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驹过隙，三载光阴弹指之间。
晨曦的光辉早早莅临人世。
初夏的虚都，气温已有所明显上升，常人都稍感闷热。
街道两旁的往生花绽放在繁茂的叶丛之中。绿的似滴水的颜色中潜藏着朵朵粉白色的花瓣。
苏念盘坐在密室之中，身边散落着灵玉制成的瓶罐，其内的灵药早已被服用，只留下淡淡药香。
当苏念在这个晨光无限好的清晨睁开眼结束打坐时，他的眼瞳黯淡无光，其中是死寂般的颜色。
失败。
失败。
依旧是失败。
连苏念自己都已记不清这三年以来尝试破境的次数。而无数次的尝试之后，无一例外都是失败。
凝聚的神海虚形每一次都在最后一步由虚化实崩灭，化作星光般的碎屑散去。
不仅如此，他能清晰的感觉到自身武道修为不升反降，正在逐步消失，仿佛被某种未知生物蚕食。
如那位姬家古祖所说，他体内存在的，是时序之力，无时无刻不在压制他本身！
三载前大兄在闭关前曾言，自己在那之后将厄难重重，可自己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它阻碍的竟自身武道进展！
苏念双手紧紧捏拳，仿佛这样可以舒缓消散自己内心铺天盖地的黑暗。
“苏少，少爷出关了，他在夏坛云亭等你。”
这个时候，密室的大门被叩响，楚老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苏念的耳中。
仿佛被惊醒般，苏念的眸子颤动了下。失去焦点的目光缓缓凝聚，他怔怔地望向门外，混乱的脑海中整理着楚老传来的话。
出关了？
是谁出关了？
是大哥吗？
已经，三年了啊……
苏念打一个冷颤，从浑噩中惊醒。他低头有些茫然看向四周散落在地的玉瓶，方才意识到这次闭关已经足足持续了近半年。
他下意识地想起身，却因气血不畅，脚下一软，狼狈摔在了地上。
地面冰冷的触感让尚有些恍惚的苏念彻底清醒。
他没有急着爬起，而是苦涩地低头看向布满尘埃的地面。
武者闭关，越是修为高深，所遇时间便越是长久，半年时间不过弹指一挥间。
期间，吐纳灵气，气血不断运转，灵气融入气血之中，使气血愈发旺盛有活力，同时潜移默化地温养着体躯，以求打开更多灵窍。
而在这种情况下，武者又怎么可能存在因长久未动而导致四肢僵硬，气血不通畅的情形？
这三年内，时序之力的压制不曾消散，灵力流失也不曾停止过，起初他以为是体质有变，只要凝聚容纳灵力的神海，便能破除此劫。
依靠姬家内的种种灵丹，他强行将自身修为堆砌到脱凡巅峰之境
但是，他却倒在了这最后的一步，迎来无数次失败！
苏念起身，深吸口气。
这灵丹并非无止境可用，有药性限制。
而脱离了灵丹，自己莫说突破神海境，怕是连此刻这身脱凡巅峰的武道修为都难以维持。
莫非自己真要这般永远沉寂下去？
可既注定如此，那当初又为何要给自己无限希望？
苏念嘴唇在不知觉中被咬破，殷红血液渗出。
他终于开始正对眼前事实，独面残酷至极，似已露出冰冷刀锋的命运。
“砰！”
密室的大门轰然洞开，带着发泄的意味。
明媚的阳光在第一时间侵入幽静的密室，布满苏念走出密室的身子。
许是在密室内呆的时间过长，早已习惯了黑暗，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挡住刺眼的阳光，莫名的恐慌浮上心头。
这突如其来的莫名异感让他在原地沉默驻足了很久。
沉默中，他微微抬头。
那远处的，是街道，是树丛，是花海，是铺天盖地的夏日阳光。
而在此刻的苏念看来，却并非如此。
他仿佛直透一切，窥视到了真实，看见了那隐藏在天穹之后、时光之外的大手。它在肆意拨动着属于他的那根名为命运的长线，抽离所有的光明，让黑暗侵染他的世界。
这一切都让他有股心脏被狠狠攥住，胸口透不过气的感觉。恐惧、冰冷、绝望纷至沓来。
