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慕礼满身酒气地回到崔府,并未直接回明岚苑,而是去了尚清湖中亭,迎风醒酒,小憩片刻。
此事很快便落入有心人眼里。
与此同时,谢渺仍在谢氏房中,磨着她借些银子给自己。
她替谢氏『揉』按肩膀,语气讨好,循循善诱地道:“姑母,您别瞧书香造纸坊名不经传,但它日后定会蒸蒸而上,一蹴而就,成为整个大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存在。”
谢氏舒服地半眯着眼,不甚在意,“哦?是吗?”
“当然。”谢渺道:“那方芝若极为厉害,定能将书香造纸坊发扬光大。我们只需入些份子钱,今后就能等着天上掉银子,是不是相当划算的一笔买卖?”
谢氏侧首,睨她一眼,“听你的意思,都与她商量好了?”
哪有这回事,她连人都没见过呢。
谢渺当然不会承认,煞有其事地点头,“谈得八九不离十。”
谢氏问:“你与她怎么认识的?”
谢渺飞快地撒谎:“在清心庵时有过接触,我与她一见如故。”
谢氏没有怀疑,松松地打了个哈欠。
谢渺惊觉天『色』已晚,道:“姑母,很晚了,您与弟弟早些休息,我明日再来陪您。”
明日?
谢氏扫了眼空『荡』『荡』的门口,搭着她的手腕起身,懒洋洋地道:“还早,陪我下盘棋。”
嫣紫摆上棋盘,两人正下着棋,谢氏的另一名大丫鬟瑞珠进来,附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
谢氏往后一靠,忽然问:“阿渺,你是铁了心要经商?”
谢渺仍将下步棋放好,认真地抬眸,“是。”
“行,我可以借你银子。”吊了她几天的胃口,谢氏终于松口,“不过我有三个条件。”
谢渺坐端正,笑『吟』『吟』地道:“姑母请说。”
谢氏靠着软垫,一手自然地搭在腹上,“其一,你可以经商,但只限于入份子搭伙,而不是与那些伙计们般,在纸坊天天忙活杂事,跑前跑后。你毕竟是崔家的表小姐,要注意身份,你以为呢?”
要求不过分,谢渺答应下来。
谢氏又道:“其二,今后莫要再提什么不嫁慕礼的胡话,我找人算过,你们俩八字甚合,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谢渺憋不住想问,姑母你是在哪里找的骗子,算得那么离谱那么不准?
她动了动唇,好歹将心里话咽回肚子,道:“好。”又补充一句,“但您也不能『逼』表哥娶我,姑母,他不是您亲生的孩子,您无需为我让他心生芥蒂。”
谢氏不由长吁短叹:她如何『逼』得了崔慕礼?若是能,崔慕礼早就与谢渺定下婚约,又何苦她汲汲营生,创造机会。
“我自有分寸。”谢氏道:“其三,慕礼在尚清亭,你去替他送碗醒酒汤。”
“……”就说呢今日留她到这么晚,原来等在这里。
谢渺想拒绝,谢氏又凉凉扫她,“一件小事都使唤不得,还想从我这里借银子?”
谢渺躁得想拽头发,这是使唤不使唤的问题吗?明显是姑母贼心不死,还想将她与崔慕礼凑做一对。但想又如何?她不愿,崔慕礼更不肯,姑母的心思必然白费。
如此这般,谢渺干脆地应下,“行,送就送。”
谢氏扬手,赶小狗似的往外拨几下,“快去快去。”
谢渺认命起身,没走几步,听后头的谢氏道:“阿渺,你能有自己的理想,姑母感到很欣慰。”
“……”
谢渺立马忧郁脸。
若让姑母知道她经商是为了当个富裕的姑子,会不会平地挖坑,就地埋她?
微云淡月,水影溶溶。
喧声随着日光如『潮』褪去,此夜沉寂,唯剩凉风几许。
尚清亭中,崔慕礼面朝湖水,负身而立。他隐在黑暗中,衣袂随风猎猎,俊眉修目皆是淡漠,几乎与夜融为一体。
远处传来不大不小的说话声。
“表小姐,二公子就在亭子里,您慢些走,小心汤洒了。”
“嗯……你送到这里就行,回去吧。”
“二夫人叮嘱了,叫奴婢一定要送您回去。”
“我这兴许要耽搁会……”
“奴婢等您。”
“……”
窸窣的脚步声渐近,崔慕礼轻轻挑眉,往来人望去。
一抹柔和的灯辉崭『露』,撕开黑夜,将深寂搅得星落云散。
谢渺一手挑灯,一手拎着食盒,小步小步地往前走,发间的珍珠流苏钗摇曳,泛动温润光泽。她踏着鹅卵石,轻举纤颈,目光透亮,心无旁骛地朝他投来。
“崔表哥。”她喊,在风寒『露』重的夜里,往日故作绵软的音调,已变为截然相反的清越。
崔慕礼侧了身,见一团暖融融的光靠近,逐渐将他纳入羽翼。
“崔表哥。”她又喊。
崔慕礼总算有了反应,“嗯?”
谢渺远远便能闻见他身上的酒气,本该令人不适,偏又掺杂着一种熟悉的冷松香,融汇一种独特气息。
她走进亭子,将食盒放到石桌上,打开盖子,『露』出一碗仍冒热气的醒酒汤。
“姑母叫我来给你送醒酒汤。”她往后退了两步,一板一眼地问:“喝吗?”
