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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稻香村妒尝杏仁酪 潇湘馆悔制荷花灯(1 / 1)

话说小丫头佳蕙提着灯笼跟宝玉出门,却被半路打发回来,往回走时,看见一个人站在海棠花后头冲他招手儿,他只当作是那位姐姐要使唤他,正要上前问话,那人却一闪就不见了。这才想起,方才那人身形窈窕,眉眼俊俏,分明是晴雯的模样儿,便连打扮也都是从前的家常穿戴。不禁大惊失色,一路飞跑进屋,正要说时,却被秋纹一顿乱骂给打住了。因此嘟着嘴回至房中,自己呆呆的想了一夜,次日起来便悄悄的说给碧痕、绮霰等人,道:“人家说晴雯姐姐做了花神,从前我只不信,原来竟是真的。昨晚大月亮底下,我分明看见他冲我招手,那样子像是有话要说,只可惜我一惊,他就走了。竟不知他要说些什么。”

碧痕闻言不信道:“赤天白日的说瞎话,晴雯早死的连骨头也化了,那里又会到院子里来。何况便说他死后做了花神,也是说管的芙蓉花,你却见他站在海棠花后头,分明不是他。”绮霰便道:“莫非另有一位花神不成?麝月说那个什么傅秋芳八成也是做了花神了,莫非是他?宝玉昨儿特特的去祭他,又为他抹了那些眼泪,所以他来显灵道谢也未可知。”碧痕道:“那是麝月随口说说哄宝玉的瞎话罢了,亏你心实,这也肯信。”

恰恰的秋纹和春燕儿两个侍候过宝玉洗漱下来,听见这话,春燕便插口道:“佳蕙原不胡说,我前儿晚上做针线,做到一半不知怎么睡着了,也梦见晴雯姐姐来了,就跟从前咱们在一处的时候一样,大家围坐在炕头看针钱说闲话,他还说我绣的不好,要替我绣。后来醒了,虽是一梦,竟是真真儿的,最奇的是我的香袋本来只绣了大半,分明还差着几针的,醒来时,竟绣得了。”秋纹、绮霰都大奇问道:“可是真的?拿来我们看看可是晴雯的针线。”惟碧痕只是不信,撇嘴道:“必是你睡迷登了,打着瞌睡绣的,自己不知道罢了。”春燕道:“那怎么会?你见谁梦里绣花来着?”碧痕道:“这倒也说不定,我听说香菱还梦里做诗呢。你刺绣功夫通了神,忽然也梦里绣起花来也不稀奇。”

忽听前头麝月骂道:“一个个挺到那里去了?眨眼工夫,倒走的干净。”众人忙忙的往前边来,却是袭人、麝月两个送宝玉给老太太请安回来,欲换出门的衣裳,却找不见人,因此在那里叫唤。袭人因叹道:“你们也太不小心,我们回来,半个人也不见,屋子被人搬空了也没人知道。”秋纹、绮霰两个忙道:“并不敢走远,原是倒了水去,在那屋里说几句闲话,打量着工夫就来的。既便姐姐不叫,也就要回来的。”麝月道:“这会子没空同你们算账,还不快去个人,告诉外边小厮备马?再打听着,今天跟宝玉的人是谁?”春燕儿忙答应着去了。袭人、麝月便又重新检点一遍宝玉出门佩戴之物,亲自送宝玉出来。

且说贾母自黛玉生日那天接了北静王府的贺礼,便觉心中踌躇,偏宝玉又说:“别的不知,那只碧玉荷叶缸我在北静王府里原见过的,是王爷的爱物儿,据王爷说,是用整块的玉石剜成,满天下也找不出第二只重样儿的来。用来养鱼,冬暖夏凉,最难得的。难为他竟舍的连缸带鱼送了来。”贾母听了,愈觉严重,独自忖度了两日,这日找了王夫人同熙凤两个来,先问熙凤:“那缸子鱼怎么样了?”凤姐笑道:“还说呢。自那些礼送来,林妹妹看也不看,就说无亲无故,如何白受人家的礼,一样不收。我只得记了账,先收在库房里。衣料都还罢了,最劳神就是这缸子鱼,正要讨老太太的示下,却养在那屋里合适?”

贾母低头想了一回,叹道:“我就说颦丫头是个多心的——既这样,就给别人罢。二丫头出门了,宝丫头如今也不大住,你大嫂子是个粗心的,三丫头又是个过于劳心的,四丫头是个无心的,不如就把那缸鱼养在怡红院里,给宝玉顽儿也罢了。只怕这些人里头,独他还知道些小心,况且他的丫头又多,就使一个来专管养鱼,也不难。”王夫人忙道:“我正说开了春要将宝玉从园里挪出来,为这些日子他略有些冷热,就耽搁住了。已经把我隔壁的房子收拾出来,只等他好了就要搬的。那鱼还是养在别院儿罢。”贾母诧异:“好好的为什么要让他搬出来?莫不是他在里面淘气,闯了什么祸不成?”王夫人陪笑道:“那里有那么大胆子。不过是我看他一年年大了,里面又有几位姑娘有了婆家,再成日家一起住着,言语无拘,虽没什么事,叫别人看了毕竟不妥。况且他搬出来,他老子也好看着他用功,便于教导。”贾母益发不乐,半晌说道:“你们是他亲娘老子,难道为着我疼孙子,倒不许你们管儿子的不成?只是宝玉打小儿跟姐妹们一处长大,忽然热不辣的搬出来,岂不怄出病来呢?且我看他虽然喜欢往姑娘丫头丛中混去,倒是知道守礼的,便是姑娘们虽肯同他顽,也并非一味由着他性子胡闹,就一时半次有礼数不到的去处,也都还肯劝着些。若说有什么逾礼越分之事,我断然不信的。”王夫人忙道:“老太太说的是。并非为这个不放心,不过是怕他在园中一味贪顽,想叫他搬出来收收性子,好好读书罢了。”

