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客04(1 / 1)

“谢子京这个人很真。”卢青来看着秦戈说,“也许在语言上他喜欢玩儿一些花巧,但是情绪绝对是真实的。他没有办法伪装自己的感情。”

因为谢子京的“海域”太小了。

它并不像普通的“海域”,有充分的空间去运筹情感。

情绪是一种心理和生理反应,是接受刺激的结果,按照卢青来的话说,它是大脑计算之后的答案。有一些是条件反射,有一些是非条件反射,但无论如何,它总是某件事情经过衡量才得出的结论。

谢子京在情绪上无法进行更复杂的运算。他没办法伪装和矫饰,所有表达出来的感情都是绝对真实的。

“你一定巡弋过他的‘海域’了。”卢青来问,“感觉如何?”

“不可思议。他的‘海域’绝对有不妥,但我没办法走出那个小房间。”秦戈回答,“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狭窄的‘海域’,谢子京说你认为他的‘海域’没有问题。。”

卢青来又喝了口咖啡。

“你很少巡弋别人的‘海域’是么?”

秦戈不好意思地承认了:“拿到调剂师的资格后,我在危机办里一般也就做新入职人员的‘海域’检测,实操经验很少。”

“嗯。”卢青来点点头。他放下咖啡杯的动作轻柔而有韵律,秦戈总觉得他的动作也是经过严格计算的,举手投足全都文雅有礼,但却缺乏真实感。

卢青来再次开口:“我可以告诉你,谢子京的‘海域’确实曾经受损,而且受损程度极其严重。至于为什么受损,这是他的隐私,我不能告诉你。但他自我修复的能力非常强,所以即便‘海域’狭小到只是一个房间,他个人的精神状态也完全不受影响。”

秦戈慢慢点头。

他见过谢子京的巴巴里狮。一个“海域”不正常的哨兵,他的精神体不可能一直保持完整且不变形的状态。

在海域研究学的教材里,他见过太多由于精神出现障碍而导致精神体变异的情况。精神体是精神世界的具象化,精神世界失去控制,精神体必定随之产生变化——而且是各种匪夷所思的变化。

“我教了他四年,这四年里我无数次巡弋他的‘海域’,从来没发现过异常。”卢青来肯定地告诉秦戈,“而且‘海域’受损的人比你想象的要多太多了,即便‘海域’狭窄,也不意味着他的精神是异常的。你可以放心,谢子京的精神确实没有问题。”

秦戈沉吟片刻,忍不住说出心中真正的想法:“可是我想帮一帮他。在房间之外的‘海域’有什么,我想去探索,这里面一定有谢子京记忆出现混乱和遗忘的原因。”

“如果你的探索会让他痛苦,你也仍要去做吗?”

秦戈不由得一愣。

“你有没有想过,他之所以只保留一个房间,是因为房间之外的东西是他根本不能接受的?”

秦戈确实没有想过这个可能。

“别认为所有的不寻常都是坏的。”卢青来左手拈着金属小勺,在陶瓷杯沿上轻轻敲了几下,声音清脆而有节奏,“有些人的不寻常实际上是自我保护。他们没办法通过一般的手段去安慰和疏通自己,通过不寻常,他们才能维持外在的正常。……真可怜,对不对?”

秦戈的喉结轻轻动了一下。

“卢教授……”他僵硬地笑了,“为什么你要对我施加暗示?”

他看着卢青来手里的咖啡勺。有节奏的声音顿时中止。

一片白色雾气从卢青来脚下漫出,已经淹没秦戈双足。

“只是想跟你玩一个小游戏,不过既然被你识破,这暗示也没用了。”卢青来哈哈大笑,随即正色道,“我很高兴谢子京能有一个关心他的朋友,但是我不赞同你过分涉入谢子京的深层海域。那是连我都没有抵达过的地方。”

他敲了敲桌子,白色雾气爬上他的身体。片刻后,雾气消失了,一只金丝猴乖乖蹲在卢青来肩膀上。

“我去上课了。”卢青来拍拍小猴的尾巴,低头看表,“我准备给特管委的向导讲讲‘海域’,你有兴趣的话可以一起来听。”

他并没有告诉秦戈自己打算向秦戈施加什么暗示。秦戈坐在卡座里,直到将咖啡喝完才起身离开,往卢青来说的会议室走去。

和卢青来的谈话让他确认了一件事:谢子京过去确实发生过某些事情,但卢青来并不打算将它告诉秦戈,同时还警告秦戈不能擅自涉入谢子京的“海域”。

“那是连我都没有抵达过的地方”,所以你不能进去——卢青来似乎是这个意思。

秦戈心里颇不是滋味。自己仿佛被卢青来和谢子京排斥在外了。他毫无来由地在心里责备谢子京:不是说喜欢我么?骗子。

.

