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8 章(1 / 1)

西山。

霍令仪穿着一身素色斗篷,半蹲在一块墓碑前。

她面前的墓碑是新砌的,地上也还有些纸钱,却是前几日留下来的,只是因着昨儿夜里下了一场大雨,这纸钱便也被掩埋在了那泥土里将将露了个半个边罢了。她挽了两节袖子待把手中的一炷香对着那烛火点燃了,才又朝那墓碑看去。

墓碑的底是石灰色的,上头又用朱批书写了几个大字——“霍家第七代子孙霍令章之墓。”

霍令仪定定得看着这块墓碑,待把手中的这一炷香插到了那泥土里,她也不曾说话,只依旧这般看着眼前这块墓碑…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开了口,轻声说道:“你真傻。”为了她,失去了一条命,不值得。

山上的风很大,打在人的脸上疼得厉害。

霍令仪张了张口,来时她有许多话想与他说,可真得来到了他的墓前,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乌云密布,大抵是又要下雨的样子了。她握着帕子把他的墓碑重新擦拭了一回,而后是从怀中取出那只平安锁。

平安锁经了这漫长的一段时光,也露出了几分岁月的痕迹。

“你当日问我记不记得?”霍令仪一面说着话,一面是伸出指尖轻轻滑过上头的纹路,待把那平安锁的正反两面都拂过一遍,她才又轻声说道:“其实那于我而言只不过是年少时一桩微不足道的事罢了,偏偏你却记了这么多年还白白没了一条性命。”

“霍令章…”

说话间,霍令仪抬了脸朝那墓碑看去,红唇轻颤,是又一句:“值得吗?”

这山间有风拂过,却无人回答她的话,那个能回答她这个话的少年如今已长埋地下,无知无觉,无声无息…霍令仪想到这便又合了眼,那长而又弯的睫毛随着风轻轻颤动着,她想说些什么,可却什么都说不出,唯有眼泪随着眼角落下。

这些日子她时常会梦到他…

年幼时抓着她衣角的霍令章,长大后清隽温润的霍令章,还有最后死在她怀里,与她说“长姐,别忘了我”的霍令章…可梦终归是梦啊。霍令仪很清楚,这世上早已没有霍令章这个人了,他死在建康二十二年的寒冬月,死在她的怀里…他用自己的生命让她这一生都无法再忘记他。

乌云在天上晃荡着,天色也越渐黑了。

霍令仪重新睁开眼,她把手中的平安锁放在了他的墓前,而后她站起身,却是又过了一会才转身离去。

这条小道的不远处有个身穿青衫的男人正立在那温温笑看着她…

却是李怀瑾。

李怀瑾仍是旧日的模样,他站在小道的这一头,眉目温润得笑看着霍令仪朝他走来,待人走到跟前的时候,他便握住了她的手,口中依旧是温和的一句话:“好了?”

“嗯…”

霍令仪任由李怀瑾握着她的手,她和他并肩而立在西山的小道上,口中是道:“我们走吧。”

等这话一落,她却是又朝身后看去一眼,小道的那一头只有一块墓碑,一如她来时的模样。可霍令仪却好似能够通过那块墓碑看见那个少年郎的身影,她什么话也不曾说,只是这样看了一会,而后便又重新转了身,朝身侧的男人看去,跟着温声一句:“走吧。”

等他们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越渐昏暗了,外头有人送来圣旨,却是宣他们进宫。

霍令仪听到这一句便朝李怀瑾看去,眼瞧着他淡漠的神色,她的心下是又叹了口气,口中却是轻声说道一句:“我昨日听父王说,他的身子只怕扛不住几日了。”当日周承宇下得毒太过凶猛,即便有汤药吊着,可那身体却早就废了。

她心中知晓李怀瑾是怪他的…

倘若他后来未曾生出那些事,也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大嫂也就不会死…可不管如何,那人所做的这一切终归是为了他。

霍令仪想到便又跟着一句:“走吧,去看一看。”

李怀瑾面上的神色虽然依旧是淡漠的,可终归也未再说旁的,他重新坐回到了马车中…霍令仪刚要跟着一道上去,临来却似想起什么便与杜若说道:“去把小少爷抱过来。”

