,发现他的脸比一年前要圆了一些,显然小日子过得相当幸福,恐怕简补充营养,连他也跟着变胖了,又联想到达西因为特许结婚证奔波,量裁婚服时才发现自己瘦了,忍不住笑出来。
时隔几个月,两位好朋友再次重逢,果然很快发现了彼此的不同。
宾利还是那副轻松愉快的语气,一面调侃:“达西,你不会因为能娶到伊丽莎白,所以每天都激动得睡不着了吧。”
达西瞪向兄弟兼连襟。
没心没肺向自己秀了一年幸福,现在还要在心上狠狠捅一刀,偏偏这个人还不是故意的。
……谁让他当初刚愎自用拆散了他和简呢,忍着吧。
爱德蒙看向这位大姐夫。
这个无比熟悉语气和表情,显然就是刚到马赛时,班纳特少爷面对外人扮天真模样的原型。
……谁让他当初满脑子都只想着在恩人身上找另一个自己呢,傻了吧。
宾利对这两道目光毫不自知,非常热情引着两位各怀心事的男士进屋,让小舅子和二妹跟着跟着庄园的管家太太上楼见妻子。
七月已经有些热,好在今天有点微风,简带着帽子坐在窗边缝小衣服,她看到克莉丝后很惊喜,撑着身子站了起来,她们连忙上前将她扶住了,大家一起坐下时还嗔怪着说自己没那么娇弱。
伊丽莎白问大姐身体近况时,克莉丝就在一边打量,见大姐被呵护照顾得很好,精神不错,面上没有疲惫和忧色,尤其她本来就生得温柔动人,现在看上去完全就是一个期待新生命的年轻母亲,这才放下心来。
简注意到她的目光,又轻轻柔柔问她这次游学怎么样,聊了一会天开始犯困,伊丽莎白交代了一番女仆照顾她去休息,便和克莉丝轻轻带上了房间。
下楼时,伊丽莎白意外问起克莉丝神甫怎么了。
克莉丝也察觉到,从到伦敦的那天晚上起,神甫就相当不对劲。
她并没想到自己头上,毕竟自己和哈洛德出门时神甫还好好的。
“我也不知道,”克莉丝困惑说,“可能是为了经书或者哲学的问题吧。”
伊丽莎白认真说:“神甫是出家的教士,这种时候需要的是清净和思考,等到了彭伯里,你还是少打扰他为好。”
克莉丝唔了一声,“那我今晚再去问问,如果不是因为我们招待不周,就由他自己去想通好了。”
晚餐后,克莉丝又打着问中世纪史的由头又去找了这位朋友,他也一如既往解决了自己的问题,在之后的聊天里,她有意观察了一番,确定了这个人是在和他自己较劲,也就放下心来。
对方比她多活不少年头,真能困扰成这样,应该也不是她能解决的。
于是,克莉丝还是如常和她的朋友聊天,可是即使是漫不经心的一句话,爱德蒙都能联想到许多遗忘的细节,还有被自己扭曲的误解来。
——“老师布置的作业虽然很难,但是也是挑战啊。”
所以会放他一个人面对伦敦,不是因为狠心,而是相信他的本事。
因为“爱德蒙唐泰斯”这个身份已经被确定死亡,他自出狱后,就一直在努力编织身份,尤其因为在地中海的一年灰色生活,所以知道一本无主的真护照,只会在黑|市上流通。
班纳特少爷随随便便就拎着一箱满法国跑,眼都不眨就送了自己一本。
见过达西对他平等而处,甚至看做可以商量事情的对象,现在再联想国务大臣对他的重视后,爱德蒙对年轻人的能力有了直观认识。
爱德蒙不免又想起了自己最偏爱的那只垂耳兔。
父亲养的三只兔子里,它最小只,像是一团雪球,连苜蓿草都抢不过两只大兔子,每次都会被挤开,即使这样也只是缩在一边闷声不吭,等心情好了又晃着耳朵往高处的花丛里扑。
爱德蒙每天都会帮忙摘草投喂,看得次数多了,于是心底最疼爱它,每天都要陪它玩,直到它熟悉了自己的脚步声,听到就会跑过来,用细软的前肢扒拉阳台的门。
