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梦》这一折里杜丽娘的感情,如何处,如何解,不同的人都有不同的做法,谁好,也一直是个争论不休的话题。
程方雪当初是以“灵”“幽”出名,闺阁女儿家的寂寞庄重,以及醉后的小儿女情态,融合得得非常好,且他用的也是昆山腔,水磨般柔和圆润,细腻软糯,中州韵,加了些苏州腔,咬字辗转,又透着另一种不同的度,上台时还是是男旦女生的搭配,和俊秀女小生一搭,满场风流。
这出戏不好唱,看过行家的,再看别的,就知道有人唱起来容易少几少女的俏,只剩下幽寂寞;唱得俏的,又少几灵和庄重,不像青衣;唱的端稳的,又没了杜丽娘这个人物的内核,不再是冲破封建礼的少女,而只剩下闺阁苦闷,每一味道,少一点都不像。
程不遇垂手在桌边坐下,眉目半阖,眼中似,眉间懒倦温柔,似是春困。
这一刻,他的气场经完全变了,他眼也不再有其他人,石桌矮凳,满园春景。
他们唱【山坡羊】。
“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传。”
“身子困乏了,且自隐几而眠……”
他却像是真困了,微微偏头,撑肘垂眸,有些孩子气,却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天然去雕饰的美——醇和酣然,像是伸手去扶一扶,就会见到他带着娇憨的意,文雅地抬眼睨一眼,眼里带着绚烂水光。
“莺逢日暖歌声滑,人遇风情口开。一径落花随水入,今朝阮肇到天台。”
日月轮转,程不遇从睡梦中惊起,自桌边缓步绕上台。顾如琢从另一侧上,两人各看春光,越走越近,后不小心碰在一起。
随后是一段步法,走得很缠绵,旦的袖翻过生的袍,生进一步,旦退一步,随后以袖掩面,视线移开,唇边带。
顾如琢开口了,他声音经完全坏了,不是标准的腔调,但也有一种奇异的、柔和的低哑好听。
“小生顺路儿跟着杜小姐回来,怎生不见?”
他回头看。
“呀,小姐,小姐!”
他走得极其优雅,潇洒俊逸,这一刹那,他自己那种不加控制的散漫和锐利全部收敛,敛成另一种温和从容。
……
几个唱段过去,胡轻流的神情经变了,眼神中透着欣赏和赞许。
他开始知道程方雪为什么选程不遇当关门弟子了,还一定他唱当年自己唱的好的这一折昆曲,而不是从京戏开始。
程不遇就是唱得非常漂亮,他很“艳”,一种不脂粉气,很自然的艳,像是春景本身,不会有人指责春景不够端庄,不够俏丽。
更重的是,这一折是梦,他唱得很梦幻,但不幽咽,不凉,这是一场欣悦好梦,是甜的,美的,温热的,和春光一样,令人心热。流连的人是他,忘返的是看客。
这种热度,是程不遇这个演员平时所看不出来的一种热度和量,他望过来时,整颗心都仿佛能被他融、点燃,烧的是静火,很莹润的烛火,有着玉一样的光华,总是幽幽的亮在心尖上,看得人心上如同猫儿挠过,甚至还能看出那么几……香艳。
这阙词本身就是很香艳的。
两人唱罢,胡轻流站起身,有些兴奋地说:“好,好,就是这个味道,比起老程的,又是另一种了。太漂亮了,师父的唱法,会吗?”
程不遇点了点头,说:“会的。”
他学人没有任何难度,当下又唱了几句,活脱脱就是一个年轻时的程方雪。
胡轻流是肉眼可见的兴奋:“我该早点来见的,一早听如琢说了,我还不太信,这个……晚上有空吗?来来,颁奖这么久了应该饿了,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饭,怎么样?想吃点什么?”
