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经过了光天殿,身后的乐舞声才完全消失。
赵恒收回有些紧绷的思绪,站在石阶上,等着侍卫将马儿牵来。
不远处的宫道上,一个二十多岁的白净青年正在几人的簇拥下,往这边行来,见到赵恒,便停下脚步,绕过来行礼。
“楚王殿下,许久不见,怎未留下与我等一同开宴?”
青年生得眉目俊俏,身材高大,态度之间,也算恭敬,只是笑起来时,身上隐隐透着几分乖张狠戾。
他就是崔家大郎崔贺樟,太子妃崔桐玉的亲弟弟。
赵恒虽长久不在长安,但对他的为人略有耳闻,平日不过点头之交,今日也不例外,只略一点头,道了句:“我还有事在身。”
侍卫已经将马儿牵来,他不再停留,告辞后,当即上马离开。
崔贺樟看着他飞快远去的背影,慢慢收起脸上的笑容,轻轻哼一声,继续往承恩殿的方向去了。
若不是太子的亲弟弟,他可不愿意多搭理。
承恩殿里,虽还未到正式的夜宴时分,众人的兴致却已经高涨起来。
崔贺樟进去的时候,几名胡姬身上的衣裙正脱了大半,留在舞动肢体上的布料越发少得可怜,有好几位陪侍的属臣忍不住击掌大笑起来。
在声色犬马的场合里,崔贺樟很快如鱼得水,一伸手,抓了一名正眼瞳碧绿的美艳胡姬到怀里,高声问:“臣斗胆,求殿下赏了臣这位美人,可好?”
那胡姬方才正赤着足跳胡旋舞,被他一拽,整个人脚步浮动,本就无法蔽体的裙衫又被扯下来大半,几乎将整个上身都袒露出来。
殿中众人登时荒唐大笑。
“阿弟,莫放肆。”
座上的崔桐玉对这样的情形早已见怪不怪,虽出声训斥了一句,语气里却不见责备。
赵怀悯半卧在榻上,一手搭在崔桐玉的胳膊上,另一边的臂弯中,则已经多了一名十四五岁的纤弱美少年。
“听见你阿姊的话没有?别放肆,自己到旁边玩去。”
崔贺樟立刻心领神会,笑着连连行礼道谢,寻了张空的坐榻,一把将那胡姬扯进怀里。
碧眼胡姬眨了眨眼睫浓密的美目,脸庞酡红,想将胸口的薄纱拉上去,却被制止了。
“美人,遮什么?”崔贺樟笑着伸手拍了下她的臀,捻起果盘中的一颗紫红的葡萄,往她的口中送。
胡姬红着脸,张口要含住葡萄。可他却没松手,反将葡萄又带了出来,在她的锁骨上用力一按。
饱满圆润的葡萄登时破裂,汁液迸出,蜿蜒而下,狼狈又美艳。
崔贺樟看得眼红,正要俯下身,耳边的丝竹声中,却忽然多了一声清晰的冷哼。
他愣了一下,随即转头,才发现身边的人竟是赵襄儿。
她正斜倚在一名眉清目秀的内侍膝上,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捏着那名内侍腰间的革带,轻轻拉扯。
“崔郎,这会儿不怕你夫人了?”
崔贺樟立刻极有眼色地将那名胡姬推走,亲自坐到赵襄儿身边,嬉笑道:“我怕什么?这里是太子殿下的地方,她再蛮横,也不敢找到这里来。”
赵襄儿睨他一眼,仰头将酒饮尽,冷道:“她好好一个女郎,倒被你说成是蛮横了。也就是你这个不孝子,父亲已病入膏肓,你这个儿子倒也不用陪侍左右,反而四处寻欢作乐。”
“若换作是贵主,自然没人敢说蛮横。可这世上,公主只那么几个,没有公主的命,何必强求于我?至于我父亲——横竖他早已骂了我不知多少回,如今骂不动了,还不许我到外头清静清静?”
他说着,主动将她手里的酒杯取过斟满,又亲自递到她的唇边。
“难道,贵主想见到我像八王那样,不解风情?”
金色的杯沿抵住饱满的朱唇,格外靡丽。
“你滚开!”赵襄儿抬眼瞪他,轻斥道,“我们赵家的人,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议论!”
崔贺樟也不怕,只是笑着将酒送到自己的唇边,一饮而下。
“贵主教训得是,臣知错了。只是,不知今日是谁惹了贵主不悦?我才听说,贵主近来同梁国公府的郎君走得近,莫不是那位杜郎中惹怒了公主?若是,只要贵主一声令下,我立刻替贵主好好教训他。”
赵襄儿拍开他摸索到她衣襟处的一只手,轻哼一声,幽幽道:“你若敢动他,我就废了你。”
她的确心情不佳。
却不是杜燕则惹了她,而是亲弟弟赵恒。
赵恒可不是那么爱管旁人闲事的,一定是因为沈家人的缘故,才特意跑来指责她这个亲姊姊。
方才还不觉得,现在想来,便觉得胸口闷了一股气,不得发泄。
一个不相干的人而已,她愿意留给杜燕则当个消遣的玩意儿,已是格外开恩,八郎却还想着沈大娘没错!