杜若轻轻应了一声,她朝两人打了一道礼,而后便往相隐斋那处去了。

长安近些日子又长大了许多,自从李怀瑾回来后,他倒也不再像往日那般闹腾了…如今纵然霍令仪不在他的身边,他也不吵不闹。杜若把他带过来的时候,他正睡过一觉,这会精神气十足,眼看着霍令仪便咧了嘴朝她伸出手。

霍令仪看着他这幅模样自是也眉开眼笑,她忙把人抱进了怀里,而后是朝李怀瑾看去,跟着温声一句:“我们走吧。”

李怀瑾看着她面上的盈盈笑意,面色倒也缓和了许多。他轻轻“嗯”了一声,而后是从人的怀中抱过长安,口中是道:“我来吧…”等这话一落,他是又跟着一句:“你身体不好,如今他又越发重了,别累着你。”

霍令仪耳听着这一番话也未曾说话,只笑盈盈得看着他们父子两。

马车已往前稳稳得驶去,外间天色昏沉,马车里头的琉璃灯盏却很是明亮…霍令仪眼看着那一大一小却颇为相似的面容,眉眼却是又泛开了几分笑意。

因着有宫牌的缘故,马车外头又有李家的标记,这一路过去自是顺畅无阻…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马车便稳稳当当停了下来。

霍令仪从李怀瑾的手中接过长安,而后便朝人说道:“走吧。”

外间车夫已置好了脚凳,李怀瑾先行下了马车,而后便又扶着霍令仪走下马车…章华宫殿前也早已侯了人,眼瞧着他们便忙迎了过来,打首的一个内侍先朝他们恭恭敬敬打了礼,口中是跟着恭声一句:“李大人,陛下正在里头候着呢。”

李怀瑾闻言也不曾说话,他只是掀了一双丹凤目朝眼前这座宫殿看去。

夜色之下,灯火通明,可眼前这座皇宫之中最为尊贵的宫殿在这夜色中却没有半点鲜活气,倒像是一个垂垂老矣的老者,连带着那尖尖屋檐角上的金碧也失了几分颜色。内侍见他不动虽然心中焦急却也不敢劝,只好垂着首佝偻着脊背立在一侧。

到后头还是霍令仪轻声说道:“外头冷,进去吧。”

李怀瑾听得这一句才收回了眼,他轻轻“嗯”了一声,而后是提步往前走去。

宫殿之中的内侍早已被赶了出去,原先替他们引路的内侍也只是替他们打了帘子,而后便立在外头低眉垂眼不曾言语…偌大的宫殿烛火通明,李怀瑾领着霍令仪一步步往前走去,待至内殿的时候,他们才看到靠着床头半坐着得周圣行。

霍令仪眼看着周圣行,还是忍不住一惊。

眼前的那个男人头发花白,身子清瘦,面容也泛出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倘若不是那双眼睛还掺着几分清明,她都快识不出眼前这个男人就是往日大梁那位英明的君主了。她重新垂了头,待把心中的这一份震惊掩埋了下去,才又抱着长安跟着李怀瑾的步子往前走去。

周圣行看着他们过来,脸上却是又化开了一个笑,就连眼中的笑意也多了些许。

等他们走到跟前——

他便朝霍令仪怀中的小儿看去,口中是温声一句:“这就是你们的孩子,他叫什么?”

霍令仪闻言便轻声回道:“回您的话,他小名唤作长安,大名唤作安嗣…”

“长安…”周圣行一错不错地看着长安,口中却是轻声研磨着这个名字,而后他才又笑道:“长治久安,是个好名字。”他这话说完似是想伸手去抱他一回,可手上的力气全无,只伸在半空便又垂落了下来。

他摇头笑了笑,终归也是舍了心思。

待把霍令仪怀中小儿的模样又瞧了一回,周圣行才又开了口:“晏晏,你先带着孩子下去。”

霍令仪知他这是有事要和李怀瑾说,便也未再多言,她抱着长安朝人屈膝一礼,而后便往外退去…等到这寝殿没了霍令仪的身影,周圣行才又朝那个面容淡漠的男人看去:“你让柳予安销毁了那两卷圣旨,又让人把玉玺送了回来,景行,这是为什么?”

