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偶遇(1 / 1)

<>第三章偶遇

瞿连娣当天傍晚把周遥送出胡同口,还嘱咐“坐车当心,有车票钱吗?哦有月票的,月票揣好了别丢了,馅饼焐着不然就凉了”……她远远地望着,一直望到周遥的背影融进街道的色泽里看不见了,真是操心的命。

她回屋,她儿子竟然一动不动还在凳子上发闲呆。

“你换裤子去。”瞿连娣忍着耐性,“陈嘉,裤子湿了你着凉!换裤子去!”

换裤子也没什么裤子可换,陈嘉冬天在自家屋里就穿一条旧的秋裤。新秋裤出门上学时候穿,旧秋裤就是他的家居裤兼睡裤,就是这样一轮一轮从旧换新的倒腾,一裤多用,一直穿到前裆和后片儿实在都连不成一体,再顺理成章地改造成家用抹布。

这也并非穷成那样,这就是当妈的是从六十年代经历过动荡和饥荒的过来人,以俭省为生活理念。

床脚挂着那块被雪弄湿的毛皮领子,从皮夹克上拆下来的。

周遥把那个毛领子落她们家了。瞿连娣一看:“你赶紧的,陈嘉,把这个领子给人家送回去!”

陈嘉被炉子烘烤着缓了半刻,好像那冻僵的神经和面部表情才缓过来:“哦……他落这儿了他会回来拿。”

“人家还自己来拿?”瞿连娣心里仍不太是滋味,就是固执认真的脾气,“你给周遥家送回去,就在团结湖的职工宿舍大院。”

陈嘉也没强烈抗拒,不顶嘴就是答应了,从锅盖上拿了个馅饼,沉默着啃馅饼。他妈妈最闪亮亮的优点……还就是做饭真好吃啊。

“算了,天太黑了,明儿礼拜天一定给人家送去。”瞿连娣说,“很贵的皮夹克,别让人家孩子以为毛领子丢了!”

……

冬日里阳光和煦,清晨仍然微凉,但房檐下的冰锥和地上积雪已经在悄悄融化。

陈嘉一大早穿起他那条半潮半干的运动裤,被他妈妈赶着出门给周遥送还夹克毛领子。他用门口支着的那根铁钩子,把昨晚烧完的几块煤从炉子里勾出来,堆到门外簸箕里,再勾了几块新煤填了炉子,然后出门。

经过胡同口,昨晚他俩堆的那个雪人还在,捏得特别瓷实,没有化掉呢。

陈嘉蹲下去,精心地重新掊了一些干净的雪,拍在雪人头上身上,再把煤球辣椒胡萝卜什么的重新摁一遍,摁结实了,不想让这个雪人化掉……

雪人kua下那根大胡萝卜,忒么太羞耻了,他昨晚就给拔下来了。结果就被他妈妈瞅见,瞿连娣这个扣缩节省的,一把拿走了说“别拿着瞎玩儿回头烙胡萝卜馅饼这还得吃呢!”

当时周遥在他身后“噗噗”地乐,还拍他肩膀使个眼色,这根萝卜还能拿回屋吃啊、还能剁馅儿吃啊……怎么随便干一件称不上是坏事的事儿,都这么可笑……周遥这小子挺逗的。

天空放晴,心旷神怡。陈嘉觉着,今天的空气突然都变得好闻了。

陈嘉脖子上也挂着月票,就从他家胡同出去,坐了几站地的无轨电车,就到职工宿舍大院那一站。附近他都很熟。那就是他们第四机床厂的职工宿舍大院,但机床厂有大几千名的工人,宿舍楼哪塞得进那么多户?哪能是人人都分到公家房子的?能住进职工大院的,都是厂子里的管理层、科室领导、高级技术人员、工程师这个级别,然后再按工龄和职称排大队分房子。

厂里其余普通职工,就住自己家房子,家里能是什么生活条件,你就老老实实住什么样的房。那时也没人买得起商品房,各家房子都是老人留下来的,上一辈职工劳苦挣命大半辈子分到的。

比如陈嘉他们家在南营房胡同的这间屋子,就是他爷奶留下的房子。

他爷、他奶、他爸当年就一直住这里,随后他妈妈嫁到夫家,再然后他爷、他奶先后去世,这条胡同的房子年久失修破旧不堪,就成了现在这样儿,房本儿上户主是他爸。

暖气根本就不可能有,冬天取暖就是烧煤,做饭才用煤气罐,煤气罐要省着用。大杂院里每户的左边窗根儿下是一垛冬储大白菜,右边窗根儿下就是一垛蜂窝煤……有别的地方住谁会住这破地儿?