贾母便不说话,又独自出了一会子神,忽然垂下泪来,叹道:“我一日不闭眼,这两个玉儿再叫我放心不下。”遂吞吞吐吐,另说起一件缘故来,向王夫人道:“你可记的前年为宫里一位老太妃薨了,咱们每日随朝入祭,赁了人家的院子住着,刚好同北静王太妃、少妃在一处的事么?”

王夫人道:“怎么不记的?他们住西院,咱们住东院,大家彼此做了邻居,来往好不亲热。我还只说北静少妃为人和气,从不拿腔作势,最没架子的。”贾母叹道:“他倒是和气,只是身子不争气,年前忽然得了一个怪病,总不能与男人同房,所以这少妃的身份,只是个虚名儿罢了。北静太妃悄悄同我说,要为王爷另选一位侧妃。定要出身好,模样儿上乘,还必得是位才女才肯下聘呢。”王夫人道:“那又是什么难事?宝玉常往北静王府里走动,今儿吃酒,明儿看戏,回来说,那府里姬妾众多,歌舞不歇,每天里客如云来,行的流水席,全京城的戏班子差不多的名优大官都在他家出入,西院里十几间房子,专为留宿戏子倡伶的,难道还不知足?”

贾母道:“据太妃的话,说是王爷自己的主意,他府里虽然美色众多,奈何都不如意。这次不是普通的纳妾,是要三媒六聘,按正室的礼节问名纳吉,进了府便封号赐第,同少妃比肩的,只分东西,不论正庶。所以必定要一位名门闺秀,世家千金才可为配。”王夫人犹不明白:“难道他们想同咱们做亲不成?”凤姐却已豁然省起:“怪道去年老太太生日,各府里王妃命妇来坐席时,老太太叫了薛家两位妹子,林妹妹、云妹妹还有三妹妹一起出去见驾,原来便是为着相看。”贾母点头道:“你记的清楚。”凤姐笑道:“连日子我都还记得呢,是七月二十八不是?客人里有南安王太妃,北静王少妃,锦乡侯诰命,临昌伯诰命,都是些皇亲国戚,金枝玉叶,我敢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只恨捞不着近前侍候,站在老祖宗身后,只看见个凤冠的翅尖儿罢了。”贾母笑道:“等着罢,琏儿这样能干,还怕不能挣一顶凤冠给你戴?”

凤姐儿笑道:“凤冠不敢想,有顶鸡冠子戴着罢了。”又道:“照如今看来,莫非林妹妹就要戴凤冠了不成?”贾母叹道:“我只道五位姑娘中,北静少妃或会取中咱们三姑娘,我想着探丫头聪明能干,待人处事心里头最有算计的,若是能嫁北静王为妃,倒也不算委屈。虽然琴儿和云儿已经有了婆家,一则不叫他们出去,倒犯猜疑;索性装作不知,果然被北静王府取中了再说明情况也不迟,那怕王爷一定要娶,就叫梅、卫两家退亲也不难。偏偏又不是。如今看来,是我打错了算盘。”王夫人这方听的明白,笑道:“原来北静王府里看中了林姑娘,咱们府里果然能出一位王妃,也是好事。老太太又何故叹息?”贾母瞅他一眼,便不说话。凤姐儿却已猜到缘故,不便说破,也只得默不作声。

恰好有丫头来报说新订的几百件床纱、帐幔、帘子、围子等已经送了来,都卸在议事厅里,请二奶奶发派。凤姐叹道:“这些个东西,原是为着年下节里替换,谁知道地方不平,盗贼蜂起,押送货物的船队一路停停走走,竟然一直耽搁到这时候才送到。早知这样,不如在京里订造也就罢了,为的是贪图南边好针线料子,价格又公道,所以特特的在打那边订了送来,谁想反而误事。如今再换他们,倒没名堂的。”遂请贾母示下。

贾母想了想道:“订这些个东西,原为的是积谷防饥,不至于用的时候不凑手,显的寒酸。依我说,既已错过时候,又不是年又不是节,索性省一省,也不必家家全部从新换过,不过是看看谁的旧了或是有破损的换了,下剩的且收着,等用的时候再换。你叫人各屋里问一声,缺什么到你那里去领就是了。再有,那北静王府的事也没放定,不过是来了几个女人,白送些贺礼罢了。咱们倒不必先自慌张,你也不必同人说起。至于那缸子鱼,就养在你院儿里吧,好生看着,千万别有个闪失就不好了。”