醒酒汤摆在桌上,他们二人间隔了六七步远,无人试图拉近距离。
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审视着她,半晌后,崔慕礼喊:“谢渺。”
不再是故作客套的“谢表妹”,而是流『露』本『性』,矜倨的一声“谢渺”。
哦豁,喝完酒便现出原形了吗。
谢渺在心底翻了个白眼,真是难为这位大爷了,明明瞧不上她,偏要在人前维持彬彬有礼的姿态,无论再怎么不耐都要喊上一声表妹。
表哥表妹什么的,真是没意思透了!
她的心思显在脸上,尽数落入崔慕礼眼帘,许是喝了些酒,他未觉不悦,反而生起几分兴味。
他低声说了两个字,谢渺努力分辨,没听清。
“你说什么?”她绕搭着腰间环佩丝绦,皱着眉,学他那般喊:“崔慕礼,大点声,我没听清。”
“柿饼。”
“?”
“我的柿饼呢?”
“……”
“别人都有,为何独独我没有?”
谢渺很无语,谢渺不想说话。
然而对方很执着,锲而不舍地问:“我的柿饼呢?”
“呃……”谢渺很努力地想借口,须臾又反应过来,没有就是没有,哪里来得为什么。
迟迟得不到回应的某人略显不耐,皂靴往前踏了两步,“我的柿饼呢?”
“想要柿饼就先去摘柿子。”谢渺忙不迭退后两步,想也不想便道:“东郊外的福祥果园栽了各式各样的果树,一到秋天果子长满枝头,你拉个车子进去随便摘,想摘多久就多久……”
咦,这台词好似在哪里听过呢。
废了会功夫话,醒酒汤的热气散个精光。谢渺心知他无意喝,干脆端起碗往湖旁走。手臂往外那么一展,手掌微倾,深褐『色』的汤『药』便哗啦啦地倒入湖水,配合着谢渺刻意提高的嗓门——
“崔表哥,你慢些喝,小心呛到。醒酒汤味重,我带了蜜饯,你吃一颗含在嘴里去去味。”
碗空,话刚好说完,谢渺抖了抖余渍,将碗放回食盒里。身后有人悄无声息地贴近,她有所察觉,转过身想看个究竟,不料撞进一副宽阔修挺的胸膛——
独属于他的气息从四面八方袭来。
谢渺呼吸一凛,慌张用手去推,纤细的胳膊竟爆发出股蛮力,推得他连连往后踉跄。
许是出于本能?又许是安了坏心眼,他仰倒时准确擒住她的手腕,谢渺用劲往回缩,他便轻而易举地往自己牵,拉拉扯扯间,两人齐齐跌倒。
“砰”的一声闷响后,崔慕礼背后着地,摔了结结实实。他胸前趴着具馨软娇小的身子,而修长左手,正紧揽对方细腰。
“崔慕礼,你醉了。”咬牙切齿的声音响起,谢渺捂着前额抬头,挣了数次都无法动弹,“快松手!”
明明是狼狈的姿态,他却过分游刃有余。细长的凤眼微眯,深邃如渊的眸底萦绕着朦胧醺意,“我没醉。”
酒鬼才会说自己没醉!
谢渺恨不得甩他两个耳光子解气,但也就是想想。两人地位悬殊,对方又是个面善心恶的狠人,她要是敢甩,估计再见不到明日初阳。
她使劲掰着腰上的手掌,“松手,我快被勒死了,快松手。”
见她真似呼吸不畅,崔慕礼大发慈悲地松了手。谢渺一骨碌地爬起来,背过身整理衣衫,又忍不住回头瞪他几眼。
“喝了酒就发疯,你当真是,当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崔慕礼蓦然升起一股荒谬的感觉。
她在愤愤抱怨,偏话里透着种怒其不争,难以言喻的熟稔亲昵,像极吵嘴闹脾气的妻子,刀子嘴豆腐心地教训醉酒丈夫。
下一瞬,他又收回了这种荒谬感。
谢渺无视他醉酒跌倒后难以起身的惨状,收拾好东西,头也不回地离开,走了段路又快步返转,抬脚朝他小腿狠狠一踹——
踹完根本不看他脸『色』,跟只兔子似地拔腿就跑,速度快得险些带起一阵风。
崔慕礼:……
小腿处传来钻心痛感,崔慕礼以手覆面,并不起身,就那般躺在冰凉地砖上,好半晌才睁眼,盯着方才揽过人的那只手。
掌心还残留锦缎的丝滑细腻。
片刻后,崔慕礼慢条斯理地起身,整理好衣衫,眼底恢复清明。
“沉杨。”
暗处闪现一抹身影,恭敬地道:“公子。”
崔慕礼的发髻有些松『乱』,几绺碎发落到颊边,既颓又透着一股漫不经心,“你说,一个人为何会突然『性』情大变?”
沉杨低头思索,认真答道:“应当是遇了事,受到打击才会『性』情大变。”
是吗?
崔慕礼不置可否地笑了声,自言自语道:“装了许多年,为何又不装了?”
沉杨自小习武,耳目比寻常人灵敏许多,亭中发生的事瞒得过在外守着的丫鬟,却没有逃过他的眼。他对表小姐的转变并不感兴趣,反倒对自家公子的态度感到诧异。
公子向来『性』情淡薄,在男女之事上尤为明显。除去三年前对苏小姐有过短暂殊待,再来,便是今晚,竟让表小姐轻易近了身……
沉杨垂下眼,不再往深处想:无论怎样,这都是主子的事,容不得他多言。
崔慕礼抬手,轻掸着袖口沾染上的尘土,转而思索起另一件事。
郭阳谋害无辜少女蓝琪儿,手段残忍,罪证确凿,却仍安然无恙,无非是背后有四皇子李泓业竭力相保……
他轻笑了声,保得住吗?
崔慕礼轻阖长眸,神情浅淡,“去给长风镖局的樊乐康带句话。”
“公子请说。”
“就问他……杀妻之仇,何以为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