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
寒意渐浓。
小院里也多了几分萧索之意。午后的日头暖洋洋的,晒的人昏昏欲睡。
苏诗沁,冯芷仪和夏荷三人坐在外面晒太阳,手中各自捧着一件冬衣。
夏荷叹了一声,“姑娘去了江南这么久,怎的还不回来?我昨儿听曹爷说太孙殿下染了瘟疫,太子和太子妃求了皇上,已经下令让他回来了。”
“啊?是吗?”
冯芷仪听到曹旭的名字时满目的诧异,她已经有好些日子没见到曹旭了,“他何时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夏荷跟苏诗沁对望了一眼,两眼皆抿着嘴偷笑。
冯芷仪见二人如此,不觉就红了脸,也不敢再问。
夏荷解释道:“昨儿午后来的,那时姑娘正午歇呢,曹爷只略站了站就忙去了。”
冯芷仪咬着唇,低低的“嗯”了一声。
苏诗沁绞断了线头,将冬衣举了起来,看了又看,最后长长的叹了一声,“也不知大小合适不合适?”
冯芷仪笑她庸人自扰,衣裳是比着旧衣的尺寸来的,怎么会不合适呢?
只小妮子的这点子心思,她那哥哥不知能不能领会?
几人正说着话,外头传来了敲门声。
夏荷放下手中的活计去开了门,见是冯致康,忙回头喊道:“芷仪姑娘,你爹来了。”
又迎着人入了正屋倒了茶水,然后便退了出去。
屋中只剩父女二人时,冯致康叹了口气,“你这丫头啊,我若是不来请,你可是打算一辈子也不回去了?”
冯芷仪低着头,没有作声。
“今儿你大哥回来了,一会儿收拾收拾就家去吧,总是住在宝鸢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冯致康见她不说话,声音也放柔了几分。
“还有......”他顿了一下,老脸一红,按道理讲这些话原也不该他这个当父亲的来说,只白氏那咋咋呼呼的性子别回头话还没说,就将人给气跑了。
他少不得便要多费心思了。
“还有就是你还年轻,难道就打算一辈子都如此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闻言冯芷仪忙抬起了头,拒绝道:“爹,女儿觉得一个人也挺好的。干干净净的来,清清白白的走。”
冯致康鲜少见到大女儿有如此坚定的时候,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你快收拾了东西,随我一道回家去吧。”
冯芷仪拗不过,便让冯致康去外头等着,她收拾好就出去。这几个月来她在小院里都住习惯了,苏诗沁性子活泼明朗,很是讨人喜欢。夏荷做事也稳妥,三人相处下来竟比亲姐妹还亲。
知道她要走,夏荷也没劝,进屋帮着她一起收拾。
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只几件换洗的衣裳并些简单的首饰罢了。苏诗沁自是万般不舍,挽着她的胳膊依依不舍道:“姐姐家去后,若是得了空便多来找我们玩,日日都来那是最好的。”
冯芷仪也跟着红了眼眶,握着她的手哽咽道。
“我家离着又不远,况我如今寡妇失业的,不比从前,自是想来就能来的。”
两人又送了冯芷仪到了巷口,亲眼见着她上了马车,才回了小院。
冯家。
白氏看着一桌子的菜肴,口中又开始念叨了。
“我一早就说了让她少跟宝鸢那个狐媚子走动,现如今可倒好好好的姻缘没了不说,现下连脾气也渐长了,有家不回偏生要住在外头,让街里街坊见着了,还以为我多容不得人呢?”
这些日子姜郁去了江南,冯佩芸也消停了些。
“谁说不是呢,就跟外头有什么东西勾着大姐的魂了。娘,等这一次大姐回来,你可得好好管管她,免得让人家觉得我们家的女儿品行不端,整日家的在外头抛头露面的。”
白氏点了头。
昨儿夜里她缠着冯致康说了好些软话,这才说服他今儿去把女儿给请回来,自然是有好事要说的。
很快父女二人便到家了。
再次站到家门口冯芷仪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她站在侧门外愣了许久,直到冯致康喊了她,她才回过神来。
“还愣在那儿做什么?自己个的家难道还不认识了?赶快进屋,一会儿饭菜该凉了。”
冯芷仪进了饭厅,见母亲白氏一脸笑意,心中有些愧疚,只喊了一声“娘”便忍不住掉泪。
冯致康忙道:“好好的怎么又哭了?快坐下吃饭吧,这都是你素日里爱吃的菜。”
一家人落座后。
冯效陪着冯致康喝了两杯酒,又说到朝廷上的事。
“今上又病倒了,只怕......”冯致康酒后失言,意识到之后忙闭了嘴,“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也不知太子登基后是更好些还是更坏了?”