凤姐儿只得答应了,出来,命平儿看着人将那缸鱼好生抬着送去自己院中。且抽身进园往议事厅来。方进园子,只见一个小丫头攀着柳条站在假山石子旁发呆,远远看见他们一行人来,转身便走。凤姐并不认识,只见他不懂礼,便大怒喝命:“站住。”命小红拉那丫头过来问话。

那丫头那敢过来,拉拉扯扯,顿手顿脚,到底过来了,双手捂了脸死不抬头。凤姐更怒,命左右道:“拉下他的手来。问他,叫什么,做什么,那房里的,何以见到主子不说立住问好,倒一味鬼跑?难道没人教过他规矩?”红玉便走过去,依声儿问他,又掰开他的手,叫他抬起头来。那丫头不得已露出脸来,肤色微黑,眉细鼻挺,滴溜溜一双清水眼,倒也中看。红玉认出来,笑向凤姐道:“他是赵姨奶奶屋里的小鹊。”又转脸问他:“见了二奶奶,不说立规矩,倒越叫越走,是什么道理?”

小鹊定了定神,知道躲不过,只得一五一十的禀道:“因为我们三爷听说来了一缸鱼,想要看看,又不知道送去了那里,不好进园子乱闯,便命我进来打听着。我刚才问了几个人,都说不知道,所以在这里犯难。”凤姐笑道:“我说是谁这么鬼鬼祟祟的没眼色,原来是赵姨娘使唤的人,这才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呢。可惜了,聪明模样笨肚肠,长的倒还不赖。”一边说着,拔脚便走。

小鹊因并不曾命他去,只得跟着,偷觑凤姐颜色,似乎并不真心恼怒,又听夸他长的好,略略放心,越发实话实说道:“我们三爷原要进园来,只怕遇见二奶奶,倘若看见二奶奶在园里,他便不进来了。我们奶奶又叮嘱我,不要让二奶奶知道。刚才看见二奶奶进来,我想着如果二奶奶问起,我又不能不说,又不敢欺瞒二奶奶,所以就想宁可躲开的好。”凤姐边走边道:“怕我做什么?难道我长着三个脑袋六张嘴,会吃人不成?你倒还老实有眼力见儿。既这样,去吧,同你那没胆气不长进的主子爷说,那缸子鱼现在我屋里呢,他若是想看鱼,只怕还得看见我;若怕看见我,最好夹着脑袋圈在屋里,一辈子别出来。”小鹊这方去了。见了赵姨娘与贾环,并不敢将凤姐原话告知,只说已经打听清楚,那缸鱼抬往凤姐院中了。

贾环听了,只得息心,却到底不平,因向他娘叽叽咕咕的道:“我和宝哥哥一样是兄弟,凭什么他就可以在园中住着,我便要跟着你住在外头。连从从容容逛一回也不得。起初分园子分房,你就该跟老爷、太太提着,也给我分上一间半屋,横竖园子里空房多着呢,那些外四路的邢姑娘、史姑娘还一人一间,怎么就不兴我也分一处住着?连兰儿还有个稻香村呢。”

赵姨娘又羞又愤,骂道:“你只管排揎我,怎么又是我的不是了?宝玉进园子,是娘娘亲下的旨,难道谁敢忤逆娘娘,拦着不许进不成?就是兰小子,也不是特地给他分的屋子,是跟着他的寡妇娘住着。我再不济,也管你吃管你穿,那日不小心伏侍着你三餐一宿。人家说母凭子贵,我究竟得过你什么抬头竖脸的好处?还指望你抬举我呢,你倒怨我不给你使力。你不服,自己同你老子提去,又不见你在你老子面前也有这些话讲。每见了你老子,缩首缩尾的,一些儿刚性没有,言辞上又不灵通,脑筋又慢,就只会挤兑我,也学那个蹬上高枝儿就眼里没娘的死丫头,一心踩过我的头去。我白养你们两个了。”说着哭起来。

原来自他姐妹们住进大观园后,何止贾环,便是贾珍、贾琏、贾蓉、贾蔷等也都难得进来。虽有时陪着贾母等家宴,又或是借请安进园来匆匆一行,不过是走马观花,毕竟不曾消消停停赏顽一回,十分的园子倒有七分光景不曾领略。其中蓉、蔷尤可,本来不是这府里的人,惟贾环因一心要与宝玉、贾兰攀比,心中更觉不平,且这半年里因贾赦抬举,邢夫人待他亦不同往时,便又搭上了邢大舅,时时同往宁府里聚宴,常与贾蓉、贾芹一干人往来。那边何人不有,何事不为,何话不说,便又听了许多闲言碎语,引逗的比往日更坏十倍,也更恨宝玉、熙凤等人,此时复被赵姨娘一激,便耍性子发作道:“我但凡说一句,你就有这些话讲。什么时候我放一把火把园子烧了,谁都住不成,那时才见我环三爷的手段呢。只会说我没胆子在我老子面前硬气,你难道有胆子在三姐姐面前说这些话?我到底也是个爷,你就这样三天骂两天嚼的,那些人凭什么欺负我,还不是因为我不是太太生的?你不说自愧,倒怨我。”

