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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rendez-vous|(1 / 1)

狂欢节邀约不成功,爱德蒙唐泰斯并没有在意。

这次能在意大利和小班纳特先生碰上,虽然在他的计划之外,细想来,却像是上帝为他安排好了一样。

爱德蒙本就准备购置一本英国护照,这个身份必须能在仇敌中最老奸巨猾的那位面前过明路,就像他让“萨科纳”这个马耳他人在突尼斯学得一身阿拉伯人习气一样,他会在伦敦雕刻给“基督山伯爵”一个毫无破绽的敌人。

这是他为复仇所做的准备工作一环,当然也可以顺势成为报恩的一步。

反正已经有了基督山岛的约定,加上那天听到马车里师生之间的对话后,爱德蒙对如何向班纳特少爷报恩又有了新的计划。

——“我的朋友和敌人可不少,有人会暗中关照你,有人会来试探你,这些需要你自己甄别。”

年轻人或许生来就注定是个大起大落、留名史书的人,运气好时可以被女富豪和国务大臣眷顾,爱情前程双丰收,倒霉起来又总是接连遭遇强盗恶棍和坏女人,就连和自己吃饭也被牵连着差点去了强盗窝。

只是他天真纯善,似乎从来不会怀疑别人,连救命恩情都可以一带而过,一顿饭就能轻松骗走,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爱德蒙已经决意,亲自奔赴英国,暗中替他扫平一切阻碍。

这次考验结束后,年轻人的老师自然会更加器重照拂他,而自己在英国布置的一切也可以留给他的小朋友所用。

到时候,他就可以放心割舍一切,去做一个上帝指派、铁石心肠的裁决者,让那些无恶不作却被法律道德放过的卑吝小人一一接受天主的判决。

包下一整层的贵客回到伦敦旅馆时,老板本想迎上前,只是被伯爵那双漆黑幽邃的眼睛随意一扫,顿时背后一凉,如同他当年在野外遇到狼时一样,几乎出于生物本能慑服着立在了原地。

他开了这么多年旅馆,因为往来过客,自然阅人无数,却是头一次见到这样复杂的人。

行止像是暴发户一样挥金如土,谈吐却又像是落魄贵族一样讲究倨傲,就连这时候,整个人也轻松融和了温和与讥讽这样完全矛盾的两种气质。

最顶级的戏剧演员或许能表现这副神情,不过必须预设出立场,使他同时扮出杀死仇敌的戾气,营救友人的希冀。

不过很快,连柔软也消失殆尽了,接到了一封来自巴黎的信后,伯爵沉着脸走进了他完全改建过的房间。

——“唐拉尔在墨西哥的先遣队发现了一座矿藏,借此封得了男爵的位置,资产还未评估,获知后将继续向您来信。”

爱德蒙唐泰斯当年入狱,是由唐拉尔一手策划,并写下了栽赃陷害的告密信。

而投递这封信的,是娶了他未婚妻的弗尔南。

到这一步,年轻的唐泰斯或许还只是在提审时遇到一些挫折,有莫雷尔先生替他奔走,说不定就能洗清罪名。

可是这封信却牵扯到了检察官维尔福的父亲,维尔福唯恐被牵连,影响仕途,没有走任何司法流程,便将他直接送进了暗无天日的伊夫堡。

凶手唐拉尔,从犯弗尔南,掘墓人维尔福。

是这三个人一步步将他从眼见的光明路途推进了万丈深渊,而他受尽了一切苦楚,失去了神甫,才从这个坟墓里爬出来。

现在,凶手又一次交到了好运。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善恶报应吗。

紧跟其后的忠心黑奴向门缝里担忧望去。

伯爵陷在猩红柔软的沙发里,死死攥着来信,却如同攫住了自己的脖颈,整个浸没在阴翳里,面容如同大理石雕成,苍白而冷硬。

“……”

狂欢节当日,在预先订好的窗口,弗伦奇看到了依旧是一身阿拉伯人打扮的老板。

“您不参加这次狂欢节了吗。”行长惊奇说,甚至忘了先前准备的开场白。

伯爵只是简单道:“不必了。”

说话的时候,他已经拿起了望远镜,向对面的窗口望去。

弗伦奇认为他是胸有成竹,恍然大悟:“不错,我听说您和班纳特少爷已经是朋友了。”

于是他这才好好祝贺了老板新获得的爵位,接着道:“您既然已经先行接手了法国事务,并为了这件事这么努力,我不敢冒功,更不愿意落后。”

“您先前说,要将业务拓展到伦敦和维也纳,所以我一直在用关系打听,最近我了解到,伦敦的理查德·布朗特银行恰好需要一笔注资,您觉得?”

听到伦敦时,老板有了反应,终于把注意力移回了他们所在的窗口,用一种难以洞悉的目光看向弗伦奇。

“我可以信任你去做这件事。你知道我的要求吧?”