他只是升斗小民,所求不过是片瓦遮头,三餐温饱。可他的儿子不同,将来定是要封侯拜相的。
自打上一次宝鸢让他留意太孙姜郁之后,他便处处都留了心,同窗里有同太子太孙走的近的,自是晓得他们的脾性,太子资质虽平庸了些,可胜在敦厚仁德。
倒是那个姜郁,他一番探听下来,各种行径真是令人咋舌。
“儿子明白,父亲就不用操心了。”
父子二人说着话,白氏瞅着个空档便拉着冯芷仪去了后院,屋外有着凉凉的寒意,一轮圆月挂在暗色的天幕上。
白氏面上有着掩不住的喜色,刚出了屋子便急声道:“你这孩子可真是有福气的。昨儿我出去摸牌的时候,听隔壁的黄太太说起京卫指挥使司有个吏目才死了老婆,正想找个续弦呢。”
她说的神采奕奕,仿佛即刻就要把冯芷仪给嫁出去似的,丝毫没注意到冯芷仪渐渐冷下来的表情。
“你出生时便有算命的算过,说你这一辈子会嫁给当差之人,起初我还不信,现如今竟从天而降这样的大好事。昨儿我粗略问了下,那人姓马,家中有两子两女......”
冯芷仪的耳朵里嗡嗡的,眼中只见白氏的两瓣嘴唇上下开合着,她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不想听见。
“我不嫁,就算是死我也不嫁。”
尖利的声音响起的时候吓了白氏一大跳,她正欲发火,却见女儿已经哭着跑出去了。
白氏气的直跳脚,心中暗骂不止。
她好好一个听话的女儿,都叫宝鸢那个小贱蹄子给带坏了。
冯致康和冯效听到外头的吵闹声,忙走了出来,见院中只白氏一人,便道:“我方才好像听到芷仪的哭声了,她人呢?”
白氏委屈的道出了原委。
“你说这丫头真是愈发的不知好歹了,我这般费心是为了谁啊?就跟我是后娘似的要把他往火坑里推一样。”
冯致康怒极,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
“我看你比后娘还不如。我冯致康虽没大本事,可还养得起女儿,你既说是一门好亲事,我问你那人品貌如何?家中还有何人?这些你可细细问过了?”
白氏被打懵了,半晌答不上来。
她只收了人定礼,至于旁的还未来得及问,她捂着脸哭道:“你当你女儿还是未嫁的黄花大闺女呢,如今她死了丈夫,有人肯收了做续弦也是祖上积德,可还有什么好挑的?”
这话不好听,冯效拧着眉,让冯佩芸将白氏搀回了屋中。
又劝道,“爹,你也别担心上火,我这就去找。”
白氏心中苦闷极了,边走边哭。
“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怎么就生出这么不省心的玩意儿,我这么做是为了谁?”
干嚎声回荡在了冷冷的夜里。
冯芷仪哭着跑出来之后,没有回小院,待到眼中的泪干了之后,才发现到了睿亲王府的门口。
守门的侍卫见着她神色怪异,不停朝着这里张望,便起了警惕之心。其中一个喝道:“王府重地,闲人莫要逗留。”
冯芷仪神情木然的走了。
今上病重,一切饮宴活动皆都停了,街道之上一片冷清,两边亮着星星点点的微光。
寒风扑面而来。
冯芷仪缓步的走着,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她还能去哪里?只茫然的走着,走着走着便到了护城河边。
清冷的月色下,河面泛着粼粼的微光。
她在河边站了许久,直到身后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
“你在干什么?”
声音里有着不加掩饰的怒气。
男人的手大而有力,掌心有着厚厚的茧,握住她手腕时犹如铁钳一般,冯芷仪被他拉了一个踉跄,直直的撞进了男人的怀中。
曹旭才将安排事情回了王府,听到守门的侍卫说有一个疯女人在王府外踱步。
起初他没放在心上,等进了王府后又觉察出不对劲来,忙又找了出来。他跟在女人的身后,看着她伶仃的身影,犹如深秋的落叶一般,飘零无依。
他只悄声的跟在她身后,直到女人的身子即将要倾倒进护城河冰冷的河水时,他才出手将人救了回来。
男人的步子又大又急,冯芷仪小跑着才能跟得上,就着点点的光亮他看到男人棱角分明的侧脸隐隐有着怒意。
冯芷仪忽的就不想死了。
她回握住男人的手,紧紧的。
冯效也不知去哪儿找冯芷仪,在外面瞎找了半圈,还是去了西市的小院。
开门的是苏诗沁,“芷仪姐姐伤心力竭,已经睡下了。”
冯效松了口气,拱手作揖。
“舍妹就麻烦你们了。”
苏诗沁羞的低下了头,“嗯”了一声。
“时候不早了,冯公子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这里有我和夏荷照顾着,你就放心吧。”
冯效再次道了谢,便回去了。
苏诗沁目送着男人,直至男人的背影消失在重重叠叠的夜色里才关上了院门。
夏荷才将给冯芷仪擦完脸,正端着水出来。
“先头我瞧着曹爷是不是生气了?”