自然有错,错就错在她姓沈!别人家的女郎,她放便放了,沈家人,她不打算咽下这口气。
当年,圣人因与沈皇后失和,虽位居东宫,却过得格外艰难,日日提心吊胆,生怕沈皇后哪日不悦,直接废了他的东宫之位。
而那时,沈家却借着沈皇后的有意提拔,扶摇而上,风光无限。
那些事,她和太子都记得。
八郎从小在边塞,对当时的情形无法感同身受。
赵襄儿这么想着,慢慢觉得平静了些。
“贵主息怒,臣只是想替贵主分忧罢了。”崔贺樟被拍开的手转而往她腰间挪去。
这回,赵襄儿没再阻止,而是挥手让身边那名内侍下去,凑到崔贺樟的面前,问:“崔郎果真要替我分忧?”
崔贺樟已经解开了她外面罩的半臂,丢到一旁,闻言点头:“自然,臣不敢妄言。”
“崔郎有心,我送你一个难得的美人,如何?”
“贵主送的人,自然好。可贵主知道,我府里的那个,一定不允……”
“那有何难?我总有法子让你将人名正言顺地弄回去——就让你做一回孝子,如何?”
赵襄儿意味深长地笑起来,在他耳边低低絮语:“我听说,民间有些说法,病重体衰之人,若结一门亲事,兴许会有好转……”
崔贺樟的眼底闪过异色,一边继续扯她的衣裙,一边道:“原来贵主已替我想好了!我自然乐意,不过,还得先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美人,若是个二流货色,我千辛万苦弄回去,岂不白费功夫?”
“我说了,难得的美人。罢了,下次宫宴上,先让你见一见,定让你过目难忘。”
“那臣便等着贵主的这份礼……”
……
夜里,月芙一个人坐在灯下呆呆出神。
素秋在旁边做针线,时不时看她一眼,生怕她想着傍晚的事,心里难受。
那时,月芙才给伤了的脚上好药,估摸着沈士槐应当已从衙署回来了,便过去正院给父母请安。
因行动不便,走得慢了些。谁知,刚一进去,便遭了沈士槐一阵语重心长的“教诲”,道她不该因为冲动,便出手将二郎打了。
月芙看一眼旁边不说话的秦夫人,一下便猜到,秦夫人已将慈恩寺发生的事告诉了沈士槐。
她情绪不佳,等着父亲说完,问了一句:“他要我做他的外室,我也不该恼吗?”
沈士槐的目光闪烁,没有直接看她,只摇头:“阿芙,凡事要以大局为重,咱们家,实在不宜与梁国公府结怨。”
月芙没再反驳,只是回来以后,便显得有些沉默。
“娘子,喝碗酸浆吧。”
桂娘从门外进来,将手里的食案放到月芙面前。
方才月芙用得少,桂娘怕她因暑热而胃口不好,便让盛了酸浆来。
月芙回神,慢慢点头,捧起木碗,小口小口地啜饮。
桂娘和素秋担忧地对视一眼,正斟酌要如何安慰她,却听她忽然开口:“素秋,等过几日,替我往玄真观捐一笔香火钱吧。”
“娘子,这是为何?”素秋奇怪地问道。
月芙笑笑,摇头道:“你别多问,先去捐就是了。”
是桂娘先有了猜测,迟疑道:“娘子难道想做女冠?”
大魏的风气尚算开化,又盛行佛道,有不少年轻的女子或为避祸,或躲婚嫁,又或为其他的原因,主动进入道观修行,成为女冠。
月芙知道瞒不过她,便点头承认了。
“我归家的时候,本就想过,以后就这么一辈子自己过下去的。只是,如今看,留在家里,似乎不大方便,倒不如出家去,过清静日子。”
她今日看着父亲对杜燕则一事的态度,又想到了赵恒。
一个因为怕得罪杜家而让她忍气吞声,一个则告诉她,错的不是她,是别人。
诚然这其中的差别,与两人地位的悬殊有关。
赵恒是天潢贵胄,不惧怕任何人,她父亲却要因为全家人的前程而提心吊胆。
但她到底还是有些失望。
留在家中,只怕这种失望会越来越多。回来的那几日,已经哭过了,今日,她不想哭,只想好好考虑自己的将来。
思来想去,她以为,唯有离开他们,过自己的日子,才能得到平静。
桂娘担心她是一时冲动,担忧地劝:“可是,娘子,道观里,也不见得清净。”
本朝贵族女子中,也有不少做过女冠。
其中不乏借着在道观修行的机会,光明正大与不同男子幽会厮混者,令原本该清净出世的道观成了他们作乐的地方。
月芙知道她的担心,轻轻握住她的手,道:“我知道,所以挑了玄真观。”
玄真观是前朝一位一心修道的公主所建,位于长安城南的一处山丘上,位置偏僻,远离了热闹的城镇。
桂娘沉默片刻,只能无奈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