程不遇感觉到胡轻流非常温和,和程方雪完全不同的一种温和:这一派老艺术家,有一种非常内敛的清醒温柔,温文尔雅,令人如沐春风。
他很喜欢这种人,也慢慢没了刚开始的那种拘谨,乖乖答应下来:“好。”
“想吃什么?”胡轻流似乎也是想了一下,“有什么忌口吗?们年轻人对吃的比我懂行,们定吧。”
程不遇想了一下。他还没有和这种长辈郑重吃饭的经验,只知道环境好一点,消费高一点的地方,上次顾如琢带他去的那家就很不错,但是他忘了店名。
他又望了望顾如琢:“师哥,就是那家……拔丝茄块,干煸笋丝,还有鱼的那一家……”
“我知道了。”顾如琢非常上道,老板打电话预定了位置,三个人的。
他们现在过去大概一个小时。会场的人差不散了后,外边开始下起雨来。
胡轻流带了司机,出门先和程不遇共伞上车了,顾如琢跟在后面,也没人递个伞,冒雨上了车。
他也没脾气。
顾如琢在长辈面一直特别会装孙子,知道什么时候乖什么时候可以放松,长辈们都宠他,像程方雪,就很喜欢他这种不着调的散漫样子,但是胡轻流不同,胡轻流就喜欢乖学生,一直对他恨铁不成钢。
他在这里插话也插不上,手机没电了也没得玩,于是百无聊赖抬起头,往后视镜里看。
这一抬头,他却撞见了程不遇的眼神。
程不遇眼底有些惊讶,还有些憋不住的意,是一个普通的,看恋人出糗后的眼神,有点宠溺和玩趣的开心。
顾如琢:“…………?”
他以为自己在做梦,再一看,程不遇又低头和胡轻流说话去了。
胡轻流很喜欢程不遇,一路都在跟他说话,聊一聊,嘘寒问暖,问一下他以怎么练的,现在怎么过的,顾如琢完全插不上话。
“原来是这样,只回来三年是吗?”
饭桌上,胡轻流低声问道,“在哪里?”
“在江南,和妈妈一起住。”程不遇回答得规规矩矩的。
“哦,那现在怎么没和家人一起?我看都是如琢在带着。”胡轻流问道。
程不遇夹起一个茄子块儿,愣了一下,他迟滞了一会儿,才说:“十三岁时去世了。”
“哦……对不起,提到的伤心了。”胡轻流皱了皱眉,眼底是显而易见的心疼,“那还有两年,一个人过的?十五被接回来的吧?”
“十三岁……就自己过,有一些情如果需大人出面,就班主任会帮忙签字。派出所说,开不了孤儿证明,虽然户口本上只有我自己,但是因为还有直系亲属在,他们让我来敬城找爸爸。”程不遇说。
他的声音清清淡淡,说出来也很平常,表情也没有丝毫不对劲,甚至他自己在有点高兴地吸着酸奶。
但桌上的两个人,不约而同都不说话了。
顾如琢抬眼望着他,有些怔忪。
程不遇不说,他也没法想象,孤儿寡母在一个遥远的地方生活,是一件难的情。而一个十三岁的非婚生子突然失去了母亲,又是一件难的情。
少年时的意气置气、主观偏见都经消弭,但他确实不曾再往看过,程不遇曾经过着怎样的人生。
程不遇察觉了桌上气氛像是有点沉闷,于是赶紧补了一句:“其实很好的,初中念的寄宿学校,老师很关照我。”
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同学间的人缘总不太好,大概和他的情感缺失也不无关系,很人都受不了他,不是觉得他装腔作势,不是觉得他虚情假意。
他确实不懂,也没什么感觉,这么久了,唯一一个朋友还是大学里认识的周小元。
“好,过来了就好。”胡轻流又想了想,“妈妈那边,还有什么长辈亲戚没有?来找过没?”
他心情很复杂。
程方雪是他的老友,说到底,这是程家的家,他隐约听闻了一些,但不过置喙。“私生子”是个上不了台面的身份,他不是程家人,不觉得是一件严重的情。
看见这么好的年轻人,加上电影选角这件,也总想关照一下。
程不遇想了想,摇了摇头:“……不知道,妈妈没跟我提过。她以在敬城念书时,好像就是一个人赚钱交学费的,也是那个时候进的剧团。”
“剧团?”胡轻流眼神雪亮,他自己是敬城艺术剧院的大院长,“哪个剧团?妈妈叫什么名字,方便告诉我吗?”
