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
夏荷一个人忙里忙外将小院布置妥当,大红的对联,大红的灯笼,窗户上也贴上了窗花,到处都是一片喜庆的颜色。
冯芷仪神情淡淡的,苏诗沁也总是唉声叹气。
“新年新气象,你们可别总是这样,若是将霉运带到下一年去,那可就不划算了。”
夏荷见状开解了两句。
苏诗沁撑着无神的双眸,“还有这个说法吗?我从前怎么没听过?”
夏荷忍不住道。
“难不成你躲在家里叹气就能挽回冯效的心了?”
果然冯效二字是苏诗沁的死穴,一提她便哑口无言了,她继续趴在桌子上叹气,见着夏荷端了新买的牛乳糕进来,眼睛里顿时有了光。
奶香味并着甜味在口中晕开,连带着心情也好了些。
前两天她收到家书,父亲苏自荣年后就要入京上任,工部侍郎那可是正三品的大官,想来这样的家世定能入得了白氏的眼了。
如此一想,她离事成也差不了多少的,该高兴才是。
夏荷见她露了笑脸,便又去了冯芷仪的屋子里。
她埋头在做针线活,这几日她总是闷在房里,仿佛要将这一辈子的针线活都给做完似的。夏荷夺过她手中的衣裳放在了一旁。
“仔细熬坏了眼睛,姐姐虽年长我些,却还没我看的明白。曹爷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了解的多了,我在王府里这些年可从未见她对哪个女人这般尽心过。我就不信姐姐心里难道半点都感受不到?”
是吗?
真的如此吗?
冯芷仪抬起头来,虚虚的看着夏荷,企图从她的面上看到些撒谎的不安。
“可是......”
夏荷挨着她坐下,握住她的手轻声劝道。
“姐姐若是信我,不如就听我一言......”她趴在冯芷仪的耳边低语着,末了冯芷仪的眸中满是疑惑,她问:“这样真的可以吗?”
夏荷拍着胸脯保证道。
“行与不行,只管一试便可验出真假来。若真如我所言曹爷心中是有姐姐的,那你们也可明白彼此的心意。若是真的如姐姐所想,咱们也不吃亏,往后再挑好的嫁便是。”
夏荷见她不说话,便做主道:“姐姐放心,此事便交给我来办吧。”
出了小院后,夏荷径直去了睿亲王府。
周栋远远见着她来了,忙迎了过去,油嘴滑舌道:“我这几日忙着王爷交代的差事,不得空过去,正想着你会不会来瞧我呢?不想你就来了。”
他伸手去握女人的手,夏荷睨了她一眼,躲开了去。
“哼,真是自作多情,谁说我是来找你的。姑娘这几日都没回去,我来瞧瞧姑娘,问问她今夜跟不跟我们一道吃团圆饭。”
周栋厚着脸皮,往前靠了些,一把将人搂进了怀里。
“你不想我,可我却想你了。日日都想,夜夜都梦到你呢。”
这话说的露骨直白,听的夏荷面上一阵滚烫,在男人如铁钳般的臂弯里只觉身子骨都酥麻了半边,半晌只伸手环住了男人的腰,柔声道:“有件事想要请你帮忙。”
周栋笑着道。
“我便知道你在宝鸢姑娘身边久了,也变的跟她一样冷心冷情了,若不是有事求我,只怕是不会来的吧。”
夏荷伸手在男人劲瘦的腰上使劲拧了一下。
“叫你胡说八道,姑娘若是像你所说的,就不会一听王爷病了便巴巴的赶来伺候他了。”
周栋被拧也不恼,呵呵的笑着。
“到底是何事啊?竟也值当你大雪天的跑这一趟。”
夏荷倚在男人温暖的怀中,“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有个吏目叫马庆丰的,我想见见他。”
周栋应下了,又同她说了两句体己话,腻歪了会儿,才放了人走。
夏荷又去找了宝鸢。
宝鸢正在帮姜行舟准备干净的衣裳,一天三次药浴是必不可少的,况今儿晚上还要进宫参加除夕夜宴,更得谨慎些。
她正给衣裳熏香。
“家里可好?”
