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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小红步红拂女梳头 宝玉效司马光砸缸(1 / 1)

且说宝玉自北静王府拜寿回来,先到贾母处告诉了,又出示了北王赏的镶嵌绿松子石铜镀金镌花撒袋一副,这是单给自己的;另有佩刀、方齐头漆鞍、雕花辔头等骑猎行头各三份,乃是分别赐给玉、环、兰的,皆饰金嵌玉,雕花镂螭,十分华丽贵气。贾母看了十分高兴,又问了贾政,知道宝玉席上献诗,颇得公侯王爷们的赏识,更加得意,因向众人道:“说他不读书,性格儿乖谬,真要待人接物时,倒也不丢大人的脸。”众人自然都凑趣奉承,说些眼面前儿的话来恭维,将宝玉夸的天上有地下无的,古今第一个文武双全、才德兼备的贤子孝孙,这也不消细说。

一时宝玉去了,贾政仍侍立一旁,王夫人度其情形,知有事故,因约着邢夫人同去看视巧姐,余者也都各指个缘故散了。贾政这才缓缓向贾母说明,北静王今日略露消息,愿结秦晋之好,只因两府世交,惟恐擅请官媒造府反为不恭,所以先探准了府里的意思,再邀媒下聘。

贾母听了,半晌无话。贾政便又禀道:“我因王爷并未指明是府里的那位姑娘,且未问过老太太,所以并不敢擅自答应,只含糊应对了,回来听母亲吩咐。”贾母道:“其实这件事,我和你太太并琏儿媳妇早已有过商议,也都心中有数。只怕北王看中的便是你外甥女儿。你只看二月里她生日,北王送的那些礼就知道了。不过宝玉的年纪也不小了,我的意思只要亲上做亲,不知道你怎么想?”

贾政猜忖着贾母的意思,知道意下也是要纳黛玉为孙媳,恭敬议道:“母亲看中的必是好的,只是若拿这话去回王爷,好像不妥,早不说晚不说,偏待北王有意同咱们结亲时才又说府里要留下自娶,倒好像存心与北王争抢似的。想宝玉从前为个戏子,已经与忠顺王府不睦,这些年朝上官中惹了多少闲气;今日这亲事,更与从前争抢戏子不同,乃是与北王争夺心爱之人,倘若不从,势必与王爷交恶,把几辈子的小心交结都毁于一旦了。俗话说:孤掌难鸣。往日里同咱们相与的几家这些年里竟都落了势,就只北府里还肯看顾些。若再把他得罪了,来日若有些大意失脚须倚傍处,再去求谁照应?谁又敢与北王争锋?”

这话却说中贾母心病,因前些日子甄家被抄,史家外放,王子腾亦因贾雨村案牵连挂碍,尚在审理之中,因此每每烦恼,今闻贾政之言,亦知在理,叹道:“你说的这些,我又怎会不知,怎会不想?自然都是酌量过的,所以才自己掂掇着不肯说给你知道,免得你操心。前些时我已经叫琏儿进宫求了娘娘的旨,偏值娘娘又随驾春围去了,只好等娘娘回来赐了婚,那时再拿懿旨去回复北王,便可无虑了。总不成为了讨王爷的好,倒去逆娘娘的意。如今你却不管捏个什么谎儿拖延几日,好歹等娘娘回来,就见分晓的。”

贾政想了想道:“也只得这样。怕只怕儿子无能,若是北王心切,立时三刻便要请媒下聘,到时候即便娘娘有旨,只怕也难转寰的。这些日子因皇上不在京中,委托了四位王爷共同监国,其中尤推北王为首,说句话,只比圣旨略差着一点儿。我今日在他那里坐席,看到不仅朝中的这些权臣贵戚都与他交好,便连海外诸国藩郡也都有寿礼送贺。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只怕今上也要敬他三分,何况我家。”

这话却逗起贾母另一番心思来,因问:“前些时宫中来了许多太监、画师,给三丫头、四丫头画了像,说要送入宫中备选,到底是怎样的?”贾政凝眉道:“这话,今天我在席上也听那些王公大臣们提起,正是为着这些海外岛国的王储而起。原来今上德被四海,惠及宇内,遂使四海来降,远近都要奉迎接交,愿与我朝结百年之好……”话未说完,早被贾母打断,不乐道:“我只问你这件事跟咱们家有关系没有?谁叫你长篇大论的颂起圣来,听也听不懂,可不闷人?况且既说是四海来降,如何又见天儿议论什么边疆叛乱,什么流寇造反,皇上倒有闲情丢下朝政不理,自个儿打猎散心去,这个道理我就不懂。”贾政道:“古人云:垂拱而治。又道是:运筹帷幄之中,决策千里之外。焉知皇上春狩之举,不含有大用意、大谋略?我辈凡人百姓如何能知上意。”