“鹤遇,白鹤的鹤,遇见的遇。”程不遇认真说。
胡轻流眼神更复杂了:“是她啊,我对这个名字有印象。”
顾如琢在另一边,程不遇夹了一只剥好的虾,安静地低下头。
胡轻流不知道,但他知道。当初他为了整死程馥,挖他的丑闻,自然细枝末节地挖出更的情。
那时鹤遇经去世了,他没找到更的消息,只知道是自杀,但她还在敬城时,是剧团的星,也才和彼时的国际钢琴家程馥有了合作。他们合作后的第三个月,程馥就订婚了,年轻刚出头的女演员,还没沉淀出更的作品,得知了恋人的背叛,又查出怀了孕,从此从幕消失。
因为是很很年的情了,这件在当时也没掀起少波澜,所以能找到的真相,也只有这么一点,写在纸上,只有短短几行。
他查到这里后,也就没再继续查了。
逝者矣,他不再想。只是他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这件会和自己喜欢的人密切相关,时至今日他才睁开眼,认真凝视他的过往。
短短几行字,背后是另一个世界的人生。
晚饭结束,胡轻流正式对程不遇提出了邀请:“希望能作为主演,参演我的戏曲电影《惊梦》。”
程不遇还认真考虑了一下:“我想先看看剧本,可以吗?我会您发简历的,我的邮箱是……”
他低头认真找邮箱,胡轻流和顾如琢对视一眼,忽而一起大起来。
程不遇抬起眼,有些迷茫,胡轻流着说:“好,好,留我,我会让我的助发的。”
顾如琢也。
胡轻流很重养生,吃完饭就让司机接回去散步、睡觉了。
只有程不遇和顾如琢的团队还没跟过来,等。
巷子还是上次那个巷子,又暗又窄。
这时候客人还很,不过因为是雨天的原因,雨伞一撑,谁也看不见谁。
顾如琢撑着伞,拉着程不遇往外走:“过来点。”
这伞很小,也旧了,两个人必须靠得很近,才能保证不被淋到。
程不遇说:“为什么只有一把伞。”
“老板只我们借一把伞。”顾如琢说。
那老板人模狗样的,看到又是他们两个人一起下来,得不怀好意,非说雨天客人,一桌人借一把伞了。
“可是vip。”程不遇喃喃地说。
“真折腾。”顾如琢低头看他,哄着,“我再去买一把伞?”
程不遇摇摇头,他抬眼望着他,忽而移开视线,咳嗽了一下:“这样也好。”
顾如琢:“………………?”
他感觉今天的程不遇,比起平常,好像有一些微妙的区别。
说不上是哪里,好像是更乖一些,更软一些,看他的眼神也比平常,了一些光彩。
顾如琢一怔。
他们慢慢往走着,终于看见了熟悉的车辆灯光。
他们人的司机都到了,只是还走安全通道过来泊车,于是还得等一等。顾如琢找到一个广告站牌,头顶有广告棚挡着,可以躲雨,于是把伞收了。
程不遇仍然贴在他身边站着,顾如琢一垂手,手背的骨节就碰到程不遇的手,温暖,细腻,格外柔软。
酥麻如同过了电。
水汽漫漫,周安静得只剩下雨声,程不遇的呼吸清晰可闻。
顾如琢僵了一下,但程不遇没有收回手。
程不遇很安静的望着路面上的雨点,淅淅沥沥,但天这么暗,顾如琢居然看见……他耳根有些泛红。
见鬼了。
今天是真的见鬼了。
顾如琢也说不清楚自己怎么想的,司机的车开到,他没有收回手,反而伸出手,扣住了程不遇的五指,指缝贴着指缝。
程不遇仍然望着路面,没有挣扎,也没有收回手。
顾如琢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雨天水汽朦胧,他也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朦胧了起来。
他压低声音问:“……程不遇?”
程不遇方才转头过来看他,眼神有些微微的躲闪,唇边却挂着意,耳根确实是红透了。
“司机到了,我先走了,再见师哥。”
他松开他的手,像一尾鱼一样,从他身边溜进了大雨中。
留下顾如琢一个人站在广告牌下……心如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