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氏领着一干下人出来。
先前门房过来传话的时候,她正在看外头管事送来的账本。
近来因为贪墨案的缘故,平日里都没什么人出门,几个铺子的生意也是见天儿地不好,加上姬家一直没个动静,她也不知道姬家人是怎么想的,真想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还是另有布局?
她也不清楚。
心气不顺,她这阵子可谓是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好,时不时还会发个脾气,刚才看着账本上的亏损就连着发作了几个管事,听说姬家来人了,她起初还不信,只当是自己听错了,还是翠荷拿了帖子过来,她看到上面姬家的家徽,这才信了!
一面让人去给顾婉传话,一面急急忙忙出来,生怕来晚了又有什么变故。
如今瞧见萧雅被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站在外头,远远瞧去恍如神仙妃子,徐氏那颗心脏猛地又是一跳,好在顾家如今虽然败落了,可她从前也是时常和世家皇室打交道的,还不至于在外头露出端倪,平了平气息,又问了一声翠荷,知道顾婉那已经得了消息,脸上便重新扬起一道笑迎了过去。
“长公主。”
徐氏领着一众人给萧雅请安,又道:“外头这群眼拙的,也不知先请您进去,劳您在外头等候这么久……”又说,“知道您来,我已吩咐人备了好茶好水,您且随妾身进去吧。”
萧雅今日是为去年那事来,自然不会落徐氏的脸面,何况她今日原本也没提前打招呼,如今听到这番话也只是笑道:“我也刚到没多久。”而后就客随主便和人进去了,一路过去,也是好景如画。
都说顾家这座宅子是京城一绝。
当初陛下摘了顾家的爵位,还有不少人动这座宅子的心思,没想到陛下没了后话,这座宅子也就被保留了下来。
可她到底是见惯好东西的人,也不至于被这景致迷了眼。
等进了徐氏的屋子,那里自是一切都已准备妥当,萧雅看了一眼,除去丫鬟、婆子并无旁人,她眼眸微动,只一瞬又不动声色地收回眼眸,等到徐氏请她上座的时候,这才笑着推拒道:“我今日是客,哪有客人坐主位的道理。”
徐氏见她并不是假意推辞的模样,便也没有坚持。
亲自给人奉了茶,嘴里笑说着,“原想着年后去同您说说话,可想到如今世子正在忙公务,您应该也抽不了空……没想到今日您就来了。”
萧雅接过茶,嘴角挂着一道笑,“前阵子是忙,所以才一直耽搁到现在。”
她今日是有要事来的,也不愿在这和徐氏盘旋,喝了口茶便开了口,“去年大小姐救了我家留行,我还没好好感谢她,不知今日能不能当面同她道一声谢。”
徐氏自然乐意。
“不过是举手之劳,哪值得您亲自过来道一声谢,没得折煞了她……”嘴里这样说上一句,又去吩咐翠荷,“去请大小姐过来。”
“是。”
翠荷轻轻应了一声,行礼告退。
约莫过了一刻钟,顾婉才跟着翠荷过来,她这阵子一直没出门是因为身体不大好,起初是因为在金台寺受了凉,得了风寒,后来是见姬家一直没什么表示,底下那些人虽然不敢放到明面上说,可私下却也有不少议论,她听得多了便上了心,身子也就有些熬坏了。
果然,萧雅见她请安问礼,当即就皱了眉,亲自起身把人扶了起来,嘴里说着,“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都是住在乌衣巷的人,加上顾婉从前总是出入那些宴会,萧雅自然不是第一次见她,见她身体纤弱,脸也比从前瘦了一圈,一双紧皱的眉就没放下来过。
“长公主。”
顾婉嗓音温和的喊她一声,等被萧雅亲自扶着入座才又抿唇笑道:“我没事。”
徐氏在一旁叹道:“之前得了一场风寒,几个月了也一直不见好,我都想着要不要去请个道士来家中做做法事了。”
听闻这话,萧雅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几个月的风寒便只有去年金台寺那一次了,想到杜仲那日所言,萧雅眉目间也含了些愧疚,她抚了抚顾婉的头,柔声道:“明日我让宫里的院判来给你诊治一番。”
“多谢长公主。”
顾婉嘴角弯弯,露一个笑,仍是从前那副温柔端庄的样子,只是这会又添了些少女的纯挚,看着倒是让人十分欢喜。
萧雅看着她这幅样子,沉默一瞬,转头和徐氏说道:“顾夫人,我想同你家大小姐说几句话,不知方不方便。”
徐氏心中隐约猜到她要问什么,眼眸一闪刚要说话就接到顾婉递过来的视线,她压下心思,起身和萧雅说道:“正好我让厨房做了糕点,也差不多时候了,我去看看。”
她说着便领着一干人退了出去。
萧雅一向是个直接的,只是顾婉到底是个未出阁的少女,她便用了较为温柔的法子问,“大小姐去岁是在哪救得留行?”