卢青来是非常有名气的精神调剂师,也是特管委里不少新希望毕业生的老师,秦戈去得迟了,只能和别人一样站在墙边听。

卢青来靠在讲桌上,姿态悠然。他没有使用投影仪,也不打算板书,双手空空,就像闲谈一样开讲了。

秦戈听了一会儿,发现他讲的是向导在对哨兵进行“海域”疏导的时候,怎样不着痕迹地挖掘哨兵的精神细节。

所有的向导都可以疏导“海域”,但他们只能进行浮潜,所接触的只有浅层“海域”;只有精神调剂师才有能力进入深层“海域”,不断深入,发现隐藏在最深深处的秘密。

“我们以往都认为,只有精神调剂师才能在侵入深海的时候对哨兵施加暗示,调整哨兵的情绪和精神,但向导其实也可以做到——是的,没错,在浅层海域就能做到。”卢青来笑道。

秦戈微微皱起眉头:又是施加暗示。他不知道为什么卢青来这么酷爱对别人施加暗示。

“只是暗示的内容,我们必须认真挑选。”卢青来说话字正腔圆,声调低沉有力,很容易吸引注意力,“肯定不能直接在哨兵的‘海域’里嚷嚷‘喜欢我吧,爱我吧,把钱给我吧’……对对对,小胡说得很好。”

他指着一个听课之人,微微点头:“我们应该给哨兵的自我判断施加影响。”

秦戈浑身一凛。

“每个人的海域里都有一个自我意识,找到它,然后跟它交流。”卢青来的眼神扫过听课的人,短暂地在秦戈脸上停留了一瞬,“告诉它:你是优秀的;你是好看的;你是值得被爱的;你是令人喜欢的。或者……你真恶心;你令人失望;没有人会喜欢你。”

秦戈愣愣站着,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的双手攥成了拳头,鸡皮疙瘩一层接一层地从身上冒出来。恐惧和惊愕让他发冷。

卢青来所说的话同样令在座的人吃惊。这已经不是疏导海域的范围了——他讲授的,是对哨兵或者向导进行暗示和控制的方式。

有人举手反驳:“不可能这么容易。试图对‘海域’施加影响是引发暴动甚至海啸的最主要原因,任何人都会自我保护啊,尤其我们巡弋海域的时候,我们是入侵者。入侵者说的任何话都不会得到自我意识信任的。”

秦戈心想,不是的……如果求助者本身对调剂师拥有非同一般的信赖,他就会对调剂师完全敞开自己的海域,并且对调剂师说的所有话都深信不疑。

精神调剂师伦理道德的相关学习内容里,用了极大篇幅去强调,当调剂师面对求助者时,如何控制好双方彼此信任的程度。

这是一个危险的职业,无论对求助者,还是调剂师本人。深入“海域”是高危行为,在“海域”中控制求助者更是绝对不允许的。

听罢提问者的话,卢青来举起双手鼓掌:“很好!非常好!”

他转身拿起马克笔,在白板上重重写下“约束”与“保护”四字。

“这其实才是我今天要说的话题,如何在进入他人‘海域’的时候约束自己,如何在面对入侵者的时候保护自己。刚刚只是一些餐前小甜点……”

他抬头看向最后一排。秦戈已经离开了。

.

谢子京和唐错抵达特管委时已接近中午。

唐错是赶着给特管委送文件和找秦戈签字,出门时看到谢子京在传达室门口拉着大爷问个不停,才知道他根本不清楚特管委怎么走,于是俩人打了一辆车,一起过来了。

“我找你们蔡副秘书长。”谢子京对特管委的门卫亮出自己的危机办工作证。

门卫:“蔡副请了病休。”

谢子京悻悻收好工作证,完全不掩饰内心遗憾。

两人联系上秦戈后,按照秦戈说的话,乖乖在门口树荫下等他。

百无聊赖之时,唐错忽然听到有人叫自己。毕行一小跑着穿过斑马线,满脸是笑地冲他奔来。

原来毕行一是二中此次高考检测的带队老师。他们是明天第一批进行检测的学校,毕行一专程到特管委来领取号码牌。

“我们学校这次只有18个学生,还是很轻松的。”他热情地跟唐错握手,“唐先生在特管委上班?”

一番寒暄之后,毕行一向两人告辞。他走开了几步又折回来问:“唐先生今晚有空吗?”

唐错:“有。”

“毕凡到这边不久,没什么朋友。昨天多亏你帮忙,我们想请你吃个饭。”毕行一笑道,“就家常便饭,行吗?”

唐错本来就不擅长与人打交道,被突如其来的邀请吓了一跳。他支吾半天,直到听毕行一说毕凡一个人在家呆着很无聊,最终应下了。

谢子京远远看到秦戈走出来,发现他今天穿了一身白衬衫,十分清爽挺拔。他忍着吹口哨的冲动,光咧嘴对秦戈笑。

秦戈草草给唐错签了字,立刻把唐错打发到特管委里交文件,随手将谢子京拉到一旁的巷子里。

谢子京装作诧异,满脸坏笑:“哇……这里?不好吧?”

“把你脑子里的黄料放一放。”秦戈低声问,“你说只有卢青来和我进入过你的海域,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拒绝其他向导巡弋的?”

谢子京觉得他认真起来也很好看,目光顺着秦戈的脖子一直往衣领里溜:“上大学之后。”

“为什么?”

“大学时候有卢老师帮我巡弋。大学之后去了西部办事处,我不喜欢那些向导进入海域。他们会认为我的海域不正常。”谢子京生出色胆,伸手勾着秦戈的小指。

秦戈顾不上甩开,思索片刻,还是问了出来:“是谁说你的海域恶心?卢青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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