赵姨娘被说中弊病,不禁紫胀了脸,咬牙骂道:“谁欺负你?你就该跟谁理论去。原来你也会说是个爷,你就该拿出爷的身份来。只会说这些疯话。你但凡能像兰哥儿似的,摆出个老成孝敬的样儿来,哄的你老子喜欢,我的日子也好过些,也得脸些。弄的现在人人都说,做叔叔的倒不如侄儿懂事。你跟宝玉比不得就算了,他上有老太太宠着,连老爷教训他两句都要落不是呢;你若能比得过兰哥儿,我也可省些心,挣些脸。偏是每日里躲懒耍歪的,扶不上墙,又不知道装用功样子博你老子欢心,怎么怪你老子不待见你呢?”

贾环冷笑道:“我老子不待见我,也没见拿梁粗的棒子打我,不过偶尔教训几句,总没舍的弹我一指头。你还要我怎么争气?”赵姨娘听了这话,倒又喜欢起来,称愿发狠的道:“阿弥陀佛,上次怎么就没打死了他呢。都是老太太拦在里头。要是晚去一回半日,就便打死也罢了。饶是没怎么着,倒叫他越发得了意,佯病闹怪的懒了大半年,连给他老子晨昏定省也免了,巴不的死在园子里头,一辈子守着他的姐姐妹妹不出来,纵的丫头们无法无天,连个唱戏的粉头也敢跟我梆啊梆的。如今又怎么样?那个芳官还不是撵了出去?姑娘们大了总要嫁,就是丫头们大了还得放出来呢,到时候看他怎么死。”

说起芳官来,贾环倒想起一事,遂向他娘耳边说了。赵姨娘喜动颜色,问:“可真么?”贾环道:“怎么不真?管尼姑道士的是芹老四,那日水月庵打醮,他在那里摆酒请客,我也去了的,虽是素席,倒鲜美异常,且都做成大鸭子大鱼的样儿,连味道也有七分相似,我就说亏他们怎么做的出来。单是一味豆腐,就有庆元豆腐、芙蓉豆腐、八宝豆腐、雪花豆腐羹、水晶豆腐皮多少花样儿,菜名儿也讲究,一道一个故事,什么八仙过海,猴子摘桃,又是什么麻姑上寿,嫦娥奔月,连那府里珍大哥哥请客,逢着初一、十五,也每每往庵里借厨子,又叫人来伏侍。虽没见过芳官,然而佐酒的几个姑子都绫罗脂粉,义髻峨冠,打扮的花红柳绿的,比寻常的娼妓粉头还妖媚十分。那芳官原先就是个戏子,去了这种地方,难道还好的了么?”

赵姨娘笑道:“阿弥陀佛,这才叫现世报呢。当初我骂他一句‘粉头’,还跟我顶嘴掉猴儿,寻死觅活的假撇清,到底应在今日。这还是宝玉屋里使过的人呢!不过是这么个下场。二十里地外苍蝇打架偏看见,眼皮子底下母牛拉屎倒不理论。只会说嘴。同太太说,还不信,打量谁认真同那起蹄子一般见识,冤枉了他们。如今怎样?可见本来就是这里头的货。”又问贾环,“你说的这芹老四可是三房里周氏的儿子?他母子俩常往府里走动,最会献勤儿的,我只知道他们巴结这府里得势的,在那府里并不入珍大爷的眼,何时这样好了?”

贾环仰着脖儿,打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说的那都是从前的旧账了,他那时只管和尚道士,就有油水也奉承不到珍大哥面前,且珍大哥为着他嗜赌好色,所以并不待见他;及后来他管了铁槛寺、水月庵两处,和庵里净虚师太两个撺掇着把些姑子妆扮了出来侍酒,做素席待客,就投了珍大哥的缘了。所以他们现在甚是要好。”赵姨娘便得意起来,咂舌舔嘴的道:“如今好了,虽然老太太一味护着宝玉,大老爷倒肯器重你,再有那府里珍大爷照护,这府里的家当将来少不得要落在你手里。就是的,你每晚天一擦黑就往那府里跑,究竟做些什么?”贾环笑道:“有什么可做?不过是打着练武的幌子耍钱罢了。双陆也有,象棋也有,叶子戏也有,赶羊,抢红,抹骨牌,喜欢什么是什么,一晚上输赢好几百上下呢。”