话问出口,她不觉就笑了起来,不知不觉间她把小院都当成自己的家了。
夏荷道了一切都好,又说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跟着又道:“昨儿午后太孙妃身边的人来传了话,说是聂侍卫会过来陪着姑娘一起过年呢。”
宝鸢大喜,声音不觉都高了几分。
“果真?”
夏荷笑着道:“自然不会作假。”
宝鸢原以为因着姜行舟病了,她便不必进宫了,谁知不过三五日的功夫姜行舟的疥疮倒也好的差不多了,眼见着是逃不过了。
“我也不知要在宫里待多久,你同忱儿说若是有差事在身上也不必等我,往后多的是时间在一处,也不必急在这一时。”
两人正说着话,浴房那头的人急匆匆的跑了过来。
“姑娘快些去吧,王爷都催了好几遍了呢。”
夏荷也催促道:“姑娘快些去吧,免得去迟了,又惹得王爷不高兴了。”
宝鸢忙抱着衣裳去了浴房。
浴房中,有氤氲开的水雾,甫一进去宝鸢就感觉到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在看到穿的齐整的姜行舟站在浴桶旁的时候,宝鸢愣住了。她原以为只消进来伺候他穿衣即可,可谁知?
姜行舟面色沉沉,张开了双臂。
“还愣在那儿做什么?赶紧伺候本王洗澡。”
“啊?”
宝鸢惊呼了一声,一时也不知上前好还是逃走的好。
浴室中的温度很高,热的宝鸢心跳都快了几分,末了只在姜行舟迫人的眸光中低着头走了过去,她先是解开了男人的腰封,然后脱掉了他的外衣。
再然后便就是贴身穿的中衣了。
宝鸢的脸红的跟熟透的野果似的,仿佛只消轻轻一掐,便能掐出水来。
姜行舟倒也没再催促,只垂眸打量着女人羞窘的样子。
脱下中衣的时候,女人泛凉的指尖触碰到他滚烫的手臂上,姜行舟的眸色沉了沉,宝鸢的目光落在了男人一块又一块的腹肌上。
她慌乱的移开了目光,只觉空气都有些稀薄了。
“王爷.....”
姜行舟应了一声,“还有呢!”声音里带着欢愉。
宝鸢又“啊”了一声,一抬头就撞见了男人幽深的眸色里,她莫名就紧张了起来,“还...还有什么?”
“还有亵裤!”
姜行舟答的理所当然。
宝鸢的目光重又落在了男人的腰腹间,延着肌肉的纹理往下便是......
她的脑海中“轰”的一下炸开了。
姜行舟收起了逗弄她的心思,三下两下脱下亵裤,便入了浴桶。
有带着药味的水花落在了她的面上,宝鸢这才回过神来。
水汽蒸腾,有着丝丝的缥缈感。
男人的手搭在浴桶的边缘,手臂上隆起了紧实的肌肉线条,大半的胸膛露在水面之上,随着水光晃动,直让人眼花缭乱。
但是比之刚才已经好很多了。
宝鸢的身上已经沁出了薄汗,她暗自松了口气。
“快来伺候本王洗澡。”
姜行舟的眼睛里有着促狭的笑意,只宝鸢全程垂着眸子,瞧不见罢了。
她依言走到了浴桶边,拿起巾帕替男人擦洗。
两人虽已很亲近了,可宝鸢却鲜少能注意到男人的身体,每每相亲的时候她都如坠云端,几欲不能思考,哪里还能注意到旁的。
如今离近了看,才发现男人的身上有许多旧的疤痕。
她伸出手指细细的摩挲着,还未开口问,男人的声音便传了来。
“这处是本王八岁时,随父皇去京郊秋猎的时候,由于马儿发了性,本王摔了下来,恰巧地上戳着一根木头。”
“这一处是本王十岁时,遇到刺客留下的。”
“这一处是本王十五岁时出去游历时留下的......”