厂职工宿舍大院是围起来的,眼前是一道两米多高的铁栏杆围墙,门口还有带红袖箍的把守,明明白白地告诉陈嘉:住不起楼房的免进。

其实后面也有能溜进去的小门,比如周遥进出就经常不走正门。但是,陈嘉不知道他应该找几号楼几单元,他只能走正门,问传达室。

传达室值班的瞅着他,有一定的警惕心和职业敏感,打量他的衣着样貌:“找谁家?名字登个记。”

陈嘉说:“找周遥。”

周遥?姓周的。值班员自言自语:“就是周工他们家那男孩吧?”

“知道电话么?你打个电话给他家,让孩子下来,或者我给你去叫。”值班员把桌上电话机给他挪过来。

“没电话。”陈嘉说。

“他家没安电话么?”值班员瞅他。

“……”陈嘉顿时都懒得说话了。

是他自己家没有电话。自家都没安电话的人,当然也不愿打听别人家的电话号码。就假装当作全中国家家户户都还没安电话呢。

周日清晨的宿舍楼,安安静静,进出的人都穿着长款大衣蒙着围巾,蹬着自行车沉默而优雅地进出。院子里还停着几辆轿车和面包车。

陈嘉属于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的,家里没车,没摸过车,但满大街跑的总见过。那时候轿车就是“老红旗”“老上海”,最时髦的“桑塔纳”“捷达”,面包车就是“金杯海狮”。

陈嘉扒着栏杆多欣赏了两眼那些车,把那块毛皮领子留在传达室,让值班的代为转交,掉头离开了……

他过冬穿的是一件紫色棉猴。

之所以是紫色,因为是瞿连娣穿着小了就给他了。瞿连娣也没故意憋屈儿子,是在东安市场排队抢到的一件冬衣,打折半价,但太小太瘦了。打折就好像占一大便宜,怎么舍得不买?买了却不合穿,又坚决舍不得淘汰扔掉,只能让儿子穿了呗。

棉猴洗过几水,那两层布片中间的棉,也飞得快差不多了。从背影看去,就只剩下瘦伶伶的一只“猴”,没看见“棉”。

传达室的人探头瞅着陈嘉的背影老半天,啧,这大冬天,大老远地跑来送毛皮领子,结果光着脖子跑走了……天空又开始零零星星飘下雪花,这孩子也不嫌冷?真逗。

陈嘉也没忙着回家。周日么,闲着,他不是个认真学习埋头写作业的,也不算学习差的,不用担忧成绩,就在大街上独自行走,吹着冷风。

他坐了电车在中途某站下车,自行车阵的一侧就是副食商场。

旁边大楼上仍然立着“熊猫盼盼”的巨幅造型,迎风颤抖作响。音像小店门口竖着一只“燕舞牌”黑色音箱,面对行人声嘶力竭地嚎叫“让我一次——爱个够——”

陈嘉就在音像店里站了好久,站在货架后面看,顺便听歌。

“能换一盘带么?”他跟店主说,“‘小虎队’行么?”

店主瞪他一眼,瞪也瞪不出半毛钱来,就给音响换磁带了。像陈嘉这种学生,就跟书店里捧了一大摞书耗着不走的一个德性,就是来“听磁带”的。

Lalalala……尽情摇摆……周末午夜多徘徊……

还都不懂午夜“徘徊”是意味什么呢,就开始唱这些了。陈嘉轻微晃动身体,手里做弹吉他的姿势,在没人的地方尽情摇摆臀/部哼曲子的时候,有人进来了,店门口响起很熟的声音:“《星星的约会》那盘带子有么?我就要那盘……海报都有谁的您拿来我看看啊。”

他迅速踮脚,偏过头一看。

说话的学生也回过头来。

俩人对视,微愣。周遥仍然穿着他的棕色羊皮短款小夹克,特飒,脸上一瞬现出明朗真诚的笑容:“哎——陈嘉。”

“靠,”周遥说,“你怎么在这儿?”

陈嘉:“嗯,瞎逛。”

顿了一下,陈嘉道:“我刚才给你送毛领子去了,你昨晚落我们家了。”

周遥:“哦我知道落你家了,你给我送哪儿去了?”

陈嘉:“你楼下传达室。”

周遥:“我靠你什么时候去的?我怎么没碰见你?啊,我走的侧门,我没碰见你啊!我从来不走正门,我走正门还得叫叔叔阿姨么。”

陈嘉翻了一下眼:“你不是最喜欢叫人么?”

“谁喜欢啊?”周遥在私底下没有长辈围观注视的时候,就把皮夹克往外一翻,咧吧着穿,一副少年老成的表情,“不叫不成,我妈我爸会教育我没礼貌、不懂事、不听话、不是他俩教出来的好学生,给家长丢脸了,我能干丢脸的事儿么?”

