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晚秋僵在那里,海城的风带着温柔,一点都感觉不到冷。
可顾晚秋这会儿,却感觉冰冷席卷全身,此时她的身体僵硬的像一座石塑,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头微微低垂着,目光怔怔的看着墓碑。
厉谨行过去,拿出携带的纸巾将墓碑一点点擦拭干净,厚重的灰尘被擦干净后,顾朝东的相片终于露出来,顾晚秋眼睛干涩难耐,却还是没有眨,定定的看着上面的照片。
“看清楚了吗?看到你爸的脸,你有想起什么来了吗?”
顾晚秋眨了眨眼睛,她心里除了有一点难受外,并没有太多的感觉。
她脑子里也没有出现多余的记忆,就好像她爸爸,只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轻轻掀起她心中的涟漪,又很快的归于平静,连她想象中的痛苦都达不到。
难道在她大脑里,父亲对她来说不够重要,无法刺激到她,让她恢复记忆来?
她的记忆是不是永远都恢复不了,一开始的彷徨,到如今的摇摆不定,她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是想要恢复记忆还是不想要恢复记忆。
失忆后的她,是她真实的自己吗?过去的她是什么样?
这一次,她感觉自己已经身在迷雾里,连她自己都无法看清自己。
顾晚秋一张脸,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不是……我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我以前跟我爸是怎么样的,是不是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没有什么父女情,不然为什么我看到他的墓碑,一点记忆都没有……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说出来的话,你信吗?”顾晚秋这个问题问的真是可笑,她不是一直认为宫擎和她说的才是对的,才是真的吗?现在她站在她爸坟前这么问他,怎么?是怀疑起宫擎来了?
是不该相信,或许她就不该问宫擎这样可笑的问题。
她不该质疑宫擎。
但她不知道的是,有句话,当你开始怀疑的时候,很多事情就是真的。
人一旦种下怀疑的种子,很快这颗种子就会发芽,一颗种子不足以发挥什么作用,可随着时间变长,这颗怀疑的树苗会长得越来越大,撑天大树可以遮阴,但同样的也能让你不见光。
所以简单来说,当你开始怀疑那个人的时候,罪名便已经悄然成立,这样的感情是最容易破坏的。
顾晚秋还不知道这一点,但厉谨行却看得很清。
也是,一个谎能维持多久?为了圆上一个谎言就得用下一个谎言,周而复始……累积起来的谎言就像吹气球,吹的越大,离爆炸就不远了。
撒谎的人,是永远也无法收获真心的,厉谨行自己就尝试过,他也在等宫擎得到反噬。
顾晚秋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上,她浅浅的呼吸了一口气:“听思延思续说,他们的奶奶也在这里。”
“嗯。”厉谨行点上火,把带来的纸钱分了分,烧在墓碑前。
“你想见?”
顾晚秋问了一句:“我可以见吗?”
“人都死了,现在就是一块冰冷的墓碑,有什么不能见的。”
可你不是说,是我间接害死你妈妈吗?
这句话,被顾晚秋压在心里,她不能说出来。
同样的,如果是厉谨行害死了她爸,那他来这里上坟,他难道就不心虚不害怕?