等这话一落——

周圣行是又叹了口气,跟着是又一句:“我知道你心中怨我恨我,可是景行,你该知道我做得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他说到这是又稍稍停顿了一瞬,而后才又继续说道:“我知你虽然生性清冷,可却极重情意,所以我才想替你扫清所有障碍,到得那时才不会再有人危害到你。”

李怀瑾耳听着这一句,终于是朝周圣行看了过去…

殿中烛火幽幽,他低垂着眉眼看着床上这个男人,却是过了许久才淡淡说道:“这个位置我不喜欢,我想她…也不会喜欢。”

周圣行听到这个她字,面上的神色却是一顿。

他张了口似是想说些什么,可临来到头却也只是长叹一声,他往后靠去,原先面上的神色尽数化为一抹悲叹…外头寒风压过树枝,而周圣行靠在床头看着墙上的那幅画,良久才轻声说道:“是啊,她素来是最讨厌这四面宫城的。”

“她以前总说要是可以的话,更希望离开燕京去看看这大千世界…是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

李怀瑾什么也不曾说,他转身往外走去,只是临来走到布帘那处的时候,他却听到身后的人说道:“景行,天家无情,纵然你和他曾有一段情谊也该知道为帝者都是无情之人…你,要小心。”

手中的布帘被掀起,而后又落下——

这寝殿之中很快就没了李怀瑾的身影,周圣行独坐床上,眼看着那副画卷上笑意盈盈的女子,他的视线也逐渐变得模糊起来。临来合上眼睛的时候,这殿中也只有周圣行的一句呢喃:“清欢,倘若有来世,我一定不会放开你的手。”

“好了?”

霍令仪耳听着身后的脚步声便转身朝人看去。

李怀瑾闻言是轻轻“嗯”了一声,他伸手拂过霍令仪的额前发,而后是从人的手中接过了长安,跟着便握着她的手往外走去…外间候着的内侍眼瞧着他们出来便又朝他们打了一礼。

李怀瑾眼看着人,终归还是说了一句:“进去伺候吧。”

内侍听得这话忙应了一声,待又打过一道礼,他便打了布帘往里走去…李怀瑾眼瞧着人进去便也未再多言,他仍旧牵着霍令仪的手往外走去,只是刚刚走出院子便听到身后传来内侍的一声哭喊:“陛下驾崩了。”

这道声音在这寂寥的夜色中尤为清亮。

李怀瑾的步子一顿,他转身朝身后看去,廊下的烛火被风吹得有些晦暗不明…霍令仪也停下了步子,她拧头朝李怀瑾看去,握着他的手却是又多用了几分力,口中是轻轻跟着一句:“要不要…”

她这话还未说全——

李怀瑾却已回过神来,他摇了摇头,而后是收回了眼朝霍令仪看去,口中是道:“不必,我们走吧。”等这话说完,他便又重新牵着霍令仪的手往外走去,如今这阖宫上下都萦绕着哭喊声。

而他们一路往前走去,却未停下步子。

建康二十三年元月。

天子驾崩,宣王登基,改年号鸿嘉,尊先帝为睿康帝。废太子因谋害先帝而被诛杀于天牢之中,至于东宫那一干人等皆被定下流放之罪,霍令德因是霍家人的缘故倒是被赦免了罪过,只是还未等她走出东宫却已被人用一碗汤药谋杀了。

内宅阴私,纵然要查也无从查起,倒也是一场唏嘘。

至于秦舜英和周承棠——

先帝出丧的那一日,她俩便也一并跟了去了。

元月刚过便入了春日,这世事好似一下子就平定了下来,燕京城中也重新恢复了原先的安详,男女老少皆换上了新衣行走在这燕京城的大街小巷之中,一副其乐融融的好模样,可谁又会知晓这平静背后又会是怎样得纷乱呢?

夜里,宫中。

许瑾初着一身凤服朝章华宫而去,外间候着的内侍眼瞧着她过来自是纷纷打了一礼,另有人要去禀报却被她拦了下来…她取过宫女手中的食盒,口中是温声一句:“你们都退下吧。”

等这话一落——

外头候着的内侍和宫人便都退了下去。

许瑾初打了帘子往里头进去,宫殿之中烛火通明,她走得不急不缓,待走到最里头那道布帘的时候,还不等她掀起布帘便听到里头传来一句:“陛下如今刚登基,根基还不稳,倘若要对李怀瑾出手只怕不易。”

手上的食盒落在地上,里头的瓷盘皆被打碎。

里头的人听到这道声响忙止了声音,没一会功夫便有人打了帘子走了出来却是身穿龙袍的周承泽…周承泽眼瞧着立在帘外的许瑾初,原先面上的阴沉一滞,目光也有些怔忡:“谨初,怎么是你?”