宝鸢在男人悠悠的声音里,细数了数,男人的身上总共有九处旧伤疤。她的心没来由的就化作了一滩水。
原以为生在皇家是高高在上的主子,掌控着的都是别人的生死。可却没想到却也有这样的处境。
男人的手忽的覆了过来,声音低哑了几分。
“本王已经不痛了,你不必难过。”
宝鸢想说些什么,可到底没说出口来,就在她走神的时候,男人忽的转过身来,大掌揽在她的腰上,一阵天旋地转后她便也入了浴桶里。
水花四溅。
宝鸢吓的尖叫出了声,双手死死的环住了男人的脖子。
待反应过来后,才发现男人的嘴角有着一抹坏笑,他说,“这可是你主动的!”
姜行舟得了疥疮这些日子,宝鸢虽伺候在侧,可因这疥疮易于传染,姜行舟也不敢与她亲近,憋了好些日子,如今痊愈了,自是得好好找补回来。
浴房内传出了水花响动的声音。
从下晌直至傍晚。
曹旭和周栋都等的有些着急了,眼看着天已经黑了,若是再不出发去宫里,只怕是要迟到的,到时候若是皇上怪罪下来,那还了得?
末了周栋大着胆子,隔着门轻轻的喊了一声。
“王爷,时辰不早了。”
良久之后,才听到屋内传出了一道暗哑的声音,“知道了。”
浴房中。
宝鸢撑着迷蒙的双眸,全身的力气都没了,只任由姜行舟帮她穿着衣裳。
姜行舟精神倒是好,唇角一直挂着笑。
“原还想让你伺候本王穿衣的,不想现下却要本王来服侍你了,本王的王妃可真是娇弱啊!”
王妃?
宝鸢的思绪缓缓回归,忙坐了起来。
“王爷叫错了,奴婢只是王爷的侍妾......”
姜行舟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怒气。
“本王喊你什么你应着就是,何须多虑?”
宝鸢垂下眼眸,低低的应了一声。
“哦!”
养心殿。
褚泉伺候着景和帝换上了新衣,景和帝瞧着这一身常服,不觉道:“朕都这把岁数了,穿这样会不会太过了些。”
“皇上万岁,且今儿是年三十,自该穿的喜庆些。”
褚泉躬着身子笑道。
景和帝的中气十足,全然不似久病之人,走起路来步子也轻快。
只褚泉心里清楚,景和帝的身子早已被掏空,现下这样的精神只怕是回光返照之像了,再一个太医院的太医们也说过,拼尽太医们的全部本事,也只能保景和帝到开春时分。
今年的年宴设在和安殿。
里头早已布置一新,众位皇子并亲贵大臣们早已入了座,众人齐齐对着景和帝敬酒,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景和帝满饮杯中酒。
年宴每年都有,无非就是些歌舞,众人早已看的腻烦了。
只是宫中规矩如此,也无人敢置喙。倒是太子心思巧妙,他起身道:“入冬后下了一场大雪,俗话说瑞雪兆丰年,儿臣恭祝父皇怡安百年,大渝国泰民安。”
景和帝道了声好。
太子又道:“儿臣想着父皇病了有些日子了,定是苦闷坏了。所以特意在神武楼的御街上让人备了彩灯彩楼,想请父皇领着我们一道前去观看。”
景和帝又道了声好。
一旁的皇后却道:“皇上身子才将好了些,入了夜后北风刺骨,若是再着凉了该如何是好?还不如在殿中看看歌舞便罢了。”
景和帝不理她。
“多穿两件衣裳就是了,再说朕也好久没看出门走走了。”
众人随着景和帝一起去了神武楼,登高而看,漫天星子与御街上的灯光交相辉映,灯楼高耸,上头盘着九爪金龙,金龙盘旋于云朵之上,倒是分外的巍峨。
一声令下之后,又有无数的烟花在半空中绽放开来。
一时间众人皆都看入了迷,不时有大臣赞叹着太子的仁孝之心。
宝鸢立在姜行舟的身边,仰头看着五彩的烟花,她从未见过如此的盛景,一丛一丛的烟花似是春日里的花朵一般开之不尽。
姜行舟立偏头看向女人柔和的侧脸。
“好看吗?”