在这一刻，名为命运的异兽向他露出了带血的獠牙，无声嘲笑着他。
仿佛是适应了外界的阳光，苏念放下遮挡在眼前的手，缓缓向虚都的夏坛云亭走去。
远远望来，他的步伐僵硬，极不协调。
他浑身上下，都仿佛沉浸在死气之中。
仿佛行将就木。
而此刻的虚都，头顶碧蓝晴空如洗，云高而远，明媚烂漫的阳光从那里透射而下。城中的浮生花开的极是绚烂，粉白的花瓣与稠密的绿叶交相辉映，在和煦的夏风中微颤。
这个季节的虚都，美好的不似凡间，仿佛每一个漫步其中的人都应面带笑意，心怀憧憬。
当苏念以这样浑噩死寂的姿态走出院落时，路过的姬家族人皆是纷纷侧目，欲言又止，神情沉痛，眼中有怜惜之色。
他们都在渐传渐远的传闻中得知了苏念的遭遇。尽管那些传闻和事情的真相相差甚远，但在结果上却也没有错的离谱。
譬如苏念无缘仙道，仙根不存。
譬如苏念如今身受时序之力的束缚，即将连自身修为也难维持，注定沉沦。
譬如……
……
夏坛云亭。
姬无道负手站在云亭之上，遥望着姬家的方向，怔然不语。
这里是整个夏坛中的最高处，悬空在三生花花海的中央。云亭之下，是粉白色花海，壮丽而梦幻，不似凡尘之景。
楚老站在姬无道的身侧，依旧是当年那套邋遢破烂的衣物，不论旁人说什么也不肯换。
他搓着手，担心道：“少爷，这样是不是逼得太紧了？”
姬无道微微抬首，将目光从姬家深处那个暮气沉沉的少年身上收回，然后俯瞰着整个虚都之景。
这座美丽到让自己毕生难忘，最后却只存在于自己记忆深处的城市，还能存世多久？
姬无道低声喃喃，神情沉重。
“他必须经受这些。”
“如果他连这一点都无法承受，那么我宁愿他就倒在这里。”
“其实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对，还是错。但是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他必须在真正的奔跑前懂得一些道理，明悟一些事情。”
“比如……提前品尝到绝望的滋味。”
“如此，他才能跑的更远，让自己的肩膀更加宽厚，直到能够承载那份不应该由他承担的责任。”
“更何况……我已经将她送到了他的面前。”
……
苏念缓慢地迈着自己的步伐。
他并没有将身周人的目光放在心上，因为心头已经麻木。
他就这样走出了姬家圣地，微微抬头，走在虚都的大街上，聆听头顶树叶在风中的哗哗声。
然后直至走到一年前的那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下。
一个装着桂花糕的袋子打破了他与这个世界诡谲的沉寂，突兀地递到他的身前，散发着淡淡清香。
苏念先是一怔，再顺着拎着袋子的手溯源而去。
“你怎么狼狈的连狗都不如？”
穿过浓密树叶透射下的阳光中，少女皱了皱秀鼻，声音清冷动听，隐隐带着微微的不满。
苏念只觉一阵恍惚，茫然地看着她。
她分明便是两年前那个如画中走出，然后毫不客气地拿走自己所有吃食的女孩。
他们之间的交流不过两句话，可为何此刻她竟表示的如此熟稔？
“上次的很好吃，我们是朋友了。”少女仿佛看出了苏念心中疑惑，微微踮脚，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用一种‘你很上道我们已经是朋友’了的表情和轻快的语气解释道。
她青丝如瀑，初雪般的肌肤泛着如玉石般的温润光泽，仿佛经过完美雕琢的五官没有半点的瑕疵，一身白如雪的到小腿处的连衣裙。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犹如一朵在幽谷中绽放的青莲，清幽淡雅。
而此刻的口吻、神态、行径，却是与她外表的清冷形成了鲜明对比，显得俏皮可爱，让此刻的苏念不禁愣在那里，连心头的阴霾都在此时因分心而消散了几分。