这时候,十二岁的爱德蒙就会轻轻将门打开一道缝隙,让它钻出来,任由那只兔子粘着自己亲近撒娇,偷偷先喂饱它,还要挑最柔嫩的部分给它吃。
即使后来跟着跑船,爱德蒙偶尔也会想起小家伙,担心父亲接手后,它会不会还是抢不到吃的,然后又饿着肚子没心没肺跑到一边玩。
直到几个月后返航马赛,他迫不及待回家,看到了垂耳兔的那窝兔子兔孙们,就连两只总是欺负它的大兔子都变成了垂耳兔的小媳妇。
“都是你最偏爱那只搞出来的崽子。”
回忆里,父亲叼着烟,一脸感慨继续说,“你别看它小,聪明着呢,我不管它,它就蹦到花丛里,也不碰面上的,所以偷偷把根茎都快吃光了我才发现。”
所以,他以为是扑到花丛里玩,其实是偷偷去加餐了。
同样,他以为的天真纯善的小少爷……其实自己是在关心一只披着兔子皮的小狐狸。
他控制不住挂念的人,其实根本不需要自己。
想明白这点,送克莉丝离开自己的房间后,爱德蒙便决定冷下心,从这一刻起,绝对不去看或者想任何与这个人有关的事情。
他却忘了,越是刻意回避,其实就是在刻意提起。
爱德蒙坐在书桌后,打定主意办理事务清空一下大脑。
英国的事务他看也不看就放到了一遍。
爱德蒙又拿起了法国的文件,宁可用仇恨将自己扎得鲜血淋漓也好,结果只是看到梅塞苔丝,他就想到了年轻人和姐姐们说的那番话,看到唐拉尔开了家银行,他便想起了那天在弗伦奇银行的再次邂逅,线人提起马赛莫雷尔家的现状,更是捅了回忆的马蜂窝,连在马赛朝夕相处一点一滴全部嗡嗡在脑边绕。
爱德蒙猛地合上了,开始办意大利的事项分神。
很快他发现,这同样是个错误的选择,他的爵衔是基督山,只要和这个身份相关的事务,轻松便能看到字体各异手写的“monte-cristo”,他越是强迫自己不去想,就越不自觉去看,很快连那些法文字符都变成了chris。
lecomtedemonte-cristo.
基督山伯爵。
克莉丝的伯爵。
“克里斯,为什么他要叫克里斯。”
爱德蒙忍不住低声说,一面批复要求这群字迹潦草的手下以后注意一点,很快又因为行船时积攒的文学素养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贮水笔在桌面上拉了一条长长的墨迹。
——罗密欧啊罗密欧,为什么你叫做罗密欧呢。
虔诚的信徒几乎本能绕过了突然冒出的答案,即使这时候也潜意识不想牵连到搅乱他所有心神的人,反而忿忿不平迁怒起另一个无辜的英国人来。
《罗密欧与朱丽叶》,既然是意大利故事,莎士比亚为什么会写出这种台词?
在遇到法利亚神甫前,牢狱生活是没有尽头的昏暗,没有被知识塑造的爱德蒙成日只能祈祷和诅咒,他因无边的黑暗而执拗偏激。近来一直在思维里绕圈子,发现连自己都变得陌生起来,却始终找不到原因,实在让他慌乱又恼怒。
爱德蒙对自己动了气。
既然保持清醒就会想起,好,他就做一个放弃思考的人。
爱德蒙反锁了门,冷笑走向浴间,中间不免又回忆起了某位洁癖的小朋友,将自己整个浸入冷水中清醒了一番。
很好,在水里他还想到了他们的初遇。
记忆力和听力都太好的人终于躺下,曾经睡在床橱里只有一墙之隔的清浅呼吸声又冒了出来。
直到落地钟滴答声掩住了回忆,他才终于从这番较劲里解脱出来,陷入了梦境。
这次,爱德蒙的梦里没有牢狱和黑暗,而是被父亲栽满鲜花的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