赵姨娘慌的道:“可别让人哄了你的钱去。”贾环道:“我那里有钱?都是珍大哥哥给的赌本。其实我也不大顽,不过跟着白瞧瞧,听戏吃酒罢了。那些人才是会吃会顽呢,荤的素的,雅的俗的,总能弄出两样儿来,就拿这尼姑侍酒来说吧,别说见,从前就是连想也没想过。他们还有个道理呢,说是隋唐以前并无女尼道姑,都是变相的妓院,诨名的娼馆,比如鱼玄机,李秀兰,陈妙常,都是个中翘楚,相与的都是些名士风流,达官贵人,那杨玉环还做了贵妃呢,连皇上都心爱,武媚娘若不是在庙里走一遭,就能修成正果牝鸡司辰了?所以他们自谓尚古,以唐明皇、温飞卿自居,最喜与姑子厮混,都教带着妙常髻,穿着水田衫,打扮成唐人的模样儿,侍酒取乐。”赵姨娘听的瞠目结舌道:“怪道前儿你老子说你写诗作赋不如兰小子,年纪既比他大两岁,自然力气也该大着许多,怎么竟连膂力准头也不如,连个弓也拉不满。我还想着分明你天天往那府里跑,不为练功为什么,如何只没长劲,原来却是这个缘故。难道宝玉和兰小子也一处里顽么?”又说,“拢翠庵里的妙玉最坏,不过是我们家拿银子买来的姑子罢了,倒惯的他比主子还大,平日在园里,看见宝玉就眉开眼笑,看见我们娘俩,正眼也不瞧。巴不的他那日也被弄了去做伴酒的粉头才称我的愿呢。”

贾环起先只顾说的高兴,及见他娘这般,倒又怕起来,因叮嘱道:“你可千万别在太太面前漏一丝风儿,说了出来,珍大哥他们固有不是,连我也不好呢。”一句话提醒了赵姨娘,忙道:“可是呢。你从此再别去那种地方了,这要是老太太听见,是要命的。”当下倒像得了件宝贝似的,只恨不的立刻拿给人瞧,口里只说千万别叫人知道,却那里忍的住,待要敲锣打鼓的满院里张扬去,又不知该同谁饶舌,且也不敢。因此摩手搓掌的,转磨样在屋里踏了四五个圈子,忽想起贾兰有时也往东府去射鹄,倒不知有无参赌。遂胡乱指了个由头往稻香村来串门子。

进了院子,远远看见贾兰带着两三个小丫头在篱笆外山坡土井边摇辘轳作耍,正欲过去说话,探些消息,已有小丫头看见他来,忙扬起声音通报了。赵姨娘只得进屋来,只见那李宫裁梳着个牡丹头,用一对寿字扁方簪儿绾着鸭青帕子,穿着家常鸭青织云水纹花纱宽袖肥身长夹袍,蓝绸衬里,白缎镶领,缀着两颗银钮扣儿,正同李婶娘、李绮围着三足几坐在炕上,娘儿仨长篇大论的唠家常,见他来了,都起身问好。李纨便叫小丫头倒茶,又拿出李婶娘带的杏酪酥来请他尝。

赵姨娘因不便开口即说家中是非,只得搭讪着问怎么不见李大姑娘,李婶娘因答以李纹已经订了人家,下个月就要过门,因此不便出来等语。赵姨娘吃了一口酥,只觉松软甜糯,入口即化,却又不似通常莲蓉、枣泥酥那般甜腻,不由喜的赞道:“这是什么馅儿做的,连往日老太太赏下的都不及这个软和。”李纨笑道:“这也不算什么,就是把杏仁捶磨出浆,滤去渣滓,再拌上米粉,加糖熬了,再裹以粉衣就是了。你说这个软活,其实老太太上次给的苏州软香糕、西施虎丘糕才真是甜软呢。”赵姨娘便作眉作脸的叹道:“大奶奶难道是不知道的,真正好东西,那里到得了我们屋儿呢?别说吃了,看也没福看一眼。能给我们的,自然都是硬的馊的没人要的,吃一口糕,倒硌去两颗门牙。比方上回元宵节里分汤圆,各门里都是核桃、松仁、葡萄,又是什么桂花、枣泥、白果馅儿,到了我们那里,就只有猪油白糖馅儿,就连面粉也不是上等的,又黄又陈,猪油都渗在外头,糖味儿又齁,不是糖,倒是盐酱……”

李纨不等他说完,忙道:“姨娘既说这糕的滋味好,不如多带些回去给环哥儿吃吧。”赵姨娘道:“如此生受了。”果然要只盒子来,便拿起盘子来欲倒。李纨忙阻止道:“叫丫头另拿一盒子没开封的罢了。”因命素云拿了来放在赵姨娘身旁,又将山药圆子、乳糖槌拍、栗子粉糍团等各色花样点心各捡几样,整攒了一盒子,也都教带给贾环。赵姨娘收了,又针扎屁股似的坐了半晌,到底不便当着亲戚的面说长道短,只得又吃几块酥,喝了两盏茶,辞了别去。不提。

且说宝玉自北静王府听戏回来,因惦记着香菱之病,便不忙回园子,且往薛姨妈处来。先在姨妈跟前请了安,恰好夏金桂的母亲夏老太太来了,正在上房里同薛姨妈坐着闲话,只得一并揖见了。那夏老太太见宝玉生的秋水为神,春山作骨,直看作琼苑神仙一般,喜的眉开眼笑,拍手赞道:“家常只听见说京城荣国府上有位生来含玉的公子,长的如宝似玉,今儿才算见了真佛了,这可把蟠儿比下去了。”薛姨妈笑道:“蟠儿那里好同他比?若是一般的年青公子,蟠儿也还算模样齐整,要是同他在一处,便是粗木桩子伴着嫩柳树了。”说的一地的丫环婆子俱笑起来。