他讷讷无言，不知该如何开口。
也不知为何，他在她面前连话都讲不全，思维仿佛受了压制，连大脑都动的慢了起来。
少女秀眉轻蹙，看着苏念这副呆愣的模样就感觉不满。
“喂，我叫赵沉瑶，你叫什么？”
“我不叫喂，我叫苏念。”
“噢，那小念子，你为何一幅不如去死的模样？”
很自然地擅自改了苏念的名后，女孩微微歪头问道。律动的睫毛下，明媚的大眼扑闪。
微微犹豫沉默之后，苏念还是诚实地开口将心中真实所想道了出来。
“武途无望，又不具灵根，看不到任何能够前进的方向，生不如死。”
少女皱皱秀鼻，略带不屑道：“拜托，要这世间人都像你这样想，那还剩多少人啊。”
仙道相较于神道，因灵根之故，确实更适于人族入门修行。
但能入门，并不代表能够在仙道的路上一直走下去。事实上，在人族庞大的人口基数上，仙道有成的人数极其微小，如海中沙砾。
而这也是任何一条道路发展到极致所必然的结果。
更何况大道三千，非仙道独存。
苏念低头，沉默不语。
他自然知道女孩所表达的是极对的，昔日那十五年里，他亦是抱着那般心态。
但如今的他与两年前截然不同。
他证得了无上武资，前方本应是一片坦途，大道光明。
可命运与他开了一个玩笑，将他送到了万古岁月之前，这个武道不存的时代，断绝了他所有的希望。
他的心中还有很多曾经一度潜埋在心底，直至知晓自己拥有无限武道潜力之后，方才喷薄而出的想做的事情。
比如攀登武道巅峰。
比如习练刀法，感悟刀道，成为行走星空的一代刀侠。
比如前往另一个名为星海的星空，游览诸天万界，会遍各族天骄。
再比如……
找到他们。
找到那两个自幼便离开自己，不知去处的狠心的人，然后轻轻地问一问原因……
但这所有的一切都破灭消散了，就如泡沫一般，被残酷的现实戳破。
他所有的雄心壮志、满腔憧憬，都随着他踏足这个名为上古的时代，而烟消云散。
“你不懂。”
他轻声说道，然后微微仰头，直视头顶的骄阳，哪怕阳光刺眼灼目，死也不愿低头。
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仿佛带着少年人独有的倔强，又仿佛藏着那么多的酸楚和悲伤，就像是海潮，无穷无尽，永远没有尽头。
赵沉瑶望着少年人清秀而又带着不符年龄的死寂的面孔，突的心生心疼。
两年前她不满家中决议，独自离家出走，来到了虚都。
在此时头顶这株参天的梧桐下，遇到了当时那个盯着自己发怔，显得有些傻气的男孩。
然后，她欣然地拿走了那个男孩手上所有的美食，填饱了因自己出门匆忙未多带灵石，而导致自己当时饥肠辘辘的肚子。
也是那顿美食，让自己记住了这个男孩。
而两年后，当她再度重临这个城市，那个曾经看上去有些呆呆，但眸子深处却藏着激昂活力的男孩却仿佛失去了自己最大的支柱。
他的世界开始坍塌。
是同病相怜吗？
少女右手再度轻拍苏念的肩膀，柔声说道：
“没事的哦，你是我赵沉瑶的朋友，我会罩着你的。”
“只是灵根而已嘛，放心啦，以后我帮你寻找天灵草，找到了就能代替先天灵根开始修炼了。”
苏念心头有股暖流流过，他静静地看着眼前看似气质清冷，实则温润如玉的女孩。
天灵草之名在他得知自己并无灵根后便已知晓。即便是姬家这般有着人族八大世家之名的家族，族库之内也无一株存货。而世面之上，更是百年不曾见过天灵草的面貌。
而他身前的女孩，却在此时安慰他，并言日后会为他寻得。
这是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
仿佛心中的某层桎梏被打破，发出清脆的声响。绿苗破土而出，抽芽生枝。
苏念眼中的世界，在一刻，似乎变得生动起来。
一缕微光破界而来，将他的世界映照通透，如若白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