呵呵,俩人都轻声笑起来,货架后面一阵窸窸窣窣。

苍蝇小店里都是最流行的港台歌星磁带,但很多是打卡的“水货”,在货架底下的筐子里藏着。他们慢悠悠地翻看讨论,齐秦的,王杰的,罗大佑的,小虎队的……

店主甩给他们好几沓的明星海报,让他们挑。当年的港台明星海报,妆容发型透着土气,衣着很有时代感,印刷还经常出重影儿,质糙但也价廉。

阳光斜斜地攀进窗户,他俩就蹲在地上,聚精会神地看海报。

“你觉着他们仨谁最帅?”周遥说。学生们也就这些话题。

“霹雳虎吧。”陈嘉说。

“我觉得也是,霹雳虎最帅。”周遥一锤定音,给了结论,“她们女生是不是都喜欢乖乖虎那样儿的?长太嫩了吧……就没那么帅了。”

陈嘉忍了半天,憋不住说出实话:“不知道女生喜欢什么样儿,但是,我妈喜欢乖乖虎。”

噗——双双低头一阵狂笑。

俩人下意识互相端详对方。生活中正常人谁长那么乖那么嫩的?就没有。反正眼眉前儿没一个“乖”的!周遥比较白,男孩长得好看,但论性情绝不是省油的灯。至于陈嘉,陈嘉从小到大就跟“乖”那个字没关联,吓死谁哦……

“哗啦啦”迅速翻过几张女明星海报,俩人都盯着齐秦的一脑袋大波浪式卷发看了半天。那绷着大腿的紧身牛仔裤,再斜挎一把吉他,那个范儿,帅。

大街上也看到过有人敢这么穿的,二十多岁的小青年,用老人儿的话讲都是“流里流气”“流/氓的”“不正经的”,就穿这种紧身的前tu后qiao的牛仔裤,玩着摇滚,留着爆炸式的长发。摇滚青年们身背的长柄吉他,事实上就带有某些器官的造型含义,在舞台上每一次颤抖着、咆哮着挺动吉他,就是向这个浮躁的世界传递性/解放的诱惑和冲动……

“这歌会吹么?哎你吹一个我听听。

“《红蜻蜓》,《青苹果乐园》,你吹一个么!”

周遥永远是那个话多的,挑头的,直到陈嘉皱眉回了一句:“烦,你嘴就合不上吧?”

陈嘉就把两手凑在唇边,手里其实就没有琴,没带口琴出来,却能以手型模拟口琴,甚至对得准每个音符应该存在的位置,紧闭的嘴唇里轻轻哼出那首歌的调子……

真好听。

周遥目不转睛望着人。

周遥跟店主买了小虎队三人组以及齐秦的两张海报,八毛钱一张,两张卖一块五毛。他又要买专辑磁带,死活缠着店主砍价,十块钱一盘带子实在太贵了,五块钱吧!“五块钱我们俩一人买一盘!”周遥说。

陈嘉瞪了周遥一眼,五块钱忒么也是钱啊,谁说要买了。

周遥当时那样儿,就是把羊皮小夹克往后掀开着,吊在后背上,俩胳膊肘把夹克撑开,胯一扭,戳在音像店里,一双长腿轻晃着,还穿的一双皮鞋。

清秀,帅气,有范儿。他也就是年龄还不大,年龄再大点儿,他自己就可以印成一张海报,贴在这家店门口,毫无违和感。

周遥把两张五块钱纸币贴在他下嘴唇上的,叼着,瞅着那店老板,卖不卖,您到底卖不卖?!

店老板拗不过这种,以为又是胡同里野出来的不良少年,再不卖就要把三棱/刀拔/出来了。算了,十五块钱给你两盘带子拿走拿走!

周遥美滋滋儿地把两盘磁带揣怀里,顺手搂着陈嘉跨出店门,冬天里的阳光真好啊。

“你听吗?你挑一盘拿走,咱俩换着听。”周遥说。

“不用,你自己听吧。”陈嘉说。

听个屁,他只有来音像店里才能听歌。

“那你下回去我们家听,”周遥说,“我们家礼拜六下午总没人,下回去我们家玩儿。”

……

在陈嘉不太靠谱的回忆里,周遥好像也是第一个,邀请他去家里玩儿的。

中午他俩吃的是烤白薯,就在关东店副食商场门外,路边卖烤白薯的摊子。

冬日里老北京街头的“老三样儿”,比食堂里可好吃多了,就是糖炒栗子,冰糖葫芦,烤白薯!路边就支着这一个生锈的铁皮桶子,里面生火,冒出一股一股黑烟,铁桶上面摆着一圈白薯,干烤,慢慢地烤熟。

“红瓤的白薯最好吃,你挑红瓤的。”陈嘉特意教给周遥。

“我们那边儿管这个叫地瓜。”周遥说。

“白薯。”陈嘉说。

“这瓤要么是红的,要么是黄的,我就没见过白色的!”周遥反问,“你们凭啥管丫叫白薯啊?”