夏老太太便连声儿命丫环打开箱笼,选了几件珍珠镶嵌的玩物出来充作见面礼,又拉着宝玉的手问长问短。宝玉虽不耐烦,也只得道谢收了,一一答应着说了好半日的闲话,方抽身往宝钗房里来看香菱。恰便宝钗往王夫人处请安未回,香菱独自躺在外间床上,见宝玉来了,挣扎要起。宝玉忙道:“姐姐且躺着。我为姐姐欠安特来问候,若再惊动姐姐起坐劳神,倒来的不是了。”香菱便不坚持,只拿一个拐枕来在身后倚着,侧起半身来同宝玉说话。

因说起夏老夫人来,宝玉道:“若说为娘的慈眉善目也是好和气的人,如何生的女儿这样跋扈无礼?”香菱叹道:“若是世上的事情都有一定的道理,那也没这许多冤案出来了。好比他这个情性,在家里还不是当作凤凰一般捧着宠着,要不是也不至于看的别人都像草灰瓦块了;一样都是爹生娘养的,偏我不知道家乡何处,父母何人,要不也不至于落的这般田地。昨儿晚上我想着当年从南边来的情形,无故做了一梦,梦见自己坐在船上,手执一花,枝上花瓣片片随风着水。想是我命止于此矣。”宝玉连忙设辞安慰。

一时小丫头臻儿送上饭来,香菱因宝玉在旁,只说等下再吃。宝玉连忙又劝,且道:“这样一味客气,倒不是你素日为人了,岂不教我不安?”臻儿便放下弧腿蓬牙炕几来,又递上颈围、汗巾等物。因香菱病着,不敢多吃,只得两碟清淡小菜,并一钵子胭脂米粥,上面略漂着几片百合提味儿。宝玉见那米汤晶莹晕红如女儿羞色,不由愣愣的看着出神。又见香菱随意挽着个桃心髻,插着根方胜梅花簪,穿着家常半旧的槐绿妆花红绸镶腰夹纱袄儿,腰间及袖口各绣着一圈缠枝花卉,颈下系着白绸子荷花巾,并不吃菜,只将粥碗搁在唇边,一勺一勺舀着喝,倒像春妆女儿临水照影一般,心想偏是这样聪明苦命的一个人儿,又偏是这么稀罕难得的一碗粥水,倒像是花瓣儿落在春水里,又像是薛涛漂纸的桃花井,他又跟薛涛一般薄命,且有诗才。想着,不由呆呆的出神,竟是潸然欲泣。

那香菱胃薄气虚,勉力吃了几口,便说饱了,将碗搁下,命臻儿收了去。又向宝玉道:“你来了这许久,只怕袭人他们早该急了,这会儿不定怎么找你呢。”宝玉点点头站起来,转身欲去。香菱却又叫住,说:“今儿一见,就算别过了。二爷不必再来,关爱之意,我心领就是了。林姑娘面前,还请二爷替我说一声,谢谢他前日送来的那些吃食,谢谢他送的书,还有那些花砚花笺,香菱一并在枕上磕头了。蒙他青目,不以贱婢蠢物视之,肯教我那些学问,能与他师徒一场,我总算不白活。”

宝玉听着,那眼泪便如檐上的雨水一般,直流下来。又恐人见了不雅,连忙拭去,别了出来。回至房中,更衣净面,一会儿说茶味不好叫换,一会儿又命小丫头来添香,只觉百般不适意,怔怔的出神。袭人见了,不免又叹道:“你这些日子究竟是怎么了,前儿为了什么副姑娘正姑娘的唉声叹气,今儿好好儿的去北静王府里听戏回来,原该高高兴兴的,却还是这样长吁短叹的,究竟还有什么不足,又不肯说出来,有事没事只管打闷葫芦,怄的人心里发堵,可不要怄死人?”宝玉见他这样,不免劝道:“我好端端的,不过是听了一天的戏,有些烦吵,所以在这里出回神罢了。你何必多想?我且去看看林妹妹,散散心就好的。”说罢果然起身出门。

袭人反觉愣住,回身坐在一只刚摆出来的豆青瓷凉墩儿上,益发烦恼。想着往日自己略露些烦愁不豫之意,宝玉必会百般安慰,如今却每每不耐烦,说不到三句便拔腿走开,长此下去,往日的情份何在?今日尚且如此,他年娶妻生子,心中眼里那还会再有自己?因又念及前日香菱劝他莫为人妾的那些话来,从这作妾的上头,不免又想起从前尤二姐的死来,想以尤二之花容月貌,香菱之冰雪聪明,下景尚不过如此,况且自己容貌不及尤二,文采更逊香菱,将来还不知怎样?越想越觉灰心,不禁静悄悄滴下泪来。