就在不久的刚才,曹旭将冯芷仪送回来后,绷着个脸,连口茶都没喝。夏荷同他说话,他就跟没听见似的,寒着一张脸,丢下一句话就走了。
“看好她!”
姜郁启程回京后,治疗瘟疫的药方便研制出来了。
又过了十天,江南最后一个病患痊愈了。
姜行舟在书房里同叶柄秋商量善后事宜,趁着这个空档,宝鸢偷偷的去找了太医。
这一回随行的太医施然,乃是太医院院判施汝陪的儿子,父子同在太医院效力,可也算是一桩佳话。
在乐平县这些日子,人人都知道睿亲王身边有个温柔可意的女人,女人身量纤纤,声音犹如黄鹂鸟的叫声般动听悦耳,最重要的是这样的人却是连半点架子都没有。
日日同病患们在一起,还帮着大家伙干活。
“姑娘。”
施然拱手行了礼。
宝鸢福身回礼,将他拉到一旁低声道:“我要的避子药呢?”
施然有些为难。
“前儿姑娘吩咐了,我特意配了两副,只是......”
宝鸢笑着道:“施太医无需为难,我只是一介平民,身份微贱,况王爷现今未娶正妻,于规矩体统上,我也不能怀孕的。”
她顿了顿,补充道:“再者这也是王爷的意思。”
施然了然,将避子药给了她。
宝鸢道了谢后便拿着避子药去了厨房。
少倾,厨房里便飘出了浓浓的药苦味,宝鸢将熬好的避子药倒进碗中,正要喝下的时候,有几个小孩疯跑进了院子里,从怀中掏了些野果塞进她的手中。
“姐姐,这是我们去山上摘的野果,也送些来给你尝尝。”
宝鸢正愁药苦难以下咽,不想孩子们倒是如及时雨一般,就送来了酸甜可口的野果。
孩子们送完野果后,又一阵风似的追着静静玩去了。
宝鸢闭着眼睛将碗中的药喝下,吃了颗野山楂才觉舒服了些,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望着外头玩闹的孩子们,唇角也有了笑。
姜行舟从书房出来时,孩子们一拥而散,连带着静静也跑到了宝鸢的身边。
男人皱着眉走了过来,谁知刚一靠近就闻到了苦药味,他沉声问道:“瘟疫已经治好了,你在喝什么药?”
话音刚落他猛地又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
在京城的小院时,他每每早起上朝的时候,出门都能闻到这个味。
那是避子药的味道。
姜行舟面色阴沉如水,看向宝鸢的目光里含着森冷的光。他一步一步朝着女人走了过去。
宝鸢被他的气势所迫,一步一步往后退着。
直到撞到了身后的墙,退无可退才停了下来,低低的唤了一声。
“王爷?”
男人没应,只定定的盯着她看。
宝鸢只觉一阵口干舌燥,“可是外头出了事,惹得王爷生气了?”
姜行舟强忍着想要将面前之人给掐死的冲动,一字一句道。
“你便这么不想跟本王生儿育女?”
话一出口姜行舟就后悔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晓得闻到避子药的味道好,他整个人几乎都快要发疯了。
“啊?”
宝鸢惊呼一声,恍然以为自己听错了。
姜行舟咬牙又问了一遍,宝鸢这才确信自己没听错。
男人将她圈在狭小的墙角里,让她逃无可逃,退无可退,周遭尽数都是男人身上的清冷气息。
她略稳了稳心神,柔声道。
“王爷未娶正妻,奴婢出身卑微,若是怀了王爷的孩子,于理法规矩不合,传出去对王爷的名声不利。”
姜行舟怒极反笑。
“如此说来,你倒是一心一意为本王考虑了?”
宝鸢抿着唇没有说话。
姜行舟伸手捏住了女人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看向自己。
“若是本王想要你生呢?”
宝鸢有些迷糊了,她不懂姜行舟说这话的意思,在男人灼灼的目光中开了口。
“奴婢是王爷的奴婢。若是王爷想要奴婢生,奴婢不敢不从。”
姜行舟被她冰冷生硬的口气给气着了,一甩手便转身离开了。
宝鸢看着男人大步离开的背影,心下泛起了嘀咕。
怎的又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