弗伦奇点头,恭恭敬敬道:“我明白,您只要完全控股。我会尽力在最小成本……”

“那就是你要考虑的事情了,行长。”

伯爵冷淡说,“我只要结果就行了,至于花多少钱,我并不在乎。不过,你既然许诺了——”

“我一定会办到。”弗伦奇连忙说。

他知道这位先生有多在意一个人是否能信守承诺。

弗伦奇不敢多呆,赶紧将其他话说完,从老板所在的窗口退了出去,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老板似乎在瞬间又变回了班纳特少爷出现前的样子,知道不应该腹诽自己尊敬的恩人,行长却禁不住想起了去看马戏团表演,他曾经无意在后台看到的景象。

被关在狭小铁笼里躁动不安的狮子,因为血腥而嗤声游走,露出尖利的牙,一旦被放出就会择人而噬。

下楼时,弗伦奇忍不住拿出为了今天狂欢节备好的单筒望远镜朝对面窗口望去。

然后他看到了和几顶白色假发相谈甚欢的小班纳特先生。

难怪老板这么生气,看来班纳特少爷选择了其他人,也就是说法国的事务进展其实并不顺利,自己还上赶着分享自己在伦敦已经十拿九稳的买卖,不就是找骂吗。

心里一边叫苦不迭,弗伦奇很快惊奇发现,班纳特少爷并没有在那个窗口呆很久,一会又换到了另一个窗口拜访。

这位不列颠人并没有他的同胞那样的冷峻态度,反而面带笑意,斯文儒雅,只要敲响包厢和窗口,不论对方先前是什么态度,最后一定会得到友善的礼遇。

对年轻人来说,似乎获得人的好感,就像天生可爱的孩童轻声索要糖果一样简单。

不过他很快就要受到挫折了。

弗伦奇想着,看他脚步轻快走上来,非常自然和自己打招呼。

因为先前那顿饭,他对这位俊秀亲切的小绅士也颇有好感,所以关切问:“您是要去见基督山伯爵吗?”

“是的。”

“伯爵看上去心情不太好。”

“啊,谢谢您的提醒。”

年轻人说完这句话,点头向行长告辞,在担忧的目光里毫不畏惧敲响了伯爵所在窗口的门,像是上门索要债务的债主一样有底气。

伯爵见到克莉丝后,面色稍缓,却只是淡淡点了点头,接着就嘲弄道:“您看上去事务颇为繁忙。”

她故作惊讶说:“您是认为我欺骗了您吗?”

“我的确拒绝了所有邀请,是因为我和老师布置的功课有一个约会,我必须一一拜会那些人。”

费尔德侯爵离开得突然,没有来得及告辞,而她刚好被作为弟子引入社交界了,完全可以在名义上代表他。

于是,老师在信里给她留了份大作业:

替他在这次狂欢节里向那些熟识打招呼,告知他的仓促离开,要使歉意足够,重点却必须带回她自己身上,借机介绍自己。

对于克莉丝来说,这算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

现在她已经把功课圆满完成了。

这番近乎解释的话说出来后,伯爵面色却并没有好转,他不仅没有被宽慰到,反而变得更加郁结而焦虑了。

克莉丝却像是完全不在意一样,已经在他的窗口探头看起来,用轻快的语气说:“您这个窗口应该是这条街最好的位置了,我能留在这吗。”

爱德蒙面无表情伸手,向她示意原本就是给年轻人准备的圈椅,上面垫满了柔软的垫子。

看来这份莫名其妙的怒气不是冲着她来的。

甚至是一个很好的机会,用来证实她的猜测。毕竟人在被感情控制的时候,是没有心神伪装的。

——这个人似乎是被世界加诸过许多迫害,受过很深刻的苦。

老师是这么说的。

克莉丝往椅子里一倒,找了一个舒适的姿势坐好,顺手塞了一只湃在水晶器皿里的草莓,开始酝酿怎么开场比较好。

结果不等她说话,一直在凝视她的伯爵已经先一步开口:“连节日都不忘布置功课,看来您的老师对您期望很高,也很严苛了。”

因为他这句话,克莉丝又想起了那十八张书单,一阵头痛,“是啊,我未来说不定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律师呢。”

“您是绅士唯一的儿子,不会落到那样的境地的。”

“您或许不知道,老师给我列了个书单,里面光法律相关就有七张纸。”

其中当然包括让她不得不女扮男装的土地法,眼见着要再次和这位老朋友打招呼,克莉丝的心情并不愉快。

她当然不会天真以为自己好好研究一番,未来说不定能改变限定继承,这样自己女扮男装的事情也就没有危险了。

这个问题连国王陛下他老人家都没法解决。

英国土地法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土地法。不列颠人在这方面较真而且死心眼,加上历史遗留问题,接近一千年前的厚部头依旧具有法律效益,一个旧规则就如同一件大披风,上面打补丁一样层层叠叠赘套着新规则,牵一发动全身的那种。