贾母冷笑道:“我虽不懂什么治国带兵的大道理,跟着你父亲这些年,听说的总比你见过的多——这且不去说他,你只告诉我,他们画了两个丫头的像,到底要做什么用场?”贾政因赔着笑,从简禀道:“皇上想用联姻的法儿笼络各国王储,所以才请官媒将各公侯府里未出阁的适龄女子造册画像,咱们家三姑娘、四姑娘都在备选之列。倘若皇上点中,或是被海国王储看上,就要赐婚远嫁的。”贾母吃了一惊道:“这不就是和番?若果真把两个丫头送到海外去,这辈子岂不连面儿也见不着了?”说着泪流满面。贾政忙劝道:“那里就会那么巧,偏偏选中了咱家的姑娘呢?听王爷们说,凡有封诰的门第都在备选之列,正是百里挑一,未必就到咱们的。”贾母这才慢慢的平缓了,终究不放心,又命贾政派人进宫打听着点,叹道:“倘若娘娘在京,还可进宫里与他商量,帮着留点儿神,偏又隔着这么山高水远的。”

贾政也深为叹息,并不敢再说别的,只是陪笑劝慰而已。一时回到房中,赵姨娘来伏侍着换了衣裳,贾政便在王夫人屋里歇了,于枕边又将两国联姻之议说了一遍。王夫人也觉忧心,叹道:“虽说三丫头不是我生的,从小只看作亲生的一样,果然要去了,我倒失了臂膀。”又问,“与他娘说了没有?”贾政道:“同他说什么?又没放定,若教他知道,闹的阖府皆知,倒不好。”复又想起一事,问道:“我今儿回来,恍惚听见说宝玉房里走了一个丫头,却为何事?”王夫人生怕贾政见责,忙遮掩道:“不是什么大事。宝玉不在房里,那些丫头闲极生非,为些小事口角起来,我已经骂了一顿,没事了。”遂搁下不提。

且说宝玉回至房中,听说袭人因和碧痕怄气,居然气的吐血发昏,忙问大夫来看过没有,待听说已经报给二奶奶,大夫来过瞧了,便又问症状药方,一边走进屋里来。袭人犹躺在帐内,双目紧闭,脸色青白,听到宝玉进来,只是流泪,不肯说话,也不睁开眼来。宝玉见他这样,又急又痛,握了手劝道:“我并不知情形是怎样,但你素日大方体下,况且一个屋里住着,原免不了有些磕磕碰碰的去处,你看那玻璃茶盘托着茶杯,每日拿起来还要稀里咣当乱响呢,斗嘴怄气是常事,何必这样在意?我听说碧痕自知闯祸,已经跑了,这会子且不知是死是活,少不得还要叫茗烟到处打听着,若找着了,必带他到你跟前来赔罪。”

袭人闭着眼只是哭的哽咽难言,一时挣扎坐起,又吐了几口血出来。宝玉更加心痛,叹道:“如何一天不见,便这样重起来?必是大夫的脉不准,还得另请才是。”说着便要打发人去再请一位大夫来。袭人听见,这才睁了眼,拉住宝玉衣襟不叫去,哭道:“饶是他们有那些闲话,你还替我扬铃打鼓的满院挂幌子去。你出去一日刚回来,还不好生歇着,倒为我忙前忙后,上头知道了岂不恼呢?明日且勿声张,只悄悄叫小厮请大夫来瞧了就是。千万别叫老太太和太太知道,反教人说我轻狂。”

宝玉应了,那里睡得着,一晚上起来数次,时时来袭人床前问候。袭人生怕他不安,只假装睡熟,任他唤问,只不应声。宝玉只当他真睡了,这才重新躺下,不一声齁声微起。袭人倒在外床流了一夜的泪。

次日一早起来,宝玉便命人传大夫进来,自己且出园去请贾母安。却有贾琏带去孙府的人回来报信,说迎春已于昨夜子时去了。凶信传出,合府皆哭泣怜惜,都叹迎春命薄,嫁出府不到一年,竟然短命至斯。邢、王二夫人哭着,安排奠仪,香烛素马,打发人去孙家吊唁赴祭。贾府子侄不免都要前往致意。宝玉大哭着,便也回房换过素服,袭人还要挣扎起来相送,被麝月按住了,说是“我们又没折了手,难道不会替他准备的?”便罢了。

宝玉一行到了孙绍祖府上,随众焚香祭祷,又寻个空儿找了绣桔说话,细问迎春猝死前后事。那绣桔早被孙绍祖收用过的,且打怕了,岂敢说实话?况且孙绍祖如今新擢升了御前侍卫,正在飞黄得意之时,连贾赦尚不敢得罪,宝玉又能如何?因此绣桔只一味啼哭,悲切切含糊应道:“姑娘近来身上原有些不好,精神每每恍惚,问东答西,提笔忘字,手里拿着钥匙,倒四处去寻。那日在楼上走着,不知怎么好端端就摔了下来。姑爷也找大夫来瞧过,说是跌伤内脏,救治不及。入夜便死了。”宝玉听了不信,明知必有蹊跷,却也无法,只得回至迎春灵前恸哭再三。是晚回来,先至袭人床前问候。袭人只答“好多了”,并无别语。接连几日,都是这样。