从厉谨行熟练的动作,以及墓碑旁香烛的痕迹,可以看的出来,厉谨行每年都会来这里,而且不是来一次,每次看完他母亲后,顺带着会给她爸烧上点纸钱,毕竟在宫擎那儿,她知道,顾家已经没别人了,除了厉谨行,不会有人给她爸做这些。
两个孩子来到墓园里后变得很安静,能少说话就少说话,每年爸爸带他们来这里都是这样,不过今天妈妈也一起来了。
死者为大,为了能让他们在地下更好的安眠,所以来这里要小声些,不能吵到他们。
在厉谨行点上纸钱后,他站起身,往旁边站,空出的位置被两个孩子站上,两个孩子屈身跪下,轻轻磕了三个头。
顾晚秋照学照做,也跟着跪了下去,往地上磕了头,磕了十个,她磕的次数太多,一连磕头十个后,头都有些晕了。???她跪下地上,如今是平视着墓碑上的相片,相片里的顾朝东十分的年轻英俊,都说女儿一般遗传父亲的长相,这点看真没错,顾晚秋已经记不住她整容前的样子了,宫擎那儿虽然有她过去的照片,可她从来不看,是不敢看。
现在看到顾朝东的照片,她隐约记起来了一些,从她父亲这张脸,她找到了她曾经的影子来。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据说,死去的灵魂是能听到心声的,只要认真的在心里面想,就能被对方听到。
顾晚秋大脑里一片空白,她在家里想过来到墓园后,会是怎样的心情……可能是加深对厉谨行的仇恨,可能是委屈难过,也有可能是自责,毕竟这么多年,她都没有来过这里看过他。甚至在厉谨行提到要带她来海城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是拒绝。
她因为她父亲恨过厉谨行,但她仔细想想……她来到这里后,从恐惧归于平静,这是她没有意料到的事,就像厉谨行说的那样,她和她是父亲,好像并没有多深的父女情分在。
人在亲人的坟前会想什么呢?会想他如何在天上保佑自己,还是会想,她如今过得很好,倘若他们在天有灵,不要担心。
顾晚秋心里想的是一句对不起。
她对不起她的父亲,这么久了……她才来这里看他,甚至在这么多年里,她一个人的时候想了很多事,但唯独对他的思念很少,她没有尽到一个做子女该有的责任。
顾晚秋这个时候已经暗自下定决心,她是想要恢复记忆的,如果可以,希望她爸能给她托梦,告诉她所有的真相,无论怎样的结果,她都可以承担。
“磕了十个头可以了,一年一个,刚好补清。”厉谨行这话很是平静,脸上也没有多余的表情,他是发自内心说的,并没有任何嘲讽。
“补清……”顾晚秋喃喃自语,“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补得清?”
厉谨行蹙眉,不知道顾晚秋又钻进了什么牛角里,在较个什么劲儿。
“你现在肚子里面……”厉谨行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现在的他,只怕说什么都是错的,一个是她的亡父,一个是“杀父仇人”他要是敢在这里提,顾晚秋肚子里面的孩子。
不就是在刺激她吗?和“杀父仇人”纠缠在一起就足够让她难受了,这还怀上了“杀父仇人”的孩子,还和“杀父仇人”一起来到这里,这要是真的,只怕气的死人都要推棺材板出来。
厉谨行现在该做的,就是跟两个孩子一样,安静,不要说话。
只是他这话说到一半就没说了,两个孩子都好奇的看了他一眼。
厉谨行接收到两个孩子好奇的目光,担心他们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赶紧用眼神制止住了他们。
顾晚秋虽然只听到一半,但大概知道厉谨行想要什么,见他一声不吭,她也没计较。
但就算计较了又能怎样?她还能和她在这里吵起来不成?