且说黛玉自生日感了些风寒,早起便觉头沉身软,心中不耐烦,因此只说要睡,不叫丫头们在跟前侍候。紫鹃正要预备三月初一王夫人的生日礼,打两三个月头里就留心收了晒干的茶叶以便絮在夹纱套子里缝枕头,乐的出来做活儿。因见雪雁两手不停,裁粉纸折莲花,问他:“你不帮忙绣枕套,怎么做起纸花儿来?”雪雁道:“我看姑娘前儿祭奠老爷、太太,说是什么‘母难之日’,哭的那样伤心,想着不如照俺们苏州规矩,做几只荷花灯儿,点亮了漂在水里,说是阴间的人看见,照着亮儿就见到亲人了。我们老爷、太太去了这么久,姑娘天天哭眼抹泪的,我也安慰不了别的,帮着做几个荷花灯,顺水漂一漂,也是个念想儿,果然老爷、太太的阴灵儿收到,也可以保佑咱们姑娘,早日找个好人家儿。”紫鹃啐道:“你作死呢。这也是顽的?大观园里放灯,上头知道了,还了的?没的招姑娘伤心。”雪雁嘟了嘴不服气,心道姑娘总之是天天伤心的,那里用我来招。然而紫鹃说园子里不能漂灯倒也点醒了他,前回藕官烧纸惹了多大的祸,后来被撵出去,焉知不与这个有关呢。嘴里却仍强辩道:“就算有人看见了,我只说是折着顽儿的,他们未必就知道了。”紫鹃骂道:“人家都说心灵手巧,你白长了一双巧手,怎么就是个死心眼子?你光知道姑娘是从苏州来,难道不知道老太太、太太的老家也都在金陵?这园子里十成人,八成倒是从南边来的,怎么会连个荷花灯也不认识。何况那些大娘嫂子们,那个不是后脑门儿上长眼睛,就那么好哄?正经老实坐在家里还怕他们鸡蛋里挑出骨头来呢,你倒往网里撞去。”

他两个在外拌嘴,只道姑娘睡着了。岂不料黛玉心里正不自在,并未睡着,不过是懒怠睁眼罢了。听见雪雁说漂灯,又说起自己的爹娘,那眼泪早流下来湿了半边枕巾,想着父母若在世,何至于像如今这般苦楚漂泊?及听见紫鹃教训雪雁,益发感慨,想我林黛玉幼失怙恃,寄人篱下,连孝敬父母寄托哀思都要偷偷摸摸没个可筹措处,真真的连丫头也不如。他们总还有个假期,三不五时接回家去见老子娘时,什么话不可说,什么事不可做,强似自己在这里坐牢似的,除非远嫁,竟再没可出去之时。想到远嫁,更是刺心剜肝一般,喉咙里梗起,大咳起来。

紫鹃、雪雁两个并没料到姑娘醒了,忽听里面咳的天惊地动,急步抢进来,看见黛玉浑身抖搂着喘成一团,脸色煞白,咳的上气不接下气,都唬的连声叫唤,递茶递帕子,瞅空儿交换一个眼色,都猜到他八成是听见了对话,都觉后悔不已。一个想好好的做什么荷花灯,真叫紫鹃姐姐说着了,没的招姑娘伤心;一个想做什么要教训雪雁,姑娘听见自己不替他着想,岂不寒心?

两个人想着,一边照顾姑娘,一边自己的泪也下来了,竟腾不出手来擦一把脸。那黛玉从床上探出半个身子,越咳越紧,身子软软的往下沉,两个人险些扶持不住,恰时宝玉进来,看见黛玉咳成这样,紫鹃、雪雁两个亦是泪流满面,一惊非同小可,飞白了脸直奔过来,顾不的忌讳,一把抱住黛玉叫道:“好妹妹,你这是怎的了?”

紫鹃、雪雁两个扶着黛玉,正觉吃紧,难得有宝玉将他抱住,一时也不及多想,各自抽开手来,一个去倒水,一个便拧了手巾来给黛玉拭面,又抽空将自己脸上胡乱揩了一把。黛玉软软的倚在宝玉怀里,却是渐渐喘的匀了,用力将宝玉推开,羞道:“你怎的……”一语未了,眼泪流下来,只瞅着宝玉不说话。宝玉坐在床边椅子上,也是呆呆的瞅着黛玉,一颗心刀绞一样,恨不的代他受罪。半晌,轻轻说:“好妹妹,你这样不爱惜身子,叫我怎么好呢?”

黛玉看着他,千言万语只是说不出口,满心里想要他一句贴心的话,岂知宝玉当真热辣辣说出来,他却是禁受不住,急红了脸道:“你这说的什么话?”宝玉也自知情急造次,欲要赔礼,也是满心的话说不出来,因低了头,欲说不说,拿脚轻轻踢着那盆,便也慢慢的滴下泪来。黛玉看他这样,不禁柔肠百转,叹道:“我听说李婶娘带着纹妹妹来了,你不去稻香村问候一声?”宝玉道:“我那里还顾的……”忙又咽住,转道,“你若起的来,我陪你过去走走,也使的。”

紫鹃倒了水回来,听见这话,笑道:“二爷倒会说话,看姑娘这样,紧着休息了这半日还觉不好呢,那里还有力气串门子去?”宝玉道:“这倒不然,就是为着妹妹已经躺了半日,若能起的来,还该走动几步,散散心才好。何况只是风寒,虽然体虚咳嗽,多穿些衣裳倒还不妨。若只管躺着,小病倒睡出大病来了。”紫鹃听了有理,便也极力撺掇黛玉起身:“姑娘也躺了大半日了,晚上只怕又睡不安生,倒不如出去散一散,或者还睡的安稳些。”

