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儿不由得赞了一声:“可真好看,怕也只有咱们姑娘的手才能戴得出这般模样了。”
姜雪宁晃晃手,细细的声响便会隐约传出,不大,却很有几分轻灵之感。
她道:“行了,准备入宫吧。”
姜家两位姑娘都要入宫伴读,按理说该要一道走,可姜雪宁对姜雪蕙终究有些介怀,故意找了借口说自己还没收拾停当,让姜雪蕙单独先出发,自己则叫府里重新备了一辆马车迟了小两刻才走。
可没想到,姜雪宁坐在车里,才驶过两条大街,迎面竟然驰来几匹快马。
马上之人皆着胡服,头戴皮帽,外族人长相,手里还甩着呼啸的马鞭子,相互大笑着。
这可是热闹的街市,他们的速度居然半点也不见慢!
姜府的车夫可吓了一跳。
慌乱之间连忙赶着车往旁边避让,迎面来的快马倒是避开了,可马车的车轮却撞了边上几个摊贩摆摊时撑在摊位上的硬石头,“咔”地一声便折了,再也滚不动。
姜雪宁在车内差点被甩出去,待车停下时,紧皱了眉头,先开车帘便问:“怎么回事?”
车夫惊魂未定:“方才几个鞑靼人纵马过来,还好小的躲得快,只损了车没撞上人!”
姜雪宁向着街道另一头看去。
那几匹马早没了影踪,可沿街之上到处人仰马翻,路人也好,商贩也罢,全都马骂骂咧咧,显然刚才都被波及到,遭了秧。
街对面幽篁馆。
吕显坐在窗边上,皱眉看着搁在案上的这块琴板,显然是前段时间才雕琢过的,榉木料,木质纹理都是上佳。
只是在左侧半掌的位置上硬生生戳了一处败笔。
明显是刻刀歪了。
上头甚至还沾着点没擦干净的血迹。
“我记得这是我两个月前给你找的那几块料里最好的,你不是已经拿去斫琴了吗?”吕显看向对面正在喝茶的谢危,声音里带着点不满,“一株老树长个八百十年,砍下来也就这么几块好木头,我上哪里再给你找几片同棵树甚至一样的来?谢居安,你斫琴的时候是在做梦了,还是撞鬼了?这都能斫坏!”
谢危近来琐事缠身,眼看着年后雪下了好几天终于化了,才从府里出来,特意到幽篁馆走上一趟。
他自然知道这斫琴的木难找。
可若不难找,又哪里需要劳动吕显?
他坐时背对着那糊着雪白窗纸的窗扇,一张脸便有小半埋进晦暗里,只放下茶盏,道:“劳你费心,再替我找找。”
吕显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他心知既然是谢危亲自来,这张琴怕比较紧要,所以揉了揉太阳穴,到底还是叫下面人来把前几个月的入库账本都拿出来,一一对着翻找,想从中找一块材质纹理都和眼下这块木头差不多的,好能搭上谢危之前斫的琴。
查了半天也没结果,倒是让他脑袋里灵光一闪,忽然想起什么来,道:“你今日都有空过来,那萧定非近来在国公府无法无天,你该都听说了吧?”
这倒是一桩事。
十多天来萧定非做了多少荒唐事,无一不传到谢危的耳朵里,只是他初掌工部事情繁多,萧定非折腾的又是萧氏,他便暂时没多管。可这世上的事情过犹不及,真要扳倒萧氏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闹一阵便该消停下来图谋大计。
若不约束,只怕萧定非连自己是谁都要得意忘了。
这么想着,谢危便叫了剑书进来,吩咐道:“一会儿让刀琴亲去一趟,告诫告诫他,威风已经逞了,不要闹得太……”
话音才刚落,外头忽然喧闹起来。
听着像是出了什么事。
正查着账本的吕显不由抬起头来,竖着耳朵听了片刻,眉头陡地一挑,竟把旁边窗扇推开来,朝着外头街上看去:“好像是年前入京的那帮鞑靼人闹市纵马……”
谢危闻言,眉尖也是一蹙,同向着窗外望了一眼。
下头果然一片纷乱。
街边上还斜着一辆马车,车夫正蹲下来查看车轮,旁边却是名裹了雪狐毛滚大红缎面斗篷的姑娘站在旁边瞧着,巴掌大一张俏生生的脸上,竟是冷若冰霜。
吕显也瞧见了,不由转眸向谢危看去。
鞑靼来的一帮使臣,可真是威风八面!
真把京城当自己家了。
姜雪宁从姜府里出来本就要比姜雪蕙晚上几分,若路上不出什么意外,差不多挨着宫里定的时辰去。可半道上遇见这种事,马车坏了,人在半路,还不知要耽搁多久,当真是一肚子火气没地方撒。
她正想说去附近雇一顶轿子,先入宫去,马车的事情留给车夫慢慢处理,结果还未开口,一抬头就看见街对面二楼的幽篁馆里竟下来一人,直朝着她走过来。
当下便讶然了几分。
剑书腰间佩剑,看了一眼那马车,果然是坏了,便向姜雪宁拱手道:“二姑娘是要入宫吧?这下车坏了一时也不能成行,外头风大,不如到楼上稍坐,先生也正在那边。”
姜雪宁便下意识向对面临街二楼看了一眼,当中一扇窗果然是半开着,她一眼就看见了谢危那张轮廓清隽的侧脸。
通州回来后,已有十数日没见过了。
谢危也没再逮她过去学琴,加上萧定非闹了一出又一出的好戏,她难得过了个舒坦的好年。今次又要入宫,刚才在车里时她便琢磨,回头少不得又被这位少师大人拎着,伏低做小。
可没想,没等入宫便撞上了。
姜雪宁突然便想起张遮,通州回来他也得了晋升,大约也是在忙吧?