贾赦、邢夫人只去了头两日,见了孙绍祖,并不敢责备询问,且见扎的金银山与捧栉侍女都堆金沥粉,彝炉商瓶、烛台香盒倒也齐备,便觉满意,只说些节哀保重的现成话儿,假意哭几声便回来。倒是王夫人打发琏、玉、环等人每早出门,按期祭吊。园内诸姐妹也有亲至灵前拜祭的,也有在园中另设奠仪的,也都哭了几次。别人犹可,惟惜春人小心思重,格外存感,心道香菱不过是薛家的一个下堂妾,死后还有那般排场,两府里往来拜祭不息;二姐姐乃是荣府里正儿八经的公侯小姐,虽然自小没娘,父亲兄嫂俱在,眼睁睁看着他被人作践至死,非但一句话也没有,便连往来奠祭也嫌罗嗦。可见人情冷暖,凉薄至斯。从此对两府里人情益发冷淡,自谓看破。这也不须提他。

如今只说王夫人为与迎春“接三儿”,连自己生日也无心操办,只合家草草吃了顿饭,玉、探、环、兰等人来跟前磕了头就罢了。谁知娘娘虽则出宫远行,却一早备下贺礼,着太监按时送来。贾琏打了赏,延入雅室休息。一时太监去后,贾琏便走来,向贾母耳边悄悄传了娘娘口谕。原来元春临行前已经请宫中监天正代为合过八字,以为宝钗温良贤娣,宜室宜家,堪为宝玉良配,遂择定宝钗为弟媳,且亲题了“金玉良姻,天作之合”八个字,命内监转交,说定回京后再商议细节,下旨赐婚。

贾母听了,益发闷闷不乐,也只得命人找了王夫人和凤姐来告诉。王夫人大喜过望,立时便要找薛姨妈进来商议,贾母阻道:“娘娘尚未回京,这只是内监传信儿,要我们心中有数提前准备的意思,说明是回京后再议,少不得要等娘娘回来,再入宫商议妥当,眼下还急不到那里。”王夫人道:“还商议什么?连日子都定了,还有假?既说了细节,不过是些下帖纳吉的礼数罢了。我一向都说宝丫头好,果然娘娘也看中了,如此亲上做亲,我也可放下心头一件大事,有宝丫头替我看着那个混世魔王,从此少操多少心。”喜滋滋地合不拢嘴。

贾母叹道:“你说的固然是,只是我想着宝玉一直同他林妹妹亲近,那年紫鹃丫头一句顽话,只说林丫头要走,你们白看看他是什么光景儿?到底这些事娘娘并不知道,所以才会径自定了宝姑娘。只怕宝玉不肯。到时若闹出病来,反为不美。”王夫人道:“那都是从前年纪小闹的笑话儿,如今大了,念了书,知了礼,再不至那般胡闹。况且老爷说北静王爷看中了林姑娘,意思就要来府里提亲的,果然这样,咱们倒不好违拒的。”贾母道:“所以我才在这里烦恼,找你二人商议,总要想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儿来,保全了一对玉人儿才好。”王夫人道:“要就是宝姑娘,要就是林姑娘,那里有两全的法儿呢?老太太的意思,可是要劝转娘娘,定要选林姑娘为孙媳?我只是舍不的宝丫头。”

凤姐站着听了一回,早猜着贾母心思,因忖度着笑道:“虽然不能两全,或者倒可以三全其美的。”贾母故意道:“你又来胡打岔了,从没听说个‘三全其美’的话,可见你没学问。”凤姐越发上前笑道:“我虽没学问,也知道娥皇、女英的典故。那边是‘金玉姻缘’,这边是‘一对玉人儿’,正是半斤八两,两个都一样好,两个都一样喜欢,竟难取舍。依我说,何不就两好做一好,岂不三全?”王夫人迟疑道:“这成么?”凤姐道:“怎的不成?横竖都是要请娘娘的旨意。不如就同娘娘实话实说,虽然娘娘属意薛大妹妹,为着宝玉,未必便不肯。到时候懿旨一下,咱们奉旨成婚,同北静王府那边只说娘娘赐婚定了林姑娘,这边却是双喜临门,一担两挑,岂不三全其美?北府里也好交代,宝兄弟的心事也可成全,便是宝姑娘,平日向来大方宽厚,且与林姑娘又极要好的,也未必不愿意。”

贾母听了,眉开眼笑道:“还是你这个猴儿最会替我打算,想出这个鬼主意来。果然能这样,倒是件皆大欢喜的幸事。我白捡了两个又俊俏又孝顺的孙媳妇儿,从今往后可就不疼你了。”凤姐笑道:“不妨事。只是两位妹妹抢在我前头,还不怕什么。我还庆幸呢,亏的宝玉和娘娘只是两样心思,老太太和太太也只提了这两位姑娘,倘若咱们一人一个想法,难道十个人选,宝玉也娶进十个来不成?那时才真正轮不到我呢。”说的贾母、王夫人都笑了。

正议着,忽见凤姐院中的媳妇忙忙的走来,见了贾母,也不知回避,跪下说:“请二奶奶快回去看看吧,巧姐儿不好呢。”贾母、王夫人听了,都大吃一惊。凤姐也不及骂那媳妇不懂规矩,也无心细问缘故,忙忙的站起向贾母告了罪便抽身出来,王夫人也道:“我同你一起去看看。”遂一同往凤姐院中来。