黛玉推辞不过,坐起来喝了两口茶,觉的精神略清爽些,于是对镜理发匀面。宝玉早开了妆匣,亲自选了只飘花簪子便要替他插头。黛玉早又红了脸劈手夺过,嗔道:“谁要你动手动脚的?”自己对着镜子插了。宝玉在镜中看到她桃腮泛赤,杏眼含嗔,凝睇流盼,早不胜情,就势坐下来,痴痴地望着镜子,且与黛玉在镜中对视。那黛玉忙背转身来,不教他看。宝玉不好意思的,便要找些话来打岔,因看到窗帘高高挑起,窗沿儿上晒着些干茶叶,茉莉花瓣,便问:“这是用过的茶叶,晒它做什么?”

紫鹃恰好拿着件青织金飞鱼过肩夹纱罗袍进来,闻言代答道:“那是替太太收的,絮在棉纱套子里做枕头,治头疼最有效的。自从上次太太嚷嚷睡不着,姑娘听见了,就留心做起来,已经存了有两三个月了。”宝玉道:“早知道,该告诉我也收起来,两个人一起攒,岂不又多又快。多出来的,好帮老爷也做一个。”黛玉嗔着紫鹃道:“一个枕头还没做好,就嚷得满世界知道。让人听见,还以为我们是专做枕头的呢。”紫鹃一笑,并不辩解,宝玉反不过意,笑道:“妹妹何必多心?四妹妹每年都自己做几盒子茉莉香送人,谁难道笑话他开香料铺子的不成?我往年替这些姐妹祝寿,也是把兰花、栀子晒干了兑在石蜡里,这些年下来,也不知做了几十盒蜡烛送人。”黛玉沉下脸道:“我拿什么比你们,我原不是你家的人。你们公子、小姐偶尔兴致来了,做一盒半盒香烛,原是雅趣;我做茶枕,就成了针线上的粗人了。”宝玉叹道:“这也要恼。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从来不曾送过你,只是这些本是小时候的顽意儿,送旁人使得,若给你也是跟他们一样的礼,倒是慢怠妹妹了,所以年年总不肯这样敷衍,你又想到哪里去了。”黛玉无话可对,转身向紫鹃道:“这会子腻歪歪的,怎么又找出这件夹袍子来?怪笨重的。”宝玉忙劝道:“如今春寒料峭,穿脱衣裳正该加些小心,最是马虎不得,若嫌笨重,我替你提着后摆倒使得。”黛玉啐了一声,扭身出门,宝玉忙跟出来。

两人方走至滴翠亭,远远的隔岸看见赵姨娘打稻香村出来,林黛玉忙将宝玉袖子轻轻一拉。宝玉会意,便与黛玉走至亭畔梨花树下暂避,看了一回鸥鹭争渡,群鱼呷花,又说了一回诗词文章,古今名画,因问:“前些日子大夫新换的药方,妹妹吃了觉的怎样?”黛玉道:“不过是那样,又问他做什么?”宝玉道:“我恍惚听见谁说配药房这些日子不只替府里配药,竟也配了丸药往外卖呢,也不知是真是假,若他们只是存心捣腾几两银子贴补也还不算什么,就只怕他们给妹妹配药不经心。”说着,叹道:“昔日裴航于蓝桥驿遇云英,遍索玉杵臼以献之,舂药百日,遂得灵丹,服之成仙。我若能得此玉杵,便为妹妹捣药千日又何辞。”黛玉颊飞红云,啐了一口,估量赵姨娘去的远了,道:“已经这早晚了,我们去罢。”两人复往稻香村来。

李纨正与李婶娘收拾包裹,堂屋大炕上堆了许多字画簪环,见了他二人,忙请入里间坐下,又叫李绮陪着,笑道:“多谢你两个想着,我这里正帮纹儿检点几件首饰,你们且说会儿话,我这就过来。”又嗔着小丫头不好好在门外守着,就只顾顽,又命素云倒茶。宝玉道:“我们又不是客,特地来看看绮妹妹,大嫂子只管忙自己的罢,且不必理会我们。”

乱了一回,李纨仍与李婶娘出外收拾。李绮久不入园来,见着宝、黛两个,份外亲热,因让茶献酥,拉着黛玉上炕说话儿。宝玉因见案上青瓷瓶里供着一枝桃花,乍开半吐,打着许多花苞,遂问李绮:“我记的这里从前是一只成化斗彩蝴蝶缠枝纹的细颈瓶子,好不精致细润,如今怎么换了这个土头土脑的东西?”李绮脸上一红,顿了顿道:“谁知道呢?总是凭各人喜欢罢了。”宝玉也并不在意,便又说起黛玉生日众人起社事,可惜李绮不曾在场,又说下月初三乃是探春生日,留李绮好歹住到生日完了再走,诸多闲话,不必赘述。正是:

孀娥未雨先张伞,素女临风不胜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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