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我的视线,他的目光也转移到这块玉佩上。
望了一会儿,他将视线移开,“看来你是真的中毒不轻,已经开始说胡话了。什么死不死的,这玉佩既然如此重要,自然得由你亲自交到你舅父手中,我不敢代劳。”
我将玉佩收起,装作生气的样子,“你不是说要向我致歉吗?那天你们因这块玉佩,平白冤枉我一通,这我就不追究啦!只要将它送至我舅父手中,我们之间的恩怨就可一笔勾销。到了天上,我也会保佑你长命百岁的。至于我的尸身嘛,就扔在这里好了,要你背一个死人下山,实在有些难为人……”
“闭嘴!”
我口中还在喋喋不休,闻昶却有些气急败坏的样子。不知怎么,他发怒的样子,让我有些害怕,再不敢说笑了。
伤口处突然传来一阵温热,低头一看,是他正在替我吸出毒血!
我挣脱开,大叫:“疯了吗?你会死的!”
他锢住我,直至我不能动弹,才继续刚才的动作。
用嘴吸出毒血,这个法子笨极了,可却也是当下最实用的解毒之方。只是,他就那么肯定,咬我一口的,一定是条毒蛇吗?即便真是一条毒蛇,他如此相救,难道不怕毒素进入自己体内,丢了性命吗?
我们不过萍水相逢而已,我待他的态度,一直不算友善,怎堪他如此舍命相救?
我的眼眶一热,似乎有什么东西滴落下来。
他抬起头,微有些吃惊,“你……哭了?”
迅速将眼泪擦去,我辩白道:“没有,是灰尘迷住了眼睛。”
这时候四周寂静无风,哪里来的灰尘呢?
知道我难过,这一回,他不同我争辩了,默默将我抱起,往山下走去。
难为他,肩上背着一大筐子药,又要分心照应我。倘若他真给毒死了,我的余生,恐怕都得在愧疚之中度过。
看他满头大汗,神色不安的样子,我心下发慌,问:“你还好吗?”
他脚下不停,口中答着:“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都什么时候了,他还这么不正经,我真不知该如何说他是好。我又忍不住想要叹气,可怕他觉得晦气,只得生生忍回去。
四周安静得可以听见蝉叫,我没话找话地同他闲谈。
“要是你死了,会变成厉鬼,向我索命吗?”
“不会。”
“为什么?”
“不知道。”
“要是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不会。”
“为什么?”
“因为你不会死。”
“要是我们都死了,会一起下地狱吗?”
“不会。”
“为什么?”
“你这样的好人,只会得道升天,成仙成佛。”
“那你呢?”
“不知道。”
“为什么不知道?”
……
后来,他被我缠得怕了,问什么,都不回答了。
哎,这个呆瓜。我哪是缠着他说话,只是怕他意识不清会昏过去,万一再也醒不过来,那我可如何是好?
这条路我曾经走过无数遍,从来不曾同今晚一般漫长。
嘴上说着一些没轻没重的话,可我知道,自己心中很是恐慌,害怕这个呆瓜真有什么好歹。
只是,此刻被他紧紧抱在怀里,我又有些莫名的心安。
我痴痴地瞧着他发愣,他低下头,问:“困了吗?”见我不回答,自顾补上一句:“别睡,马上到家了。”
家?
这个字,离我太过遥远。
从被舅父带出王宫那一刻,我就没有家了。
十五年来,我在舅父的庇护下成长,虽说日子甚是安稳,但与寻常百姓家的儿女比起来,终是少了亲生父母的疼爱与呵护。
我靠在闻昶胸膛上,听着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呆子,我要问你一件事。”
“你问。”
“我有一个朋友,她刚生下来,就被亲生父母抛弃了,你说,是不是因为她不够好,才得到如此对待?”
“生而不养,这样的人,不配为人父,为人母,不怪你的朋友。”
我望着他的眼睛,想要一直望进他的心里去,“真的吗?”
他笃定而有力地告诉我答案:“我何必骗你?”
我何必骗你?
往后很长一段时间,这句话成为漫长的孤寂时光里,伴我活下去的唯一力量。
回到家中,舅父已自府衙回来,见闻昶将我抱在怀中,忙迎上来问:“怀瑾丫头,这是怎么了?”