原来这几日宝玉为着迎春之事不用上学,一早去潇湘馆探望,因天气晴阴不定,乍暖还寒,黛玉夜里常难安枕,日间精神不振,胃气又薄,早起吃的燕窝也吐了,宝玉深为忧虑,陪着说了会话,因黛玉神倦思睡,只得且出来,自回房临窗读了回书,不禁又想起黛玉生日时,诸姐妹那般欢聚吟诗,何等热闹欢喜。不过半个来月,竟然接二连三死了香菱,亡了迎春,病了袭人,跑了碧痕,且听说宝琴、湘云、岫烟、李纹俱各将聘,转眼这世上又少了四个冰清玉洁的好女儿,大观园盛会,竟是一去不再,怎不让人伤心悲泣?

正自伤感,忽见贾环走来请安,期期艾艾的提起碧玉荷叶缸之事,意思是要宝玉带他去凤姐院里观鱼。宝玉奇道:“这有何难,只管去就是了。谁还会拦着你不成?”贾环扁嘴睃眼的笑着,只不挪地儿。宝玉知他不敢,左右无事,笑道:“也罢,就同你走一遭。”遂抛了书同贾环一起往凤姐院里来。天气渐热,各房俱在午睡。两人沿着院墙根下走来,一路上鸦雀没声,连个人影儿不见,院前琉璃照壁映着太阳光,刺的人睁不开眼睛。直进了院子,方见一个大丫头站在老槐树下梳头,一头乌发密匝匝的披下来,长可委地;一旁巧姐儿也披着湿头发,正踩在小板凳上,扒着缸沿儿看鱼。宝玉看见那丫头一把青丝水光凛凛,黑的发蓝,不禁心中羡慕,因问:“凤姐姐在家么?”

那丫头刚替巧姐儿洗过头,就便儿自己也洗了,再想不到这时候会有爷们儿进来,只羞的满面通红,一手抓着湿头发在腕上挽了两挽,一手扭着颔下的盘花扣子,回道:“宫里头来了人,二奶奶被老太太、太太请去说话儿,还不知几时回来。二爷或是有什么事,或是有什么话要吩咐,或是要拿什么东西,不如过会子再来。”宝玉这才看清他容长脸庞,细巧身材,穿着银红潞绸春衫,油绿细花松绫裙子,打扮的与众不同,很是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笑道:“不妨事,我们不过是来看鱼的,呆一会就走。”那丫头只得说:“既这样,二位爷略坐坐,我这就倒茶出来。”说罢转身进屋,自去理发倒茶。

宝玉身不由己,便跟着那丫头走进屋来,因看他沏茶,倒忽然触起前情,想起一件事来,问道:“你原来不是我屋里的么?”那丫头冷笑道:“二爷好记性。我在怡红院里两年,二爷都没认得,现在倒想起来了。”宝玉陪笑道:“刚才便觉的姐姐面善,只是一时不敢往那边想。我还记的那天你替我倒茶,说了几句话。后来便没再看见。第二天早起,我还四处找你呢。却是什么时候来了这里?”那丫头一愣,呆呆的看着宝玉道:“二爷原来找过我么?——就是那次倒茶后没两天,二奶奶就把我挑了来,将有大半年了。花大姐姐难道没同你说?”

宝玉仰面想了一回,拍手道:“我想起来了,总有半年前吧,凤姐姐同我说要从我屋里挑一个叫小红的丫头走,我原不知姐姐的芳名,便随口应了;后来回房时,袭人说已经打发你去了,那里知道就是姐姐。”小红想了一想,叹道:“也难怪。院里那么多人,我正经连名姓儿也不曾报过你知道,你又那里记的我是谁呢?二奶奶要我来,我本想找你磕个头辞行,也是主仆一场。袭人说,还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呢,等你回来,他替我说一声儿就是了。难道我能赖着不走不成?”说着眼圈儿慢慢的红了。

原来这小红原名林红玉,乃是大管家林之孝的女儿,今年十七岁,因素性聪明,三分人才,七分口才,便一心要出人头地。那林之孝也知道女儿这番心思,却自恃能干,并不巴望女儿拔尖争胜,宁可他平平安安在园里伏侍几年,到日子打发出来,仗着荣府的气派与自家财势,不愁找不到个好人家,遂只拨在怡红院里粗使。不料红玉只是不忿,每欲耸角乍翅儿,只恨怡红院里处处机关,层层设防,文有袭人之温柔周密,武有晴雯之伶俐跋扈,中间又有麝月、秋纹、碧痕一干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芳官、四儿、春燕诸丫头机灵古怪,花样百出,那里还容别人插的下脚去?因此他寻觅了两年,总未有机会。后来因遇巧合被凤姐取中,虽不情愿,也没奈何;及听说抄捡大观园,死晴雯,撵芳官等事,倒也庆幸,心想倘我还在那边,未必不在被逐之列,从此益发断了念头。不料今日又遇到这番奇缘,才知宝玉心中未必不有情于他,便要施些手段,再试他一试。因此倒了茶,却不端起,亦不敬让,只拿根红木雕花梳子慢慢的梳通了头,且对着水银镜子挽髻编辫儿,露出青绒绒鬓角,白生生耳垂,一边塞粒米白珠子,一边吊只青玉坠子,衬着银红春衫,翠绫裙子,越显的清山秀水,便如一朵半开的茉莉花儿一般。