再加上一千年前皇权和教权交叉,土地情况错综复杂,光类别就分成王室直属领地,分封领地,教区土地。

让这件事变得更麻烦的是,掌握这些大区的人有权利向下分封给自己的骑士,骑士拿到手还能分给自己的杂役,每块地都有各种零零碎碎的权利和义务,鬼知道一千年下来这些地被转手或者重新分割合并成了什么样子。

层次多,内容杂,在律师里面做土地产权这一行的,比其他方向秃得快多了。

伯爵却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我最近也正在学习各国的法律。”

确切来说,是刑法。

爱德蒙继续道:“如果您回到英国后,觉得烦闷或者有进展时,可以写信——”

他的话被外面突然潮水一样涌起的呼喊打断了。

他们所在广场的行刑开始了。

在公众面前将死刑犯处刑是罗马大节开始前的传统,似乎是要用这样的仪式警告恶徒,震慑居心不良的人。

至于围观者到底是出于何种用意和心理,那就很难分清而且难以归类统计了。

克莉丝抬眼瞥了一下楼下广场中央的断头台,闸刀在光下闪闪发亮,到处都挤满了观众,然后又兴致缺缺缩回了椅子里。

她不喜欢也不打算看,和死的人是不是罪大恶极无关,单纯厌恶血腥场面而已。

伯爵已经站直了身子,单手扶了窗台,自上而下俯视着广场中央。

似乎是爵位相关的事务已经办好,他正在有意慢慢改变自己在意大利的形象,做出逐渐被当地同化的模样来,上次在糖果店门口,他已经脱去了阿拉伯风帽,这次再见,他又换了更小一些的假髭须。

所以克莉丝可以很清楚看到他的表情。

这让她又一次想到了里芬,因为一开始饭量太小,吃的东西都必须让男仆处理过,克莉丝再亲自喂它。

它看男仆杀与自己不同种生物时,就是这种好奇又事不关己的旁观模样。

根本无需辨听的流程后,喧闹声戛然而止,刀刃破开骨肉的声音趁机在其中突兀响起。

人群终于被同类的死亡所震撼,发出了瞬间的屏气。

伯爵从头至尾无动于衷,只在断头台闸刀下落的一瞬间,露出了一种安详而忧郁的神态,像是在做临终圣事的神职人员,目送一位向自己祷告过的临终者死去。

等到一切散去,爱德蒙回过身,猛地对上她的打量,一怔:“您在看什么?”

我在看一个和过去的自己非常相似、又完全不同的人。

一个复仇的人。

克莉丝若有所思说:“您不害怕吗?”

“在突尼斯时,我见过更残酷的刑罚场面,您知道,阿拉伯人有无数种手段对待他们的奴隶。”他自然道。

“看来我和您相反,因为不小心看过一次,所以不想再看第二遍了。您既然已经看过,现在还有兴趣,这么说,您是喜欢这样的场面啦?”

“您虽然没看,刚刚也听到修士宣读罪状了吧。这个人罪大恶极,看到他自食恶果,我当然会感到愉快。”

“那我呢?”

这句话问得有些突兀,年轻人的表情却很执着,就像是那天问“那你呢。我该相信你吗?”一样。

果然,爱德蒙很快又听到了对方的补充。

“如果在那里的人是我,您会是什么感觉?”

他怔了会,才说:“您是个好人,不会有这一天的。”

说完后,这番话他自己也不信。

十八岁的爱德蒙唐泰斯是好人,他什么都没有做,却连法庭都没见过,就被判了终身监|禁。

“不论如何,我希望您能幸福快乐,您应该是愉快而热忱的。作为朋友来说,我是衷心这样想的。”

小班纳特先生没说话,只是安静看着他。

远处有教堂的钟声响起,化妆游|行已经开始了,楼下一片欢声笑语。

因为戏剧爆红,楼下果然有不少扮成《唐克雷蒂》里面角色的,戏迷们互相认亲,结伴走到一起,开始合唱里面那首经典咏叹调《我的心儿在狂跳》。

下一秒,年轻人已经忍俊不禁笑起来,仿佛刚刚只是他一时兴起的玩笑,“您原来要将这么艰难又沉重的使命赋予给我吗?”

“我说过的吧,连奥林匹斯的神都会有无数烦恼。不过这份情谊我心领了。”

说这句话时,年轻人站起身,将衣服整理熨帖了,发顶刚好只过爱德蒙的下颚。不过作为一个南部人来说,这个身高也足够,尤其少爷体态偏瘦,再高就不够匀称了。

爱德蒙下意识道:“您要下楼了?”

将吃完草莓的水晶器皿放回原处,青年点头,抬眼看他,露出很深的微笑,“审判和刑罚已经结束,我当然要开始享受狂欢节了。”

“不过您看上去还很忙,所以我就不邀请您了。”

“下个月的基督山岛见。我的朋友。”

克莉丝真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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