宝鸢下意识的点头,全然没注意到身旁姜行舟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身上,并未看向天上的烟花。
烟花散尽,唯余星子点点。
景和帝吹了些风,去了偏殿喝药。
“褚泉,去把聂宝鸢叫来。”
正殿中姜行舟正同慎郡王和端郡王在一处喝酒,太子那边也是觥筹交错,热闹极了。
褚泉来请宝鸢的时候,姜行舟的神色一顿,继而道:“你且先去吧。”
宝鸢随着褚泉进了偏殿。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景和帝,可依旧不知这位帝王到底长的是何模样,不过依着姜行舟的样貌来看,景和帝年轻时应该也相当俊朗吧。
她恭敬的行了跪拜大礼。
景和帝不叫起,她便就这么一直跪着,额头抵在冰凉的砖石上。
过了许久,直到她双腿发麻的时候,才传来一道苍老而威严的声音。
“起来吧!”
宝鸢谢了恩,站起来后垂首立在一旁。
景和帝看着她恭顺的模样,“老十六似乎很中意你?这样的阖宫夜宴也肯将你一个小小的侍妾带过来。”
宝鸢忙跪下请罪。
“都是奴婢逾矩了,还请皇上息怒。”
景和帝暗道,倒是个机灵的。
他耷拉下眼皮,声音如常。
“褚泉,赐酒!”
褚泉应下了,端着托盘到了宝鸢跟前。
宝鸢不明所以,一时有些迟疑,景和帝见了只轻笑一声,“怎么?不敢喝?”
宝鸢又是一拜。
“民女多谢皇上的赏赐。”说完便端起酒杯,正要喝下的时候,有人闯了进来。
姜行舟左思右想也想不通景和帝为何要单独召见宝鸢,他放心不下于是匆匆赶了来,谁知刚进来就看到眼前这一幕。
他想也不想就夺过宝鸢手中的酒杯,仰头喝下。
宝鸢惊呼一声,“王爷!”
姜行舟没去看他,而是将手中的酒杯扔在了一旁,双眼直直的盯着座上的景和帝。
“父皇既要赏酒,为何不赏给儿臣?”
景和帝看着男人面上隐忍的怒色,以及他将女人护在身后的微小动作,不觉叹了一口气。
“罢了,罢了......朕乏了,你们下去吧!”
待到两人走后,景和帝虚虚的靠在宽椅上,望着顶上的雕梁画栋。
“若是当年朕也如同他一般,她会不会就不那么恨我了?”
他这一生娶了两个皇后,妃嫔无数,可这些皆都不是他最爱的。
褚泉只躬着身子道。
“皇上,夜深了,该歇着了。”
除夕夜宴散去,太子占尽了风头。
景和帝回到养心殿后,睡意全无,只打开了殿中的密室,缓步走了进去。
密室里灯光很暗。
映照出挂在墙上的一副美人图来。
图像上的美人样貌清秀,姿容算不上多出挑,却有着一股温柔娴静的味道,眉眼间有着浅浅的笑意。
景和帝伸出苍老的手摸向了画像上女人的脸。
“阿娴,当年若是我选了你,兴许咱们一家三口现如今也能活的轻松自在。可是朕...朕给不了你的,朕想补偿给咱们的儿子。”
“朕的时日无多了,很快我就能去地下陪你了。”
“阿娴,你可还记恨我,恨我夺走你原本的人生,恨我将你困在身边,却无法给你名分。”
是夜。
景和帝病势发作,高烧了一夜,嘴里说了好多胡话。
皇后命太子和宗亲贵族们一起守在了养心殿的偏殿。
病床上的帝王已不复年轻时的威严,如同寻常的老者一般,呓语不断。皇后准确听出了他口中所喊之人的姓名。
后半夜,经太医院太医们的努力,病情总算是控制住了。
皇后松了口气,出养心殿时外头已有了熹微的光。
她苦笑道:“可怜姐姐聪明一辈子却怎么也看不清,皇上对她并无真心,不止是她,连我也是这般。他自始至终所爱的只有温娴那个贱婢。”
苏嬷嬷轻声劝慰道。
“娘娘心里明镜似的,帝王家爱与不爱并无多大区别。关键是看权利握在谁人的手里。想当初皇上那么爱那个贱婢,不也没得到她吗?如今她只怕早已化作了一捧黄土,而娘娘却是那个最终的赢家。”
皇后眼下有着倦色。
她喃喃自语道:“是吗?”
她赢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