心里虽这般念叨,可不知为什么还是闷了一下。
谢危既叫她去,外头也的确风冷,她自然没得拒绝,点了点头,便交代了车夫两句,随剑书上了楼去,进到幽篁馆。
此地她曾随燕临来过,馆中一应布置倒没怎么变化。
剑书引着她往更里面去。
掀开一道门帘,姜雪宁就看见了里面坐着的谢危,屋里搁着烧了银炭的火盆,暖烘烘的,他坐在窗下,穿身苍青的道袍,也正好抬了眼瞧她。
谢危在幽篁馆,肯定是见吕显。
可现在去没看见吕显人。
姜雪宁的目光从谢危对面那只尚且还未收走的茶盏上一晃而过,规规矩矩地上前道礼:“谢先生好。”
她行礼时双手交叠在腰间,纤细的手指尖便露出些许来,袖里却隐约有点清泠泠地声响。
谢危道:“撞见鞑靼的人了?”
姜雪宁不由撇嘴,想起方才的事情来还有些上火,气道:“学生可没完全撞见呢,真要打个照面,您现在见着的我只怕就是缺胳膊断腿儿了。”
谢危眉头就皱了起来:“正月十六,胡说八道些什么?”
正月十六还是我生辰,我都不忌讳,你忌讳个什么劲儿?
姜雪宁腹诽,不大爽他,可又不敢顶撞,只好把脑袋埋下来,小声道:“哦。”
谢危看得出她不服气。
盯了她片刻后,忽然道:“这些天同萧定非往来,眼瞅着他折腾定国公府,连宫里赏赐的许多东西都抬了去送给你,你倒收得爽快,看得高兴?”
姜雪宁心里咯噔一下,可没料想谢危竟然会找自己说这件事,顿时抬起了头来。
可对上谢危那双通明的眼时,又莫名没了胆气。
她想,在这件事上实没必要瞒着谢危。
索性说了真话,坦荡荡道:“反正他也不是什么好货色,看他折腾国公府,学生的确高兴。非但高兴,还要为他喝彩。国公府越水深火热,学生越是高兴。”
说到底,睚眦必报罢了。
一番话竟是有那么点往昔刁钻跋扈的模样,秀气的眉蹙起时甚至带点娇气的乖张,连掩饰都懒得。
谢危看了她半晌,陡地道:“眼下你在我面前倒是不装了。”
姜雪宁心中一凛。
可转念一想,便自嘲似的一笑,道:“我什么德性先生不早知道得一清二楚吗?您在我面前懒得装,我又跟您装个什么劲儿?”
他俩又不是现在才认识的。
早四年前荒山野谷里已经把面具扯了个干净,彼此都见过了对方最不堪的一面,如今装得越温雅贤良、越圣人君子,便越是虚伪。
所以她对着谢危倒比对着旁人放肆些。
谢危私底下同她说话不也不大客气吗?
只是话才出口,姜雪宁脖子后面便冷了一下,陡然间意识到:这话自己不该说的。当年同谢危一道上京的那段经历,合该埋进心里,再不拎出来说上半句。
这是谢危的忌讳。
果然,她慢慢抬眸,便对上了谢危平静至极的视线。
姜雪宁难免觉得自己要倒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于是主动先认了错:“是学生口无遮拦,又说错话了。”
谢危又看她半晌,道:“伸手。”
姜雪宁一听见这两个字,头皮都麻了一下,还记得自己上回要银票朝谢危伸手时挨的打,她记疼,非但没伸出手去,还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谢危道:“你收萧定非东西怎么说?”
姜雪宁这下把方才说错话的茬儿都忘了,嚷道:“折腾人这事儿学生是个中好手,他主动来求我教他,我对他一番指点,他交点束脩不过分吧?”
谢危冷笑:“长本事还能出师教人了?”
姜雪宁还想顶嘴,可看他一张脸已经有些沉下来,倒比刚才还吓人,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及时住了嘴。
桌边上有把竹制的戒尺。
不是学堂里教书先生用的那种,而是吕显去庙里听大师讲法时请回来的那种。
正好趁手。
谢危抄了起来,仍旧向她道:“伸手。”
姜雪宁心知还是要挨打,眼睛一闭,终于把手摊开伸了出去。
谢危是真想给她两下,好叫她长长记性。可那伸出来的手腕上系了串小小的金铃,轻晃间发出细碎的声响,红绳衬得皮肤越发白皙。
内侧隐约有道斜划的旧疤。
他抬起来的竹尺,到底没有落下去。
姜雪宁等了半天,心里忐忑,没等来预想之中的疼痛,不由悄悄睁了眼。
谢危问她:“今日是你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