宝玉呆呆看着,心道:古人说“绿鬓如云”,我先只觉“绿”字用的奇巧,却未必贴切,今日才知道,竟是大有意趣。当下又是羡慕又是不足,心想他若还在我屋里,或者还可有些想头;如今既到了凤姐姐这里,再没重新讨回去的理。真真无缘,竟然就此错过了。因此悔恨不来。

两人正自各怀鬼胎,胡思乱想,忽听外边“泼剌”一声,都唬了一跳,方想起贾环还在外头,忙出来,却见院里空空,那有贾环,便连巧姐儿也不见了。宝玉说声不好,急忙扑向鱼缸时,果见姐儿头下脚上,早喝了两口水,正扎在缸里扑腾呢,忙抓住两只脚用力倒提,无奈湿手重滑,巧姐儿又扎挣的厉害,竟提他不起,复被挣脱开来。宝玉情急,展眼看见红玉方才洗头的蓬牙三弯腿包铜盆架子摆在一旁,遂扔开盆子,拎了盆架相准玉缸壁薄处砸去,第一下用力不足,只磕掉了荷叶儿上立着的一只玉蜻蜓,第二下方听“扑”的一声,只见玉碎珠溅,缸里的水连同两只鱼哗一下涌流出来,宝玉这方重新探头到缸里,双手勒住巧姐腋下,用力抱出。

奶子早被惊动了起来,合着红玉两个将巧姐儿接过,用力按抚胸口,拍背掐人中的折腾了好一会儿,巧姐方“哇”的一口水吐出,又接连吐了几口水,喘息一回,方大哭出来。幸喜鼻腔喉咙不曾进水。红玉胆颤心寒,听到这一声哭出,才知自己已随巧姐儿在鬼门关走了一回,浑身一软,瘫倒下来,便也哭了。奶妈也惊的魂飞魄散,自知难免受责,一边揉抚巧姐儿,一边先发制人,哭道:“小红,你给姐儿洗头,怎么洗进缸里去了?奶奶回来,凭你说去,看你有几个脑袋?”

此时各屋里以及后院睡午觉的躲懒乘凉的也都聚了来,见闯了大祸,都栗栗坠坠,七手八脚满院子里抓那两只鱼,用盆子舀了水且盛着,情知这一番又不知谁家要倒霉受挂连,惟恐殃及,各自在心中揣度,绞尽脑汁要想一个万全之计开脱,那想出来了的便又贴着墙根儿悄悄溜了去,想不出的且只自干站着抹汗。

一时王夫人、凤姐等已经带着人急匆匆走来,原本听了那媳妇不清不楚的一句“姐儿不好”,只当巧姐得了病或是摔了磕了,待看见院里满满的都是人,宝玉、巧姐儿、小红并奶子俱一身湿透,姐儿扎撒着两手,银盆样小脸憋得趣紫,站在当地嚎哭的通不像人声,都大惊问道:“是怎么了?”红玉不敢隐瞒,只得跪在地上,将缘故说了一遍,因说二位爷来看鱼,自己进房倒茶,出来时便见姐儿掉进鱼缸里了,二爷为了救巧姐,因把鱼缸砸了。宝玉生怕凤姐责骂小红,也忙帮着解释,说为自己喝茶才叫小红倒茶,并不知巧姐儿为何会落水云云。

凤姐那有心思听这些话,只连声命快请大夫来,叫人拿衣裳给巧姐换,又叫拿绳子将红玉和奶子绑了送去柴房,闲了再审。平儿问:“不是说三爷一起来的么?怎么倒不见三爷?”一语提醒了王夫人和凤姐,都道:“就是,快去把环小子找来。”凤姐咬牙骂道:“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再没别人,必是这坏肠子的母子为了算计我,竟合起伙来害我们巧姐儿。”

说着,赵姨娘已经带着贾环来了,蝎蝎螫螫的拍手叫着:“环儿刚回去,怎么又来叫?听说巧姐儿惊了水,这是怎么闹的?我因不放心,特意来看看姐儿。”因见王夫人在这里,陪笑道,“原来太太也来了。敢是不放心姐儿?也是,侄孙女儿,心头肉儿,怎么不心疼?真真的把我也惊得心慌神乱的,这会儿还砰砰乱跳呢。”王夫人也不理他,只命宝玉先回去换衣裳,这里且问贾环:“你刚才不是同你二哥哥一起来的么?既说是看鱼,怎么巧姐儿掉进缸里,你也不救他,倒自己走了?”贾环大惊小怪的道:“大姑娘掉进缸里了吗?我竟不知道。我走的时候,他还是好好的。当时只有二哥哥和小红在院里,难道是谁同他顽,不小心推他下去的不成?”