老子从小到大就管这个叫白薯,陈嘉瞅对方一眼。

“白薯丫同意你们这么叫么?”周遥道。

陈嘉瞪了一眼,你吃不吃,你这么多废话?

“呵呵我也知道叫白薯么……”周遥咧嘴笑了,就是逗陈嘉呢,“我在北京生的,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在城里住过,后来才去东北。我们家爷爷奶奶亲戚都还在北京呢。我还有点印象,好像是在东单大街边上、中山公园门口,看菊花展览,我吃过烤白薯……”

三毛钱一个烤白薯,陈嘉也就请得起周遥吃白薯了。

他又拦腰把周遥往后推了推:“有火。”

周遥:“没事儿——”

陈嘉又说了一遍:“有火,你皮衣服会烧出疤。”

周遥已经迫不及待伸手去抢了:“这个烤好了,可以吃了吃了!”

烫,贼烫的。

周遥“腾”地又缩回来,吹手指,然后再拿,“嘶嘶”地又缩回来,往嘴里含着他的手指,“真烫啊”。

陈嘉冷笑一声,好像是笑话他瞎咋呼又怂,轻骂了一句“傻B样儿的”。

“你说我什么……”周遥一肘子从后面勒住陈嘉就往后扳,陈嘉已经空手把一个白薯抓起来了,热气腾腾抓手里正倒腾呢,“烫着”“我靠”“啊——”

两人勒着抱着打成一团,一个烫白薯在四只手里颠来倒去,周遥狂浪地大笑。还是陈嘉拿了那个白薯,在冷风里吹了一会儿就不那么烫了,帮他剥开皮。然后才去拿自己那块热白薯。

“还是你手上皮厚,好用。”周遥腆着脸呵呵的一乐。

“你脸上皮厚,有什么用?”陈嘉说。

“靠,你又说我。”周遥吃得满嘴都是,笑,“陈嘉你行。”

一团红瓤在冬日的温度里特别诱人,香气扑鼻,又暖又甜。在周遥儿时的记忆里,烤白薯这玩意儿并没这么好吃。可能是饿了吧……真挺香的。

他们又坐回一站地的电车,回南营房胡同,回陈嘉的家。周遥也想不清楚要去干什么,就是俩人挺开心的,没晌没晚地就混呗。

“听听歌,听你吹个口琴。”周遥说。俩人手插着衣兜,周遥的外套怀里还揣着他的磁带和明星海报,并排挨肩往胡同口走,迎着漫天很细很碎很美的小雪花。周遥高兴了,声乐小王子突然扯开喉咙吼一句:”我们亚洲——山是高昂的头——”

吼完了看陈嘉,给点儿面子,赶紧接下一句啊。

陈嘉是下意识张嘴了,但实在不习惯这么傻帽,没理他。周遥自娱自乐地又吼了一句:“我们亚洲——河像热血流——”

“雪人还在么?早上就化了吧?”他兴致勃勃地问。

“还在,”陈嘉忽然一笑,“没化。”

一拐弯,绕过路灯兼电线杆子,就是胡同里他们昨天堆雪人的地方。地上有一片黑黢黢的融雪,被踩成稀烂。雪堆里隐约还能找见碎掉的栗子壳和小红辣椒,“土肥圆”胖雪人的脑袋已经碎成八瓣,身子也瘪一大坑,都碎了……

两人站着愣住,周遥猛然有点儿失望。

陈嘉抬眼,就那胡同墙上,有人用粉笔之类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大字,骂人的话,骂谁“臭傻B”“没爹养”之类的。早上路过时候还没有的,很明显的。

“没了就没了,回家呗。”周遥抬胳膊搂着人要走了。

身后胡同口有几个少年在嘀咕,瞟他们,挑衅似的笑了两声。陈嘉停住脚,猛一回头,那时脸色就变了,怒视。

房檐上头的天色骤然陷入阴霾,一阵冷风吹进胡同,穿堂而过,卷起雪花。

其实就是闲了没事儿手欠、瞎捣乱,一帮半大的屁孩子,能有多大怨多大仇怎么的?当一个孩子往来都是形单影只,看起来极为孤僻冷峻不合群的时候,或者他的家庭暴露了激起旁人轻视嘲笑的弱点,他就容易成为被其他群体轮番嘲弄的对象。

连一个雪人都不放过。

只是陈嘉今天碰巧没有耍单,今天碰巧让周遥目睹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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