她一天没有恢复记忆,那局势一天就不会变,她相信的是宫擎,她只会听宫擎的,先委身一段时间,只等春分……
可如果这中间,恢复所有记忆来了,如厉谨行说的那样,他没有对不起她,可这些又能改变什么吗?顾晚秋扪心自问,她和厉谨行这么久,相处的并不愉快,他瞒着她怀孕,欺骗她,不顾她的意愿,想要她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拿这些事,她也不会和他在一起,她要走,连带着两个孩子一起放弃。
顾晚秋默不作声的把目光看向两个孩子,她从地上慢慢站起来,大着肚子行动上很不方便,别看这才过去几天,这肚子又重了一些,她跪在地上磕了十个响头,站起来有些费力,还是借着厉谨行的手站起身。
额头上还有灰尘,隐隐可见磨皮,可想而知她刚才磕的有多用力。
厉谨行伸手,轻轻的将她额头上的灰尘拂去。
顾晚秋没有闪躲,张嘴说道:“走吧,去看你妈。”
“奶奶的墓碑在这边,妈妈你跟我们走。”
思延思续在前方带路,离顾朝东的墓碑有些距离,在边上,这里的墓园,是靠近一个海,站在边上,远处望去能隐约看到海的影子。
这座墓园也是一块风水宝地,这几年涨价很快,成了有钱人才能选的墓地,有些位置甚至炒到了几百万。
十多年前,这里的墓地还没有高的这么夸张,厉谨行母亲死后,他身无分文,是由顾晚秋安葬的,顾晚秋当初带他走的时候,就说会给他母亲选一块好墓地。
这块墓地确实是好,他妈妈最喜欢看海了,可惜在床上躺了这么多年,明明就在海城,却从来没有带着孩子去看一次海。
一恩还一恩,顾晚秋给他母亲安排墓地,他给她爸安排墓地,同样选的也是处好位置,从风水上来说,比这里好。
厉谨行母亲的墓碑只有几行字,没有照片。
顾晚秋问:“怎么没有照片?”
厉谨行蹲下身,照旧的先擦拭墓碑,然后把香烛插上,点上纸钱,然后往上面放了一束他买来的洋甘菊。
厉谨行回答说:“我妈一向爱美,年轻的时候最喜欢穿裙子了,可惜当时穷,有钱都存起来,好看的时候连张照片都没有拍过,后来连钱都存不住,一天都在操心吃饭的问题,能吃饱就行了,连漂亮都顾不上……为了我,她成了最受苦的妈妈,遭受家庭暴力,被男人虐待……一辈子都没有办法走出那样的婚姻,她死的时候,也是不漂亮的……我妈一向爱美,所以她怎么允许,用她最不好看的照片放在这代表她的墓碑上,让别人看到?”
厉谨行似乎是回想起了他最痛苦的那一年,失去母亲的那一年。
想想也是,一个常年承受家庭暴力,对生活,除了儿子外只剩下绝望,这样的女人能保持多好的容颜。
但在厉谨行那儿,他的妈妈依旧是最漂亮的,依旧是那个喜欢穿漂亮裙子的妈妈。
如果当时妈妈能自私一点,拿钱去拍一张照片就好了。
至少现在他还能看到她,回想起她的模样,不至于,面对一座冰冷的墓碑,连她的样子都想不起来。
回答完顾晚秋的问题,厉谨行跪在地上,招呼两个孩子一同跪在他身旁:“妈,今年我来看你了,还是带着你的两个小孙子,今年的我一切都好,无病无灾,过得很顺畅,你在下面不要担心我,也不要担心你的两个孙子,他们都好好的……”厉谨行一边说,烧纸钱的动作也没停下来,嘴里碎碎念念,说着他这一年最平凡的事,这一点都不像平时的厉谨行。
都说面对最亲近的人时,才是最真实的自己,厉谨行脸上褪去了平日的冷硬,多了柔和,说到两个孩子的时候,也是眼睛里带光。
这才是最真实的厉谨行吗?
厉谨行:“今年,马上您就有一个孙女了,以后来看你的人就多出来一个了,等中秋节,我带上你的孙子孙女一起来这里看你。”
提到顾晚秋肚子里的孩子,顾晚秋有些不自在。
她在这个时候也认定,肚子里面的孩子不会生下来。
所以未来不会改变什么,不会多出来一个孙女,厉谨行来这里能带的也只有思延思续他们。
“奶奶,我和弟弟有好好听爸爸的话。”
“奶奶,我们明年就能上小学了。”
不知道是不是厉谨行对他们说了什么,兄弟俩平时都爱把“妈妈”挂在嘴边,这次确实一个字没提。
厉谨行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站起身,然后看着两个孩子认真磕头。
顾晚秋站在一旁没有动,厉谨行也没想过让她来看他妈,她能站在这里,已经很出乎他的意料。
“走吧,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