王夫人气的浑身发颤,问道:“你这话,是说宝玉把巧姐儿推进缸里的?”贾环道:“孩儿不敢。孩儿没看见,不便乱猜。若不是太太找我来,说巧姐儿掉缸里了,我还不知道呢。幸许是姐儿想捞鱼,自己失足掉下去的也未可知。”王夫人更怒,却无法可施,冷笑道:“原来你大了,学会说话了,倒知道先拿话来堵我。你娘刚才说不放心巧姐儿,所以来看他,你这会子倒又推说不知道了?你既没看见,又怎么知道是姐儿自己失足掉进去的?”

贾环被问住了无可回答,仍抵死不认账,反推在宝玉身上,只说:“我原是来看鱼的。因小红说倒茶,二哥哥也跟了进去,我苦等他两个不来,就跟过去瞧瞧,却看见他两个躲在屋里搂搂抱抱做出多少不堪的举止来,我因看不过,所以先走了。并不知道后来的事。”

凤姐听贾环句句陷害宝玉,生怕再问下去,更不知要胡说些什么,反令王夫人难堪,急忙阻道:“太太不必再问,横竖我心里明白。姐儿这会子因受了惊吓,所以只会哭,不肯说话;等大夫开了药,睡一觉醒来,再细问过,少不得就要水落石出的。”因回头向赵姨娘道,“我这里很不用你费心,巧姐儿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要等好消息,自己回房里消消停停等着吧。”赵姨娘又羞又气,欲要说话,又不敢,只得恨恨的带着贾环去了。一路犹自喃喃不绝,只说宝玉同丫头不轨,弄出事来,倒冤枉好人。

这里王夫人气的哭起来,向凤姐叹道:“越是那起小人巴不的大桶脏水泼他,这傻孩子越是要自己往沟里跳。”又叫人带红玉进来。红玉两手被倒缚在背后,湿衣裳犹未换下,披头散发,满面羞惭。王夫人端详一回,发狠道:“果然是个没臊的,花丽狐哨,夭夭乔乔,成何样子。主子在院里,你怎么倒自己躲进屋里去了?幸亏发觉的早,要是巧姐儿有个三长两短,问你有几条命赔?”红玉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哭着分辩说进屋原为倒茶,转身便出来,并没耽搁。何况院子里分明有人,再没想到姐儿会出事,只求太太开恩。

无奈王夫人深恨他坏了宝玉名声,这本是他心头第一件大事,明知儿子有这个痴病,日防夜防,只怕有人拿着这个做文章,偏偏的就又有把柄落在人手上。因骂道:“叫你看着姐儿,你倒一味妆狐媚子,勾引爷们儿,只这一条就该打死;何况又疏于职守,差点伤了巧姐儿性命。”因此两件,立逼着凤姐撵他出去。凤姐明知个中另有冤屈,然见王夫人盛怒,且为巧姐儿焦心,也深恨红玉疏忽,遂不劝阻,当下传命:“叫林之孝家的进来,带他女儿出去。”王夫人反愣了一愣,道:“原来是他的闺女。”因将林之孝家的找来,说了姐儿落水的事,并不提宝玉与贾环,只说:“做奴才的未能侍候好主子,反差点伤了主子性命,就该打死。若不看你面上,定要重打四十板。他既是你女儿,便着你领回去便了。”林之孝家的又惊又怒,也不敢辩,只得磕了头,领了女孩儿出去。这里凤姐又将侍鱼的两个婆子找来,命给门上各打二十板,罚俸三个月,遣去扫院子。那两人并不敢求情,都含愧磕头领了。

这里王夫人喘定了气,看着残缸剩水,便连两只鱼也都有气无力,眼瞅着便要翻肚,深为烦恼,不敢隐瞒,走到上房来回贾母知道。贾母听了,大惊哭道:“这是天意如此,叫我怎么样呢?正为着北静王求婚的事百般设法来推辞,这孽障倒又闯祸。若能保全这缸鱼,还可托词八字不合,或说林姑爷遗命在先,或求娘娘赐婚,设法转寰。如今缸也砸了,鱼也死了,再不允婚,不是成心要与王爷作对么?直与谋反无异了。宝玉闯下这等弥天大祸,可知是他亲手断送了他妹妹,再怨不的别人的。”又召进贾政来,一行哭,一行说,将事情说与他知道。

贾政亦是满面泪痕,叹道:“逆子,逆子,我贾家竟断送在他手上了。”又怕更增母亲伤悲,只得收泪劝道,“事已至此,恨也无益。宝玉闯下这等祸端,此时便将他打死,也难洗清。为今之计,不如我明日就往北府里走一趟,作速允了北王婚姻之请,结成通家之好,方见得我们并非有意忤逆,不然,只怕不日便要灭门了。”贾母听了,虽知有理,只不舍得,仍一心要等元妃回来,指望或有回天之术。贾政料也难劝,只得且回房,担心的一夜未眠。

宝玉尚且一字不知,只为红玉一事悬心,悔道:“从前他在怡红院伏侍,并不知道珍惜,如今去了凤姐姐处,何苦又招惹他,弄到如今,却有何意思。”

一时林之孝家的带着众人来查夜,寻着宝玉,又悄悄儿的埋怨道:“小红原是为你惹的祸,哥儿好歹也有句话,怎么想法子劝太太回心转意,还要他进来才是。那怕仍然降作粗使丫头也使的,好过这样子出去,落人褒贬。外头若知道这是从府里撵出去的,只当做了什么天大的坏事,可叫他以后怎么见人呢?”说着便哭。宝玉原本有愧,闻言益发垂了头,嘟嘟哝哝的道:“我也不知会出这样的事。如今太太正在气头上,连我也有不是,三两天就叫搬出园子去呢,我还敢劝去?”