许瑾初未曾回答周承泽的话,她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口中是一句:“你想对李怀瑾出手?”

周承泽耳听着这话,面色便显露几分难堪,他什么话也不曾说只是挥了挥手让里头的人先行退下,而后他才看着许瑾初低声说道:“李怀瑾身上终归有我皇室血脉,何况他权大势大,纵然他没有这个心思,也难保他身边人不会撺嗦——”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朝许瑾初伸出手,却是想握住她的手:“谨初,我这样做也不过是为了我们的以后着想。”

只是还不等他握住——

许瑾初却已倒退一步,烛火之下,她的眼中是从未有过的陌生:“都说天家无情,可我原本以为你是不同的…你们并肩作战这么多年,纵然旁人不知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也该知晓。”

“倘若他当真有这个心思,如今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就会是他李怀瑾。”

她这话说得不仅大胆也太过直言,周承泽面上闪现几分愠怒的神色,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才又缓和了心下的怒气平视着人,与她说道:“皇后,后宫不得干政。”

尚还不等许瑾初说话,却有一个黑衣人出现在了殿中,他是周承泽遣去盯着李怀瑾的暗卫,这会他眼看着殿中这幅场景思忖一番还是朝周承泽屈膝一礼:“陛下,李大人让属下给您带来这份书信。”

周承泽自然知道凭李怀瑾的本事,自然不可能不知道他在他身边安置了暗卫,他此举也只是想看看李怀瑾有什么反应罢了。

这会他接过暗卫递来的信,里头唯有寥寥几个字,却是辞官之意。

烛火通明——

许瑾初离得近自然也瞧见了那信纸上的内容,她什么也不曾说只是转身往外走去…周承泽看着她离去的身影忙上前几步握住了她的袖子:“谨初,你要去哪?”

“陛下…”

许瑾转身朝人看去,等前话一落,她是又跟着一句:“您当真要做孤家寡人吗?”她这话说完看着周承泽面上的怔忡却不再多言,只从人的手中抽回了袖子,而后是又朝人盈盈一拜便往外退去。

周承泽眼看着许瑾初越走越远,他的手往前伸,似是想去挽留她,可步子却似胶在了地上一般…跪在一侧的暗卫眼看着人这幅模样,是又轻轻说了一句:“李大人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出城了,可要属下?”

周承泽耳听着这一句,却是过了许久才开了口:“不必,下去吧——”等到殿中没了暗卫的身影,周承泽才重新合了眼,他的手中紧紧攥着那张纸,耳边萦绕得却是许瑾初离前的那句话:“陛下,您当真要做孤家寡人吗?”

燕京城中。

夜色昏沉,而一辆马车却朝城外而去。

马车之中,琉璃灯盏很是明亮——

霍令仪倚在身侧男人的肩上,听着外头的风声,她微微抬了脸朝人看去,口中是一句笑语:“你当真舍得?”

李怀瑾手里抱着长安,闻言是朝人看去,眼瞧着烛火之下她的盈盈美目,眉目倒也温和了几分:“这世间唯一让我不舍的,也只有你而已。”他这话说完,伸出指尖轻轻拂过她的眉眼,跟着是又一句:“倒是你,可曾怪我?此番一去,只怕再难回头。”

霍令仪摇了摇头,她是又朝人倚近了些,口中是柔声一句:“如今父母皆在,令君也好,我心头已无半点牵挂…”她说话的时候眉目都是笑的,等前话一落是又一句:“从此这万丈红尘里,有你,有长安在我身侧,便已足够了。”

她曾经牵挂的那些人,都已好生活着。

而她余生要相伴的人,皆在她的身侧。

既如此——

她又有什么可以遗憾的?外间的风依旧轻轻拍打着车帘,而这马车之中却仍旧是一片温馨祥和之意。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结。

幸得你们一路相伴才能走到现在,写到这,心中还是有些惆怅的,大概还有几分不舍,可又觉得故事到这也该了结了。从此这万丈红尘,大人和晏晏再无其他纷扰,足够了。

抒情到这——

后面还有几章番外(如果想看喜剧结尾到正文就好)大家可以继续看,也可以等待新文,新文晚上八点发表,当天炸落三章还有红包雨,敬请期待。还有一句话,能和你们相遇很开心,爱你们,啾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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