闻昶小心翼翼将我放下,待我在榻上躺好,方向舅父施了一礼,“宇文先生,在下闻昶,是……”他看了我一眼,见我正望着他,才接着说:“是怀瑾的朋友,今日与她在山间采药,因看顾不周,令她为毒蛇所伤,不知城中最好的大夫现在何处,需得劳他前来为怀瑾看诊。”
舅父望着我,神色之间有疑惑,摸着胡子道:“要说城中最好的大夫,除了怀瑾丫头的师父外,便是……”
不待舅父说完,我已直起身来,趁着灯火的亮光,细细察看起伤口来。
闻昶立在一旁,有些犹疑地道:“这……”
舅父朝他摆摆手,他见我没有反应,只得收了声。
其实,这城中有名的大夫,除了师父,便是我了。这么小小一个伤口,我尚且应付得来,无需劳烦师父大驾。
幸好,伤口没有发黑,想来咬了我一口的,并非什么毒蛇。
再看一眼旁边静默许久的闻昶,我给自己瞧伤口这段时间,他一直目不转睛盯着我,生怕错过我一个眼神,一个动作。
如今见我神色自若,他松了一口气,问:“那条蛇没毒,对吗?”
我点点头,见他满头大汗,为他倒了一盏茶。他接过,几大口喝下,犹自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我笑笑,“我不会死啦,你也没事了,怎么还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呢?”
“我……”他看一眼舅父,欲言又止。想了想,索性将茶盏放回原位,起身告辞:“既然你已无碍,我便回客栈去了,改日再登门,正式拜访宇文先生。”
这时天色已晚,我不好多留他,由着舅父客客气气送他出去了。
此后一连几日,他果真日日上门,与我闲谈。
我曾以为,如他此般容貌姣好的世家公子,多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纨绔子弟,但听他与我谈论《诗》《书》《礼》《易》,竟头头是道,才识见解,无一不在我之上。我口中不说,心中却是十分钦佩的。
倘若舅父在家,他们谈论的便多是天下大势,我很难插上嘴,只能默默旁听。虽不太听得懂,但看舅父对他颇为赏识的态度,也知他所说的,必不会有大错。
有时,我去济世堂替师父出诊,闻昶也会跟在我的左右,向我询问一些草药的平常用法,我都一一仔细地答了。
此般相处多日,我竟生出了一种相伴度日的错觉,差点以为,这样平淡安稳的日子将一直持续下去。
一日,我按照师父的嘱咐,晒收来年需用到的草药,一通手忙脚乱,一回头,见他在不远处,笑意盈盈望着我,便嗔怒道:“还不过来帮忙?”
依稀见他抿嘴笑了一下,朝我走来。
我将一个晒着茯苓的筐子递给他,他刚伸出手来,身子便是一倾,“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将那装满茯苓的筐子掀翻在地。
我顿时如遭雷击,心下颤动,几乎也要跟着栽倒在地。
勉强令自己站定,扶着他,问:“你……你怎么了?”
他虚弱地吐出一口气,嘴角挤出一丝苦笑,“我怕是中毒了。”
中毒?
老天,我竟然没有注意到他印堂发黑,搭脉一瞧,乃是气若游丝之症,显是中毒已久!
我一个学医之人,与他相处日久,竟然从未察觉他的身体有何不适,当真一千一万个不该。
忙搀扶他到室内坐下,细细望闻问切。
大约一炷香功夫,我方诊出一些门道。
他见我皱眉不语,唉声叹气,含笑道:“莫再叹气,人固有一死,我自知此毒难解,又耽搁许多时日,怕是药石无效,心中早已做好准备了。”
还真是个不惜命的人,看这样子,对自己的病症,一清二楚地很,偏不愿早早告诉我!
忍不住再叹一口气,我有几分哀怨地道:“没见过你这么不爱惜自己身子的人,既然知道此毒难解,又为何一再延误治疗,以致如今病入膏肓?倘若初见我时便来求治,也不会弄成今日这个样子,这毒发作起来……”
后面的话没有再说下去,然而我二人都一清二楚,他所中的乃是南疆一种狠辣至极的蛊毒,蛊虫每隔六个时辰便会苏醒一次,啮咬中蛊人的四肢百骸,钻心之痛,犹甚火烧,一日之内就得生生承受两回这样的痛楚,他究竟是怎么忍下来的?
不知他得罪了什么狠心的人,竟被对方用如此毒辣的方式报复。
哎,倘若中毒之初就找人医治,虽没有十成十的把握,但众酬之下,还怕寻不来一位杏林高手,将蛊虫引出体内吗?
说到底,还是不爱惜自己的性命,不以为意造成的,真是气煞我也。<>