“那日雪下得大,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我也不知道那是哪,只知道是在落英山……”顾婉歪着头似是想了想,“对了,那里还有一株很大的树,我就把我的伞留在那。”
“原本我是想去喊人的,可那天雪下得实在太大了,我怕世子爷躺在雪地里坏了身子便把人拉到了山洞里,后来我点了柴火想着出去喊人,正好碰到来寻我的丫鬟,我又怕世子爷出事便让她去喊人,自己回到了山洞。”
萧雅眼眸微动,想到杜仲和留行说得那番话,倒是都合上了,“那你一早就知道是留行,还是……”
话还没说完就见身旁的少女垂下头,“我起初并不知道是世子爷,是后来才知道……”少女的声音很低,像是夹杂着羞怯,“我知道我那日实在胆大,可柴火就那些,世子爷的体温又一直在下降,我原本想着给人驱掉寒气,并没想到会有旁人瞧见。”
“是,是我害了世子爷。”
萧雅并没有因为她的自责而动容,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道:“这是什么傻话,我知道你一向是个好心的姑娘,便是那日换作旁人,你肯定也不会坐视不管。”
顾婉听到这话,猛地就抬了头。
她眼睫轻颤看着身旁的萧雅,红唇张了又合,似乎在犹豫挣扎,最后还是起身跪了下去。
萧雅被吓了一跳,忙去扶她,“这是做什么?”又劝道,“你还病着,地上凉,快起来。”
“长公主,阿婉不想骗您……”顾婉不肯起,仍挺直着脊背跪在地上,头却仰着,和她说道:“如若那日是别人,我也会救,只是不会折损自己的清白去救,我知道清白对一个女子而言意味着什么。”
萧雅敛目,扶着人的胳膊也松了力道,红唇也轻轻抿了起来,“你……”
“阿婉爱慕世子爷,这才……”似乎为自己说出这样大胆的话而羞愧,她红着一张脸低下头,似是想起什么,又抬了头,握着萧雅的胳膊说道:“但我真的没有想借此威胁世子爷,我只是,只是想帮他。”
萧雅没再说话,她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垂着眼眸看着顾婉,半晌才道:“你可想过,若是不能进姬家,你待如何?”
这回顾婉倒是没有犹豫,她双眼明亮地看着萧雅,嘴里说道:“我原本就没想那么多,我只是想尽我所能帮助他,至于结果怎么样,我都不强求。”
午后窗外白光倾斜。
萧雅看着跪在地上的顾婉,似乎看到二十多年前的自己,那日她也是这样,扬着灿烂的一双眸子,对着她的兄长说,“我喜欢他,想帮他,至于结果是什么样,我不强求。”
搭在扶手上的长指有一瞬颤动,半晌,屋中响起萧雅的叹息声。
……
顾攸宁仍旧如往常一样把马车停在街口,然后戴着兜帽捧着画卷往惟芳斋的方向走。
“媛媛,那个不是顾攸宁吗?”一家珍宝斋里,有几个妙龄少女正在挑选首饰,其中有个人看到路过门口的白衣女子,正好瞧见她被风吹起的纱帘,连忙和身旁的女子说。
“我看看。”
那个被称呼媛媛的女子循声看去,果然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正觉得百无聊赖,这会见到顾攸宁捧着画卷往前,柳眉轻挑,首饰也不看了,直接和身边的一众女子招呼道:“走,我们去会会咱们这位顾家二小姐。”
她这话说完便率先走了出去。
其余女子一向以她马首是瞻,闻言,自然也忙跟了出去。
顾攸宁并不知道这些事,她刚走进惟芳斋,杜掌柜正在拨算盘,见她到来,脸上便扬起笑,嘴里说着,“您来了,我这还要算笔账,您先上去喝盏茶,我马上就上来。”
“对了——”
杜掌柜提醒一句,“今日兰字包厢有人。”
顾攸宁点了点头,刚要上楼,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以及女子讥嘲的声音,“我还以为我先前看错了,没想到真是你啊。”
“顾二小姐今天怎么有闲情雅致出来了?”
那女子边说边向顾攸宁走去,嘴里抿唇笑道:“这是来买画呢,还是……卖画呀?”
顾攸宁对于这个声音,并不陌生,余光透过那层白纱往身后看去,领头的是吏部尚书的女儿边媛媛,而之后工部尚书,礼部侍郎……还有几个其他官宦家的女儿,也都不算眼生。
这些从前同她“姐姐长姐姐短”的人,如今……
顾攸宁垂眸看一眼手里的画卷,看来今天这些画是不好出手了。
……
而此时的兰字包厢中,两个青年正对坐着。
听到外头的声响,一个身穿白衣的青年放下手里的画卷,推开小窗往底下看去,待看到楼下这幅场景,忍不住轻轻“啧”了一声。
他对面身穿黑衣锦服的青年,正是姬朝宗,听到这一声,掀起眼帘看他一眼,语气懒散又寡淡,“看什么?”
“看——”
白衣青年京景明笑着回过头,“美人落难啊。”
姬朝宗看他一眼,刻薄道:“你如今是越来越无聊了。”说完又垂眸喝起茶,对这里的画和外头的事都不感兴趣。
京景明早就习惯他这副样子了,也不在意,笑着侧过身子,撑着下巴看着底下,似是想起一事,问人,“我记得从前我们在书院的时候,你总提起顾家那个小丫头。”
顾家那个小丫头?
姬朝宗喝茶的动作一顿,似是破开尘雾一般,旧时回忆出现在眼前,他重新掀起矜贵的眼帘往小窗外看去,底下,白衣女子手握画卷,风扬起她的帷帽,露出她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