林之孝家的便出主意道:“哥儿自己不肯去,却可求那太太听的进话的人去劝劝,或许还可以转的过来。”宝玉便又苦想找那个说情,因道:“宝姐姐的话,太太必是听的进的,只是他如今也不大进来,自己家里的事又多,且是最不喜管闲事的,我去求他,未必便肯;不如求求三妹妹也罢,他必肯帮我,只是太太听不听,便不知道了。”林之孝家的便极力撺掇道:“哥儿既这样说,何不这就找三姑娘去?姑娘是娇客,太太又素来倚重,或者会给几分情面也未可知;若不成,还得求求宝姑娘,他到底是太太的亲外甥女儿,如今身份更比从前不同,他要是肯说句话,只怕倒有七八分成功。”

宝玉听了,并不疑有他,果然便走来秋爽斋叩门。探春已经歇了,听见他来,少不得重新起来,披衣理鬓,延入堂屋说话。宝玉遂将自己如何带贾环往凤姐院中看鱼,因随红玉进屋倒茶,不想巧姐儿竟失足落缸,自己情急之下砸缸救人等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又说太太盛怒之下,迁责于红玉,说他勾引自己,疏忽职守,当时便撵出府去,所以来求三妹妹在太太面前美言几句,怎么想个法子仍叫红玉进来才是,不然,岂不因我之故,令丫头受责?

探春一听便知必是贾环与赵姨娘从中做梗,叹了口气道:“只怕难劝。当年金钏儿原是太太的心腹,不过和你说了两句顽话,便被太太一巴掌撵出园去;如今小红照看巧姐儿,反令他落水受惊,论罪更比金钏大十倍,撵出去已是轻罚,若不看他是家生子儿,林管家的闺女,只怕当时便不打死,也要发卖;且我听说,彩霞的妹子小霞进来没几天,不知怎么被琏二嫂子和林大娘给安排去跟了四妹妹,太太正为这个不自在呢,这次借故撵了他的丫头去,焉知不是为此?”

宝玉不信道:“太太怎会这样小气?一个小丫头的去留,原本就是凤姐姐同管家嫂子们的事,何劳太太操心。若说为这个怄气,再不能的。”探春道:“你知道什么?上次凤丫头为了一点子事要撵太太陪房周瑞的儿子,还是赖嬷嬷几句话给拦住了;还有那次太太不在家,为着玫瑰露的事,直说要把太太屋里的丫头都拿来在大太阳底下跪磁片子,若不是平儿劝着,还不知闹出些什么故事来。太太虽不理会,挡不住那起奴才的嘴,无风还要起三尺浪的,拿着这些芝麻谷子的事情只当作大新闻到处讲,偶尔吹一两句到太太耳朵里,总是不自在。”宝玉道:“这更是没有的事了。凤姐姐原就是太太请来帮忙管家的,就算待下严苛些,也是行的太太之威,太太怎么会反而同他生气呢?”

探春知道难劝,叹道:“你也算读了几年书,原来竟不知道‘功高盖主’四个字。”便不肯再往下说,只道:“你既要我去劝太太,我便去,左不过几句闲话罢了。可十九是不成的,你若于心不安,倒是拿些银子赏他,再着人问准他心意,除了这府里,还想些什么,能帮便帮才真。”宝玉点点头辞过,并无他法可想,只得拱手别过。回到房中,足足的想了一宿,次日一早,便出园来至薛姨妈院中,欲求宝钗设法。

谁知自从元妃打发太监要了宝钗八字,薛姨妈已知赐婚在即,虽未在宝钗面前说起,却早悄悄的告诉薛蟠、薛蝌两个,叫替宝琴准备嫁妆之际,也就顺势替宝钗准备起来。宝钗见为宝琴备嫁所购之物往往双份,便也有些猜着,问起来,薛蟠又言词恍惚,笑容暧昧,更又知了几分,心里颇觉踌躇。他入京这些年,眼中所见这些男子,总没一个比的上宝玉的人物风流,性情温顺,虽说有时嫌他忒也婆婆妈妈,又胸无大志,不思上进,行事荒唐,喜怒无常,诸多乖僻执拗处,然而这许多年里在贾府住着,长辈疼爱,姊妹和睦,早已熟惯。果然能与宝玉一娶一嫁,总不出这府里,又与母亲长相厮守,如何不愿意?便宝玉不爱读书,留恋脂粉,凭自己柔情软语,也必可劝的他转。只是明知道那宝玉心里,早已有了林黛玉,他二人形容亲昵、言语无拘不是一年两年,众人都看在眼里,只不理会。果然自己与宝玉成亲,却置黛玉于何地?因此大没意思,这些日子总不肯往园里来。不想越躲越躲不开,宝玉偏偏儿的找了来,求以红玉之事。宝钗岂肯管这闲事,况且明知自己与宝玉将有婚姻之约,如何倒去找着王夫人说话,因此佯笑道:“宝兄弟,不是我不肯帮你,只是那红儿是二嫂子屋里的丫头,太太撵了他去,我做亲戚的怎好拦着?可不是没眼色?”

宝玉还要再说,隔壁薛蟠房里丫头小舍儿走来回禀,说大奶奶要找太太说话。薛姨妈道:“这里有客呢,有什么话,闲了再说吧。”宝玉忙道:“大嫂子既然有话要说,自是急事,我来这半晌,也该回园子了。”薛姨妈还欲留,宝钗却将母亲袖子一拉,不令挽留。宝玉遂去了。

这里夏金桂进来,穿着织金满绣的重绢衣裳,梳着流云髻,中间宝花挑心,两边珠翠掩鬓,后用满冠倒插,密麻麻排着茉莉针儿、金步摇、凤钗、翠钿,六瓣莲垒丝如意嵌宝石的实金簪儿,足有三四两重,明晃晃沉甸甸坠的髻子也偏向一边,并两边耳朵也是吊着老大的金灯笼坠子三连环,颈下戴着珠宝璎珞,黄烘烘往人前一站,便是足金打制的一个绢人儿,手里且拿着湖蓝、水绿熟罗销金包袱各一,薰的香喷喷的,带着几个丫头婆子来辞薛姨妈,说要回家为母亲拜寿。

薛姨妈见他妆扮的这样招摇,满心不喜,却不好说的,只得道:“上次亲家母来京,因家里事多,也不及好好款待。走的时候,也没有送一送,好不失礼。如今既是亲家母大寿,你又是难得回娘家一次,自该叫蟠儿陪你去,再多备些寿礼衣缎。”夏金桂笑道:“我们两家原是至亲,并不要讲究这些虚礼。何况他前面店铺里忙的那样,平日连家也难回,那里抽的开身陪我回娘家?不如我自己清清爽爽的去了,略住几日便回来的。”宝蟾只在金桂身后使眼色,指指自己又指指金桂。薛姨妈看的烟迷雾遮的,只得含糊应道:“既这样,多叫几个可靠人跟着,早去早回。待到正日子,再叫蟠儿过去给亲家母磕头,顺道接媳妇儿回来。”夏金桂似笑非笑的应了,遂告辞出门,外面早已备下马车,婆子扶上车来,就此别去。

薛姨妈遂找了宝蟾来当面细问,刚才拼命挤眼是什么意思。宝蟾叹道:“太太心善,那里知道我们奶奶的伎俩?屋里金银柜子的销匙向来是我带着,前儿奶奶忽然要了去,说从此只是他亲自管账吧。昨日又指使我出来,也不让爷进屋,今儿爷一早前脚去店里,他后脚打扮了便说要回娘家。太太白想想,可是有缘故?所以我刚才使眼色,想让太太查查他身上,还有随身的包袱,免的日后少了什么,疑到我身上来。”薛姨妈愣了半晌,只得道:“那是他的屋子,他要这样,也没法儿。”回到里边说与宝钗知道,宝钗也道:“哥哥既已娶了嫂子,自然便是嫂子当家,他就把房子烧了卖了,我们也只好看着。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他果然存了这个心,我们防也是无用。难得自香菱去后,哥哥这些日子竟似转了性子,也知道留心生意,也不肯再与那些人厮混吃酒,省了妈妈多少心。就算嫂子搬腾了些什么,毕竟财物小事,就损失也有限。正经赶紧把蝌兄弟的新房收拾出来,等琴妹妹的婚事办妥了,早些娶邢姑娘过门,妈妈也多个臂膀。”薛姨妈道:“我的儿,还是你想的周到。既这样,我明日便去与大太太商量定了婚期,做一个双喜临门,也把这些日子的晦气冲一冲。”

原来薛家在京中自有房产,为着贾母王夫人苦留,才阖家大小留在贾府久住不去,便连薛蟠娶亲,也一并借的是贾府的房子。那薛蝌却不愿寄人篱下,一早说明要往城南老宅里成亲,薛姨妈原不愿意,宝钗却极认同,劝母亲说“房子在京中,横竖又不远,容易往来的;况且两房同住,易生是非,倒惹母亲生气;不如另门别院,妯娌间不常见面,也还容易相处,便是母亲在这里住的腻烦时,也可过那边住几日散心,强似一家子都住在亲戚家。”薛姨妈听了有理,遂着人过去打扫房屋,油洗窗门,铺地糊墙,布置的极是齐整。只等吉日到了,好娶邢岫烟过门。正是:

春蚕作茧自缚后,又为他人裁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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